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親身經歷過的一次真實的事情，我把它記錄下來，當你們茶語飯后的甜點。來，在冷秋季節(jié)，泡一盞普洱，焚一爐沉香，品茶聽故事吧！

今年暮春，我去江南一古鎮(zhèn)游玩。古鎮(zhèn)依河而建，我欣賞著小橋流水，沿河邊長廊慢慢閑逛，感覺有些渴。因為有點感冒，想找熱水喝，就隨意挑了一戶人家討水。主人家爽快地給我倒了杯熱水。謝過主人，我慢慢喝著，抬頭打量著他家。這是前廳，地方不大，約10來個平方。屋子看上去有年頭了，橫梁露出古舊的氣息。

主人是一位60多歲的老人，清瘦帶著文氣，話不多，安安靜靜地坐在長條凳上。低矮掉漆的方桌，桌椅泛著灰色。這種桌椅我小時候見過，現(xiàn)在已經很少見到。

老人溫和地笑著請我坐下，話題就從桌椅開始了。“老伯，這么破舊的桌椅，你們還在使用啊！”老伯笑道:“東西是舊，可是舍不得扔啊！這是我奶奶用過的。”

老伯一邊說一邊珍惜地撫摸著。“你看桌腿上面的劃痕，還是我小時候調皮用刀刻的。”老人仿佛突然打開話匣子，絮絮地說起他的童年趣事。大約是很久沒有人陪他說話，老人興致很高。當他得知我專業(yè)學的是歷史，更是高興。對我說：“阿囡（當?shù)厝藢ε⒌姆Q呼），你要是不嫌房屋破舊，我這里有客房你可以住下，收拾得很干凈。”他看了看我的臉色，又接著說：“你放心，我家是市旅游局批準的一個景點。正規(guī)的，你在網上都能查到。”

我大為驚訝，這么不起眼的地方，難道有什么古跡嗎？

老伯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笑說：“這里看不出，要到后院，那里才是曲徑通幽，別有一番天地。我家可是有五百多年的歷史，從明代開始就住在這里。”

我愈發(fā)好奇，老人起身拿出旅游宣傳小冊子和門票遞給我，還真是呢！上面寫著---王家花園。名字真土，我心里暗暗吐槽。“阿囡，你抬頭看這房梁，是明代的金絲楠木。”哦！我好奇地打量著。

“阿囡，平時就我和老母親住，游客大多是到幾個大的景點游玩，我這里是清凈了些。”老人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我也不是為了招攬生意，我有退休工資，兒女們都各自成家住城里。我想你是學歷史的，或許會對老宅子感興趣。”老人接著補充道。

“那老伯您是姓王？”

老人笑道：“王是我家老祖宗奶奶的姓，我姓方。”

我不解地問：“古代社會婦女地位低，怎么還能以姓氏命名?”

老人得意而神秘地說：“這個問題，你在這里住一晚就會知道的。”

我想了想，同意在這里留宿。一則老伯給出的價格確實優(yōu)惠，二則也是好奇心驅使。

用過簡單的晚飯，老伯領我到后院。從前廳左側一道窄門進去，穿過一條同樣狹窄的過道，眼前突然一亮，一座精巧別致闊朗的庭院顯現(xiàn)出來。亭臺樓閣，水榭華庭，池邊奇花異草，清香陣陣，隱隱有皇家園林氣度。

“真是別有洞天。老伯，你好福氣，住這么漂亮的園子。”老伯笑著指向池邊的一溜房屋說：“你晚上就住在那里，不害怕吧？”

老伯領著我四下里轉了一圈，讓我熟悉下環(huán)境。“明天你醒來再逛園子，又是一番不同的景致。”

我點頭表示贊同，眼睛卻貪婪地逡巡在暮靄中呈現(xiàn)出別樣風味的園子。我正看得起勁，猛聽得一聲貓叫。聲音拖得很長，像花旦唱戲余音繚繞，在寂靜的園中愈發(fā)久久不散。我扭頭找去，只見一只肥肥的黃貓蹲在假山上。見我們看它，也不懼怕。兩只眼睛在暮色里閃閃發(fā)光。

“阿囡，別怕。這是老母親養(yǎng)的阿黃。兩個月前下了幾只貓仔，我也沒舍得送人，這里地方大，人口少，就留在家里養(yǎng)。”

“貓真好命啊！生活在這么美的園子里。”我笑著說。

老伯領我向客房走去，經過一間關著房門的屋子時，老伯說：“你稍等片刻，我進去上柱香。”

我站在屋外百無聊賴，就好奇地向里張望。正對我是一幅畫像，依稀看得出是一位婦人，穿著古裝，面容在夜色里模糊不清。老伯在彎腰做拜禮。我突然意識到，這里應該是老伯家的祠堂。趕緊也合掌拜了幾拜。

老伯走出屋子，見我這樣，欣慰地笑笑，把我送到客房，叮囑幾句轉身離去。我打量著房間，三面帶圍框的雕花老木床，被褥也不是酒店常用的那種白色棉被，而是緞面被。鋪著繡花枕頭，刺繡精巧，花瓣層層疊疊，顏色由淺紅，緋紅，艷紅直至大紅。梳妝臺雕刻著鳳穿牡丹，看得出也是老物件。屋里完全就是古代閨閣小姐的住所陳設。這次真是撿著便宜了，我樂滋滋地會周公去了。

正在迷迷糊糊之間，覺得有東西在撫摸我的臉。我微微側了一下，那東西繼續(xù)撫摸面頰，還在耳邊輕聲說話：“阿囡，醒醒。陪奶奶坐坐。”“誰呀？”我費力地把眼睛睜條縫，見一位老奶奶坐在床邊。她見我醒了，慈愛地說：“好囡囡，奶奶年紀大了，覺也少了，陪奶奶說會話吧。”她的眼神流露出強烈的渴望。

我不覺心軟，披衣坐起。她止住我下床的動作，讓我靠著床頭。“我跟囡囡說個故事吧！”她閉了閉眼，又緩緩睜開，然后半闔著眼，眸子不知道落到哪個角落。她臉上漸漸浮現(xiàn)出夾雜著欣喜的回憶的神情。

老奶奶蒼老的聲音慢慢響起：“把一個孩子撫養(yǎng)長大，真心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幸好我們的小皇子乖巧懂事，福澤深厚。不然在萬貴妃一手遮天的后宮，真的是難以存活。現(xiàn)在想起來，最讓我后怕的是小皇子事件。”

“那一年，我10歲，和一群小宮女小太監(jiān)做打掃雜事。勞累了一天最開心的事，就是和小皇子一起玩耍。當時小皇子5歲，他是大家的小可愛，每個人都喜歡他，除了那個狠毒的老女人萬貴妃。當然我們都躲起來悄悄地玩，而且挑的傍晚時分。那時候各宮主子在用晚膳，我們這些低品階的輪不到當值。可以輕松一下。”

“我清楚地記得，那天傍晚夕陽還沒下山，巨大的紅球懸掛了一半，云彩也被染得通紅。我們圍著小皇子捉迷藏。那天太危險了，居然碰上萬貴妃。現(xiàn)在回憶起來心里還很后怕。”

“那天輪到小春子蒙住眼睛找我們。我?guī)е』首榆b手躡腳地躲在假山里面，我叮囑小皇子不要發(fā)出聲音，小皇子興奮得臉通紅，就像小太陽一樣。我們倆順著假山的縫隙，看到小春子跌跌撞撞，就是找不到我們，樂得憋住嘴笑。小皇子開心得眼睛亮亮的。”

“可是那天萬貴妃突然出現(xiàn)，浩浩蕩蕩的一群宮女太監(jiān)圍著她。小春子居然沒頭沒腦地撞上去，這還不算，要命的是他還喊‘小皇子，快出來。有糖給你吃。’結果萬貴妃讓人抓住小春子，另外幾個一起玩耍的小宮女小太監(jiān)嚇得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瑟瑟發(fā)抖。”

“萬貴妃當時惱怒萬分，立刻拷打小春子，逼他說出實情。小春子撕心裂肺地哭喊饒命，那板子下去又狠又快，很快小春子的求饒聲低了下去。他很快會被打死的。我緊緊抱住小皇子，牙齒哆嗦得嘎嘎響。小皇子已經嚇得臉色慘白，嘴巴張著想大哭。我死死捂住他的嘴巴，沙啞著說‘你千萬不能出聲，小春子已經為你盡忠了。今天在場的小喜子，小歡子，小茶兒，小梅兒都會沒命的。可是小皇子你不能有事，你是我們的希望啊！你以后會替他們報仇的，是吧？’小皇子很鄭重地點頭，臉上露出堅毅的表情。”

老奶奶說到這里，停頓一下。我有些心疼她，說：“奶奶，你要不要喝些熱水再說？”奶奶搖搖頭，“阿囡是個好孩子，很快地，故事很快就講完了啊！”她替我掖掖被，又繼續(xù)說下去。

“我永遠忘不掉那個傍晚，五條生命就在我眼前永遠消失了。地上流著的鮮血艷過夕陽紅。我和小皇子不曉得在假山里躲了多久，只記得等我們跌跌撞撞回去時，天色已經黑沉。但是那晚的星星真多，特別亮。小皇子的眼睛也閃著星星，他對我說‘王姐姐，只剩下你了。我會保護好你的！’我牢牢抱住他，我相信小皇子，他是一個善心的好孩子。”

“那后來呢？”我問奶奶。

“后來啊，后來小皇子當了皇帝，他勤政愛民，是個明君。小皇子本來想把我一直留在宮中，可是我不愿意待在那里，我經常夢到小春子他們，我執(zhí)意要出宮。小皇子雖然不舍，但是尊重我的意愿，就替我在故鄉(xiāng)修了這所園子。仿我們小時候在宮里玩耍的那座園子形制，賜名‘王家花園’。我雙十年紀回故里，盡管那時已是老姑娘，可是有小皇子的賞賜，也嫁了一戶好人家，生兒育女，過的平靜幸福。”

“故事講完了，阿囡快睡吧！”奶奶看著我鉆進被窩，起身走了。

我甜甜進入夢鄉(xiāng)，后半夜不知怎地一驚，已然醒來。我只覺得心悸，抬手試試額頭，竟有密密涼汗。全身一陣陣涼意，腳趾也凍得蜷縮起來，伸手一摸原來只蓋了一半被子。不對啊！怎么另一只腳不僅不涼，還有些暖意。

我好奇地慢慢探腳前去，腳趾陷入一個柔軟所在。輕勾一下，還有微微的起伏，大約有兩個腳掌寬。柔柔軟軟，細聽有輕微的鼾聲。應該是小貓咪的呼聲！

想起來園子遇見的大黃貓，也許是它生的小貓。晚上涼，不知什么時候就鉆被窩里來了。

這么一打岔，心里倒是慢慢平靜下來。咕咚一聲，想咽一口吐沫，卻發(fā)覺嘴巴干干的，嗓子眼粘粘地噎不下去。

我緩緩起來，披上大衣，摸到保溫水杯，大口喝著溫暖的茶水。細細的暖流從口腔到喉嚨再流到胃部，通身漸漸暖和過來。我舒服地噓了一口氣，才聞到房間里留著一縷若有若無的檀香味。

檀香味？哪里來的檀香味？明明記得房間沒有焚香啊！我又深深吸一口氣，這味道，明明跟老伯上香的那間房子里的味兒一樣。難道講故事的奶奶是？想到這里，我的牙齒不由得顫抖不已，渾身開始不停地哆嗦，冷汗迅速濕了后背。

我跌跌撞撞地摸到開關，咔噠一聲按下，日光燈刺啦刺啦閃好一會兒，才哐當一下放亮。有了光，心里稍稍輕松一點，大著膽子，眼光在房間里掃了一圈，墻角有一張書架。估摸著一時半會也不會睡著，找本書來看吧。架子上書不是很多，有一本隨意地平躺著。我走過去挑了它，原來是本《明史》，姑且翻翻吧！

我拿著書又重新倚著床頭，把床腳蜷曲的小貓咪抱在懷里。貓咪輕輕轉下腦袋，我撓撓它的下巴，它呼嚕嚕睡得更香。在這個帶著絲絲寒意的深夜，一只小貓和驚魂未定的我互相依偎著，互相暖和著對方。

我翻著《明史后妃》，一段話猛地跳入眼框。“貴妃萬氏...讒廢皇后。成化二年生皇子，未期薨...掖廷御幸有身，飲藥傷墜者無數(shù)。”

萬貴妃？她進讒言，讓皇帝廢了皇后；她生過一皇子，可惜早早夭折，自己以后再無孕事；她驕橫無狀，臨幸的妃子有孕，被下藥墮胎無數(shù)。

老奶奶說的都是實情，在那種惡劣情形下，多虧宮人舍命護衛(wèi)，小皇子才得以僥幸留下性命。死亡人人都怕，可是這些卑微的宮人，在殘暴的萬貴妃淫威之下，迸發(fā)出驚人的智慧和勇氣。他們抱成團，用卑微的身軀，守護住一個更加弱小的孩子。是什么樣子的精神激勵他們，去舍命做這件事呢？

我撫著貓咪柔弱的身體，想象著幾百年前，小皇子大約也如貓咪一樣弱小。長久以來，憤懣于萬貴妃殘害胎兒的底層宮人們，在看到這個弱小的、毫無抵抗力的嬰兒時，一個默契在他們當中油然而生——我們要保護小皇子長大！

他們踐行了誓言，他們做到了！只因為他們心底那份人性的溫暖在熠熠發(fā)光！

我緊緊抱著貓咪，心情激蕩不已。窗外，有點點星光，柔和的星光安詳?shù)赝蟮兀谡克{接近黑色天空的襯托中，顯得格外明亮潔凈。

在漫長的人類歷史長河里，人類浮浮沉沉，掙扎遨游。遇到無數(shù)狂濤駭浪，漩渦險灘，很多次好像已經支撐不住，可是天空那些閃亮的星星，只要浮云散去，就會出現(xiàn)。雖然光線弱小，但是抱成團，也能照亮前行的路！撫慰著行路人的孤獨寂寞，溫暖著我們渴求光亮的心靈！

這樣子的歷史——是很靠譜的！

這就是我游歷中遇到的一件事情。好了，故事就說到這里。茶已盡，香亦殘，夜已深。我們下次再說別的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