1、
母親殺了父親后,算是痛快活了一次。
她未犯罪之前品行就不端正,監獄進過三次,全是抽煙打架的瑣事。所以你看,頭頂這么一個不良母親,我多半也不是什么正經人,當然,在外界看來是這樣的,上梁不正下梁歪這種惡俗的根源深扎在腦中,盤根錯節,沒有對錯。母親的放蕩成就了她在鎮子上的名聲大噪。
我對她的記憶只有桌前擺放的煙盒和朱紅色口紅,還有衣柜里一件件黑色蕾絲的丁字褲。
要說更清楚點的記憶,大概就是我讀小學時,隔著窗戶外面聽到的那一聲聲撕心裂肺的呻吟聲,以及壓在她身上的男人。
她沒結婚前,叫蕾思,我父親經常喊她杜蕾斯。
父親是母親為數不多的固定人員之一,在父親之前,母親還和東片區的支書家大兒子張黑有染,張黑照料過母親多年,這人也義氣,一直接濟著母親開的發廊,三天兩頭去洗頭發,沒事晚上再搞搞。后來張黑結婚了,媳婦管的嚴,有時悄沒聲偷溜進發廊,對母親又是摸屁股又是捏大腿,但就是不敢繳槍就上。對張黑來說,時間短,味不足。而對母親來說,她沒有絲毫和張黑在一起的理由了。
父親曾說過,母親和張黑那檔子事,可遠沒有她嘴里說的那般輕松。
人和人,最害怕的就是對比。黑烏鴉和鳳凰沒法比,游戲人間,該遵守的規則還得遵守。所以你看,父親配母親,那走到哪都說得過去。
一個不良女配一個出獄沒多久的男人,這種天然無公害的搭配絕對找不到第二家。
我母親不是什么好鳥,我父親當然也不賴。
或許有人會來問我,“既然都不好,你還好意思講出來?”
謝謝您,我還真就好意思講出來。人分三六九等,畜生也分,社會壓迫后對職業的劃分更細則,母親恪守,父親嚴厲。每年的父親母親節,就該給道德高尚,一心為家之人頒獎,母親不善,父親又蹲過監獄的這類人,在某種環境下,只配頭頂這兩個字,不害臊的度過余生。
2、
十歲時我就知道,我和普通人家里的孩子不一樣。回家面對的是化妝品和煙味、麻將碰撞聲,以及永遠熱不完的冷剩飯。母親會在很晚回來,一身酒味的躺在沙發上,大卷頭發垂在胸前,嘴里吆喝著風月之詞。我讀小學時開家長會,母親站在臺上,就像那車站上每個夜晚四處飄蕩的攬客女子,穿黑絲襪,戴大耳環,我躲在她身后低著頭。那時候我居然還會害臊,還會臉紅,她張開雙手把我攬在懷里,指著講臺上的男教師講,“她不聽話你就打,娃就該挨打,挨打才能教育好不是嘛。”
如果地板上有洞,我肯定是為數不多中鉆的最快的那個。這畫面讓我聯想到生物書上學過的精子,它們奮不顧身,殺掉上千萬同胞,只為自己投身這世間來飲冷暖。如果可以,我倒寧愿從未來過母親的子宮。
她不顧及也從不考慮我的感受,大概是年紀在溫室中成長,尚未被熏陶,所以顯得和傻帽那般。母親出去會客,我跟在屁股后面,她和別人親熱、接吻、互相挑逗,我就挨著她的大腿怯怯地看。有幾次她會管我,一把轉過我的頭,但有時候激情上來,就顧不上我,只顧得呻吟。
這種場合見多了就習慣了,父親更是習慣。他的麻將生涯和醺酒生涯,全靠母親的支撐,其實我挺好奇,母親怎么也算女強人,她完全可以一走了之,不用管父親,就算他再次喝酒出事,哪怕是死了,也不管她事。她大可以找男人養著,活得瀟灑自在不欠任何。
原本就是靠身子養活自己的女人,風花雪月的,包養也不為過吧。
她生活作風就這樣,但待我還是很好的。小時候不懂事,老愛跟著她屁股后頭,后來大點了,讀了高中,漸漸知道禮義廉恥,以不碰見為喜,碰見她為恥的生活著。
高中三年我在縣城讀,寄宿生,每周末回家一次。那三年父親去了北京打工,總共問母親要過三次錢,最后一次時,母親對著電話筒就是一嗓子,“再要我跑北京剁死你個狗日的!”
自那開始,父親便沒了下文。
那三年她待我還不錯,每周末回去,難得能吃上一次她做的菜,紅燒肉是黑加苦味的,麻婆豆腐咸死人,米飯舀一碗也是半生的,廚房更是被她折騰的油煙到處都是。她給手機下載了APP,說以后我每次回家,都做不一樣的給我吃。
人大概到了一定階段總會散發天性,而那應該是母親散發天性彌漫整個天空的時候吧,我記得很清楚,那年夏天很熱,蟬鳴聲蓋住整個夏日,還有她新染的發。
3、
我對母親開始漸漸不友好是高中畢業。
思想得到解放,會想些多余的事。靈魂就像待燒的木頭,掛在火苗上四處跳動,熾熱難耐,于是別人說什么都成真的了。
曾經當做放屁的那些話,自打你的靈魂敏感,它們也就愈發得敏感起來,眼睛揉不得沙子,耳朵聽不得風聲。
她的脾性改不了,自小的生活習性造就她放蕩的一面。其實每次形容她,我最害怕用的詞語就是這些破爛不堪的詞句,尷尬的是,我居然找不到矯揉造作的詞來形容她,就如同坐在小區樓下織毛衣的婦女,唾口唾沫指著背影罵她婊子那般無奈。
她和張黑搞過一段時間,在我畢業那年。我在肯德基打工,下班回去時間是晚上八點半,走到小區樓下,樓上的燈亮著,推開門進去,就看到門口端正地擺放著一雙深灰色拖鞋,臥室門緊閉,隔著門,探著耳朵就能聽到里面傳出的呻吟聲。
我的指甲用力掐到手心,握著拳頭幾次想上前去砸門,我害怕推開門瞬間的狼狽以及她面無表情,跟沒事人一樣的神情。對母親來說,這種行為太正常了,她不良下賤了這么多年,睡過的男人太多,又何須擔心其中一個落在女兒手上呢。很多時候你不愿去相信現實,但它總會繞著彎上前就給你一巴掌,不甜也不痛,剛剛好。
二零一五年十一月份,落葉蓋住整個城市,父親臨門一腳的痛踢,算是徹底把母親從呻吟中拉扯回來。她的夢做了一半,愛做了一半,意猶未盡時,被父親一個拳頭斬落馬下。我穿好衣服下床跑去時,張黑已沒了蹤影,母親斜靠在床頭,赤裸著上身彎腰點支煙抽,她見我進來,又把煙頭藏起來。
然后就是兩個人的爭論。
母親說,“你在外面就沒搞過?”
父親回,“你個天生做雞的,你看你哪純了。”
母親又說,“我哪哪都不純,要不是當初懷了,我能跟你,呸!”
父親又回,“你他媽怎么不打了?生出來干嘛?”
母親哈哈大笑,“老娘問你要錢,你給么?你好意思講,讓女人懷了,你連個打胎的錢都給不起!”
父親也笑,“下賤胚子!”
這種對話的因果是因為多了一個我,那突然間從地縫里冒出的多余讓我一絲喘息的機會都沒有,握緊拳頭,往前走幾步站在床頭前,上前一拳頭砸在母親胸前,接著又是一巴掌甩在她臉上。
她木訥得轉過頭,摸著一半火辣的臉看我。
這一巴掌扇得我好爽,唯一讓我丟臉的是,掌心挨著那張臉時,居然有一絲的不忍,我也會想她的好,想她為我做的飯,想她生我時的痛苦,想她養我長大,但這種種,都遠不及她躺在男人懷里的一生呻吟對我管用。我實現了多年自己想下手的痛快,盡是這般結果,而促使我這么干的,就是我頭也不回轉身就走時扔下的那句話。
當初就不該生下我。
4、
我不明白的是,那巴掌下去,她非但沒怪我,也沒再找張黑還有其他幾個男人。第二天一大清早,就看她穿著乳白色睡衣,頭發蓬亂綁個馬尾,素顏,手里提著一張卷在一起的床單出了門。那之后她的化妝臺空了,留了幾個補水的和乳霜,以前琳瑯滿目的大紅色口紅和彩色眼影沒了蹤影。衣柜里那些性感套裝和丁字褲還有露乳房的內衣也都不見了。
她的脾性我猜不透,我們長達一星期沒說過一句話。她早早出門,晚上九點多回來,一進門就鉆進廚房炒菜,端上桌,之后關了自己的屋門。奇怪的是,這段時間她出門居然都是素顏,我就像發現新大陸那般神奇地看著她,素顏出門對一個化了十幾年妝的女人來說,無疑是孤獨的,是殘忍的,可她居然做到了。
我卻高興不起來,我曾模仿過母親化過精致的妝容,坐在公交車上假裝偶遇男生,香水味整個公交車都能聞到,偶有上來搭訕的,先是寒暄問幾句,再問我電話號碼,愚蠢的男人大概都是這樣去和女孩搭訕。
我曾試著迎合過,試著接觸過,我想去試著做做這種事,它到底有何種魅力,能讓母親這么多年一直堅持難以把持。她的紙醉金迷,我曾試著接觸過,但最后結果表明我是拒絕的,在這一方面我等于是絕緣體。
也無恥的想過,我會不會遺傳了她放蕩不羈的脾性。
你怎么也想不到,風花雪月躺著掙錢的女人,有一天突然穿起衣服說她不靠男人掙錢了。這簡直就是比薩斜塔直立起,埃菲爾鐵塔倒了般的奇跡,但母親卻在嘗試著去做。她在小區門口開了一家小賣鋪,在我知道的時候,牌子都從廣告公司打印出來掛上了,她素顏站在小賣鋪,穿一件青色裙子,腰上掛一個包,沖著前來買圓牌的小學生吼,“擠擠擠,擠著去投胎啊,我這架子剛做好,誰擠壞誰賠!”
和她年紀一般大的男人有時候會探頭進店,打趣的問她,“賣情趣內衣嗎?”“賣振動棒嗎?”
“賣啊,喊你們媳婦過來我再教她點別的功夫啊,哈哈哈。”
我不在時她會調侃,我在的時候她會很正經的轟走前來打趣的男人。母親的連續劇,被生活逼迫的沒了樣子,她的眼神落寞,卻多了幾分生活氣息。我一直掛在嘴邊問她的緣由,也一直沒喊出來。父親又一次出遠門,母親坐在床邊塞給他一張存折,“最后一次!”
我的父親我不做任何評價,進過監獄販過毒的男人對我更是絕緣體,自打我記事以來,對他沒抱過任何想法。他們兩者之間對比起來,母親相對來說依靠的次數多些,畢竟她年輕好看,而父親,光頭,頭右側一塊疤,個頭低皮膚黝黑,要不是懷孕意外,他們在一起生活的可能性太小。
我曾問過母親,當初因為什么原因跟了父親。她的回答倒是干凈利落,“我這種人,跟了誰都一樣。”
母親算是從良了,開了小賣鋪,漸漸和以往生活劃清了界限。要說她一點也不想那是不可能的,月圓的晚上她會坐在院子里抽一口香煙,抬頭望著天,一望就是半晚上。
世人對世人都是不友好的。人群可以被分成幾類,而我們最害怕的一點就是孤獨。孤獨是種病,在人群中被孤立,是種老病,也是老梗。從良女人,良家婦女總會透過現象看本質,她們用犀利的眼神洞察一切生物,凡是對男人有利的害物,毫不夸張地說,殺一儆百就是最好的例子。
對男人這般,如果是一顆毒瘤污染環境,最大的痛快就是摘了以除后患,所以不管你現在如何,前科就是那毒瘤。
她們容不得母親改變,在她們眼里,這狐媚之術哪怕是素顏也能勾男人魂魄。日子久了,母親的小賣鋪就被孤立,常有小孩編著順口溜喊她“破鞋”、“千人騎萬人跨”。她心態好,端坐在椅子上,抓一把瓜子坐門口看熱鬧,有時候逼急了也會吼,“真想翻身干一票!”
5、
我想象不來她的改變是為誰。
或許想開了,過了大半輩子的風花雪月,臨了臨了想過過素顏生活。或許從一開始,她的改變就像一座墳墓屹立不倒,不管結果如何,總要為自己活一次的這種想法。
所以父親回來,他愈發的變態愈發的一點點揮霍著錢,她都是面無表情,嘴里天天嚷著離婚,卻看不到絲毫大的波動。我不知道,何種事才能讓她日漸壓垮的背影中有所波動。
我結婚那幾年,母親過得好不好我不清楚。我遠嫁到鄰市,生活過得還行。隔一個月會給母親打一次電話,從沉默到沉默最后掛掉電話,我們脾性相投,都不會假裝出來的噓寒問暖。我想,她活得好就行。
臘月三十晚上,我接到一個電話,話筒那頭的男音很平靜,“你母親殺人了。”
那晚的雪很大,通往縣城的道路被堵死,司機只能抄小路走臨時新挖的石子路,拐了幾個小時,車子停在公安局門口,大門口是一層厚厚的積雪,看不到路,也分不清時間。我是邁著最大的步伐跑到她跟前去的,以前所有覺得做出來假惺惺的動作,都在那刻全部做出來。
她先是轉身看我,然后拉過我的手,再一把抱住我痛哭。我拍著她的肩,淚水滾在肩膀,那一刻我發現母親老了,如這積雪,來過一次,就進了心,等到想起時,已經快要融化了。我喊她一聲“媽”,她捂著嘴就哭。
“冷么?”
這是她問我的第一句話。
“不冷。”沒說完我就抽泣。
那晚很冷,雪上覆蓋著一層厚冰,窗戶外有人撐著傘前行,滑倒在厚冰上。女警的一字一句,都像兒時心中那根炙熱的木頭,讓我愈發想逃離。
“你媽用煙灰缸砸死了你爸,事后還用刀子捅了三下來確定是否死亡。”
我問她,為什么。
她像一個老者,鬢前垂幾根白發,一言不發的坐在燈光下,殘留在她身上的燈光透著擋板灑在她身上,像極了五線譜。她是我的母親,曾有過不堪和放蕩,那些人性的罪責在證據面前就顯得微不足道,此刻我什么都沒想,唯一在心底重復千萬次的,是怎么救她,怎么為她開脫罪責。
我試想過種種可能,或者是因為她受夠了父親的無賴,又或者是被什么組織給逼的,再或者是失手殺了他,但這些都被隨之而來的想法通通否定。
我從看守所的椅子上站起,看著她一步步朝里面走去,在拐彎的瞬間,她突然一個箭步沖向前,隔著玻璃,用雙手撲打,示意我拿起電話筒。我趕緊握住電話筒,屏住呼吸。
母親哽咽地說,“是孝啊,這老不死的要給孝喂毒啊,這使不得啊,萬萬不行啊,我只能殺了他你曉得嘛女兒?”
孝是我老公,老不死的,是我父親。
我看她哭,我彎著腰趴在椅子上。
之后,母親又說了一句話。
“我從過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