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動誰知】
她與他相距不過一尺,氣息相聞。隱在袖底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緊,沁出了些微濕潤。
她不是沒有見過姿色絕倫的男人,只是像這樣妖冶而近乎蔑視眾生的,站在他身前,如有萬鈞之力壓下。
更何況他的眼神,如此狂放直挑地注視她,不是穢褻,只是身心都似被他給剝離開。
她的神色在他看來,卻又戒備又迷蒙,眸子里一眼就能看到春山,天然一段水秀。和她身后山石上的白鹿倒頗為相似,難怪它對她有好意,原來視她為同類。
他俯身過去,有意逗弄她,她卻警覺,腰身一側(cè),他覺得她這一下的姿勢非常艷,像受驚的鹿撞入林間。或許留著她在身邊,不是那么無趣。
“我聽見你心跳的聲音。”他折回身向窗邊走,輕飄飄擱下一句話,卻叫文徽忍不住面紅,手按住心臟的位置。她早感覺到了,那樣無法抑制地跳動,如果不是軀殼包裹著,就要活跳出來。
他從案幾上累疊的書里抽出一只一尺見長的長方形木盒,黑如純漆。看她仍然傻站在原地,不由挑起一邊眉,“還不過來。”
文徽反應(yīng)過來,這盒子里多半就是幽棘曇,然而走過去的同時卻在想,眼前之人與那日所見好似有哪里不一樣,平添了些許妖孽。
她從他手中接過漆盒,手碰上扣環(huán)將要打開,被他一只手壓下,“別。”她疑惑地去看他。
“幽棘曇見不得日光,懼水,忌金玉器。一旦遇上,藥性俱失。”
他風(fēng)輕云淡寥寥幾語,她卻臉色陡變,她原是打算拿到藥后,想法子混入丞相府,過幾日恰是那人壽辰,或許能乘著賓客人多,能有機會放入飲食中,畢竟這不算是一味毒藥,即使銀針來試也不會有問題。
誰知道竟有這諸般禁忌!如此就要另做打算了。陡然間又想起一問,“那夜間燭火之光如何?”
“尚可,只不可太烈。”
她深吸一口氣,勉強安定下神色,朝著他長揖到底,道,“多謝先生。”
他安然受之,末了手指叩了叩案角,提點她一句,“遇松脂香是會毒發(fā)不錯,但一定要是精煉過,不摻雜質(zhì)的。”
“是。”她抱著盒子的手緊了緊,心里忽然想起一個人,或許正好可以幫她這個忙。
正在凝神間,小腿處忽被一尖銳物輕碰,她低頭看,原來是白鹿用犄角在輕輕蹭她,她頓時哭笑不得,方才險些被它害得失足落下石階,現(xiàn)下又來鬧她。
她蹲下去,嘗試著伸出手去撫摸它柔軟的頂心,它倒不怕生,不躲不閃,大大的眼睛只是看著她,耳朵都舒服地撇到后面去了。
這一幕難得地讓人覺得很溫暖,他在一邊淡淡看著,眼神卻像越過他們,凝在虛空中。她偶然間抬頭看他,立刻陷在他的眼神里出不來。
窗外西山霞影,余暉未盡,有一道云隙處漏下天光。山風(fēng)拂亂了他的長發(fā),艷冶的袖幅不知是怎樣的撩擺,他的神色卻這樣端然。
她心里沒有什么可去形容,這樣攝魂奪魄的美讓人失語,而最極致的美,莫過于他不自知。
鹿似乎通情性,見她神思不屬,伸出舌頭舔了舔她掌心,溫?zé)釢駶櫟挠|感讓她驚覺,掩飾性的站起來,她是裸著腳的,足底被石磚地沁地發(fā)涼。好在裙裾垂地,不會讓人發(fā)現(xiàn)她的失禮。
“你要的我已經(jīng)給了,你答應(yīng)我的什么時候兌現(xiàn)。”他淺睨她一眼,開口道。鹿搖搖擺擺蹭到他身邊坐下,歪著頭同他一起看著她。
“兩個月為限,如何?”她原本的計劃已經(jīng)被打亂,不得不從長計議,等候時機。
“可以。”他好整以暇,并不在意這些許時間,終究她會回到這里來。
“那我告辭了,多謝先生。”
“無事。”暝色入高樓,她轉(zhuǎn)身退出去,手中的盒子抱的越發(fā)緊,即使時氣已近立夏,黃昏時分依然覺得渾身發(fā)涼。心里卻是一團火熱,燒得五臟肺腑都開始疼。
回去的路上,天色已經(jīng)轉(zhuǎn)為暮藍,她原打算直接回去,想了想還是折進她師兄留下的院落,進了里屋,關(guān)上門窗,室內(nèi)暗黑一片,濃沉如夜。
她小心翼翼打開木盒,心里有過多番準(zhǔn)備,然而真正見到時卻還是不由自主地忘了呼吸,盒子里靜靜躺著連莖帶葉的一支曇花,圓葉白柎,素質(zhì)黑理。然而她卻從未想過花瓣之間竟有淡淡光華流轉(zhuǎn),如夜明珠散發(fā)的光一般溫潤。
她合上盒子,心里思量,若要保有它的藥性而不致腐壞,唯有研磨成汁液收在黑色瓷瓶里。至于如何下手,唯有等師兄來了再做商議。
門被人輕敲,小僮仆在外說是送飯菜,她揚聲讓他進來。待放下了,點起燭火,才有些人氣。
她心里有事,吃著飯菜味如嚼蠟,況且這里是臨時起的院落,蔬食上比不得檀娘的手藝,草草吃了些就放下了。約莫又等了一盞茶的時辰,她聽見門外的腳步聲,知道是師兄來了。
冷拓甫一進門,先打量了她的神態(tài),整個人都有點懵懵的,坐在那里沒個精神氣,眼睛里又黑又沉,那種無助又苦惱的神色。“這是怎么了?”他一邊走近她一邊問道。
“師兄……我的計劃用不上了,現(xiàn)下不知道該怎么辦。”文徽見著他,才覺得終于有一處可以傾訴,眼淚都快下來了,似乎只有在他面前,會很容易脆弱。
冷拓挨著她坐下,替她撥開亂在鬢角的發(fā),聲音放緩放柔,“慢慢說,怎么了?”
文徽一五一十說給他聽,直說到幽棘曇不能遇水的諸般禁忌,只覺得無限苦惱。嘴一扁要哭似的。
“乖,不要哭。既然已經(jīng)拿到了,就先準(zhǔn)備好材料。辦法總會有的。”他不忍見她痛苦,或許他可以替她殺了那人。他的眼睛注視著虛空,陡生殺氣。
文徽周身一涼,驟然意識到師兄要做什么,聲色俱厲地打斷他,“師兄,你不能輕舉妄動!一旦你派人出手,必然會被抓到蛛絲馬跡。到時候查到你,你讓我怎么辦?你是我的根呀……你不能出事……”
說著說著她再也抑制不住,立時紅了眼眶,眼淚止也止不住地流下來,冷拓只覺得心都快被她揪成一團,偏偏他對她就是無能為力。
她枕在他肩頭哭,眼淚熱熱地,燙著他。半片肩膀都濕了,他哭笑不得地扶著她腦袋。還是和小時候一樣,哭起來是那種無聲無息卻好像要把身體里的水都流完,可是卻最讓人心疼。
他輕輕拍她后背,替她順氣,安慰的話不由地說出口,“好了,我答應(yīng)你,我不動他。”語氣低柔,含著她聽不出的情意。
“真的?”她睜著一雙哭腫了的兔子眼睛,聲音嗡嗡的。
“真的。我什么時候騙過你。”
他的手指抹去她的淚,理一理在他衣服上揉的亂蓬蓬的頭發(fā)。眼睛注視著她的,那樣隱忍而不動聲色的溫柔,在曖昧搖曳的燭火下,也熱烈?guī)追帧?/p>
他等她略微平靜下來,看到桌子上幾乎未動的飯菜,哄她,“給你帶了點心,要不要吃一點?”她諾諾地點頭,像一只紅著眼睛的小狗。
冷拓從懷里取出包好的的一小團給她,她慢慢地打開,原來是月見團子,五六個的樣子。她拈起一只遞到他唇邊,他略覺不自在,然而她的眼神那樣光風(fēng)霽月,自自然然,反而是他心里有些風(fēng)月。
不忍拒絕,就著她的手吃下去,嘴唇不可避免地碰到她手指,他心中猛的一跳,她卻好似沒注意,自己又拈了一只送到嘴里。
尚覺不足,舔了舔指尖的粉屑,揚過臉來正要說味道很好。卻驟然被一只手扶住后腦勺,溫軟的唇輕輕吻上來。
她的世界忽然沒有了聲音,眼睛動也不會動了。
冷拓心里的那根弦錚然斷了,可是燭火下,她哭的臉紅紅眼紅紅鼻子紅紅,活脫脫一只兔子,還那樣無心無思渾然不覺得誘惑到別人。叫他如何是好。
他從她的唇離開,俯在她耳根處,聲音低沉,含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情動,“阿徽,你讓我拿你怎么辦?”
燭火搖曳一地碎金,簾外晚風(fēng)悠悠蕩蕩,風(fēng)聲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