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出生以前,村子已存在不知多少的年歲,村子的歷史早已拋棄一代一代居住并且充實它的人們。我的曾祖父、祖父,他們都是見證這座村子的一部分。但在此之前,我并未知道。人類對于世界的認知從來不是自打出生算起的,只有年紀才會愚蠢地緊跟出生的腳步,而認知則是在生長到某年某月某日的某一刻,忽然就如同宇宙大爆炸一般措不及防地覺醒了。
周太太現在早已經兩鬢白發,或者竟也是眼角的皺紋斑駁罷。那時候的她還很年輕,比我的母親小幾歲,染一頭淺黃的發,臉也標志;有一個女兒,生得靈巧,在我的記憶里仍舊四五歲的模樣。她家同我家是鄰居,只有隔著一面的墻,房子要闊氣許多,卻是她的公公婆婆一手建筑的。
記不得是夏日還是冬日里的某一天,隔壁的周家娶了一房媳婦,大紅燈籠掛在門口的“紫氣東來”兩側,照得村里紅火了兩三日。此前我大約并不曉得這家人姓周,此后也是大約六七歲才逐漸明白:一墻之隔的這家人喚作“鄰居”,而他家娶的新媳婦按輩分說我也應當喊一聲“嬸嬸”,可是我至今不知道她叫什么,沒有人告訴我,我也沒有過問。鄉里鄉親的,那時候在我也只是如同一次偶遇的路人,萍水相逢罷了。但倘若這村子的歷史依然如過去的數十年既緩慢又穩健地像磨盤似的,大約在另一個某日的我是會懂得——明明白白地將他們同輩分的關系對號入座,日常見面打個招呼,親切地尊稱一句某某叔叔、某某嬸嬸、某某好婆……
可惜我并未能等到那一個某日的到來,又或者說,是村子沒能堅持到我長大的一刻。
十歲的那年,村里已經沒有同齡的玩伴。我從小學升到初中,直到十三歲的那天都是一個人在送走這座村子。仿佛是一場安靜地葬禮,沒有人在意,村子孤零零地來,又孤零零地走,房屋、土地,經不住推土機和鈔票的分量,終于承受不起年復一年的催促和誘惑。拆遷的那段日子,每家每戶都在翻新舊的樓房和舊的院子,以期待離開村子的那天手里頭惦著足夠沉重的金錢。
沒有人在意村子。村子悄悄死去了。
最先死去的,是躺在我家門前的河;其次才是我家后院的一口水井。
村里的夏天總是由穿條魚打破河面的清凈開始,如雨滴點綴似的,這是捕魚人最喜愛的季節。偶爾,青蔥的水草里會躥出一條水蛇,孩子們見了便拿石子兒扔。蛇最是怯懦的,受了驚嚇便扭起身子飄過湖面,忽地鉆進人家房子邊角的草叢,岸邊的孩子們就聽見一陣窸窸窣窣,眨眼就不見了蛇的蹤影。不過自打興起拆遷以來,村上的人家就一天少過一天,捕魚的船和不怕蛇的孩子紛紛離去,河里的魚和蛇大概是覺得這處的日子越發無趣,也就隨著他們一塊兒離開了。日漸萎靡的河里,浮萍和水草一點一滴榨取它的生命,待水草瘋了似的擠滿河面,一陣陣從水底泛起的泥腥味兒開始侵犯兩岸。第一次聞到這股子腥味兒,我便知道,河水在逐漸地腐爛,它已經隨著村子一道老去。
就像從來沒有人在意的村子,同樣也沒有人在意橫貫著村子里的這條河。它從哪里流來,又流到哪處,沒有人知道,甚至沒有人知道它的名字、它的過去;它有幾丈的寬、又有幾丈的深。這條河默默地供使兩岸的人淘米洗菜、洗衣服、刷馬桶,數十年如一日地默默無聞,終于有一天走到了盡頭。
路邊的樹、河邊的房子,還有橋邊的人也都在老去。村里的人大都是農民,農民大多時候都愿意相信,風在自家田地上頭吹了一圈,稻子長高了一茬,村子便老了一點。往后的日子,風在這里放寬了腳步,走得尤其放肆,似乎承載著某種不為人知的使命,把村里的一切都拐走。
我與村子的命運仿佛從生命的起始便已經牽連在一起。命運將我安排在這一刻降生,既是村子多年來的等待,也是我必然送走它的使命。我之于這座村子,天生注定是它的送葬者。不僅僅是我一個人。村子送走一代代人,最后送走它的,也必然是一代代人的子孫。我們這一代人,都被分配了這份使命,自打出生起便與我們的靈魂牽扯了。
然而,大概命運也不曾預料的,我們這一代孩子,竟被神不知鬼不覺地掉了包:年長的已經臨近婚嫁的歲數,年幼的卻依偎在襁褓里吮吸奶頭。這是一個天大的玩笑,將一種既定的命運的繼承分割得支離破碎。那時候,母親時常用一種憐憫的口吻哀嘆和自責:“囝囝啊,你就是出生得太早!”
是的,我出生得太著急。無論是索性地早個五六年,還是索性地晚了五六年,日子也不大必要過得同現在這一刻似的形單影只。可得可不得,卻可遇不可求,只是這一切又不能責怪了誰,我的出生,既沒有催促,也不見得有誰推脫,一家子都在熱熱鬧鬧企盼著呢。也許是村子。村子的使命走到了頭,它需要一個孩子的降生來見證它的一步步老去,為的是做最后的送葬。
二十年里我做過許多夢,關于父親和母親,關于爺爺和奶奶,但是從未再有往上的一輩的影子。母親曾偷偷地告訴我,爺爺十二歲的那年村里刮了一場大風,曾祖父便隨著風走了。曾祖母一針一線地帶著爺爺長大,等他成了家,又一直等到母親和姑姑的出生,直到等來我的降臨。她的一輩子便是為了等待一個延續家族的男孩兒的到來。等我來了,她便安心地放下手里頭的針線,隨著又一道的風去尋找曾祖父。
村里的風從東頭吹到西頭,又拐著彎兒從西頭回來;河水漲漲落落的數年里,屋頂添了新瓦,岸邊加疊了石階;周家門前的大棗樹一回回叫人打折、又一回回長出新枝……只是爺爺從來不向我提及曾祖父。似乎曾祖父的故事早已有人替我聽完。直到許多年過去我才多少明白,一個家族的歷史大抵延續到后一代時,之上的未曾謀面就都似煙消云散了,歷史之所以稱作歷史,大概便是其所以然的不知緣由地傳承了。
二十年前,我出生在鎮上的一家醫院,等到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卻是一根橫懸在房頂的土黃色的木頭柱子。就是這根柱子,很多年以后我才被告知,爺爺當年為了“背”它回家,騎著一輛破自行車,費了滿滿一壺子的汗水。從哪里,他已不再提起,但一定是遙遠的。這個家的主心骨,一直以來都靠著這位年過花甲的老人,年輕時候的一點一滴打拼和積攢的。
房子與家,在無數年的歷史中都有不可分割的內在緊密,是缺一不可的。磚頭和瓦片堆砌的房子負責遮風擋雨,又在日復一日里將一抹艷陽引進堂屋,找尋孩子的眼睛;三口子或者四口子的人組建的家為房子生出活氣,夏季乘涼的竹扇趕走房子的霉味兒,冬日取暖的火爐暖化了房子的潮濕。房子和家的關系,無論少了哪一種,都是不能完滿的,甚至不得善終的。
曾祖父早逝,留下的一雙孤兒寡母和一灘時代遺留的污垢,爺爺的這輩子既是困頓坎坷的,也是自力更生的。他的這一輩子最引以為豪的一件事便是獨自擔當建起了這座房子,然后才娶了奶奶,生下兩個女兒,凝聚起來一個普普通通卻安安樂樂的家庭的主心骨。
也正是這種親手建筑,卻親眼見證的毀滅才是他們那一代的老人永恒的失落和悵惘。當拆遷之風肆無忌憚地席卷著村子,當大門上鐵獅子的門環隕落,當素墻黛瓦伶仃破碎,直到當那根仿佛亙古永存的大梁落下帷幕,爺爺才是最該傷懷的那個人呵。
然而,他不說,也沒人問過,一切都順理成章似的過渡著,同那場盛大的拆遷運動,一道從那處來到這處,直到五六年轉瞬而逝了。
五年,還是六年,記不大清楚。這時長,無論之于村子的歷史,或者城市的發展,都是微不足道的短暫。只是當它置于人世的風塵,每一秒的眨眼都是一次生命的韻律,人的大腦會為之鼓舞,于是便有刻錄的一份記憶與印象。
幼年時,我常喜歡站在河岸,兩手扶在一株上了年紀的桂樹,看著河水一年似一年,不知疲倦地從這頭流到那頭。老桂樹依偎的岸邊的一小塊黃土地,與我家的大門隔著一條羊腸似的石子兒路,秋天里金桂飄香,香味便肆意地竄進院子里,把磚啊瓦啊都染得甜滋滋的,把頭發啊衣服啊都度上一層金燦燦。
幼兒園在村子的西頭。我等到上學的年齡,每天就要走上這條小路的,順著河,沿著兩側不密不疏的樹和房子,一直延伸到母親望不見的盡頭。那個時候,我并不曉得背后永遠追隨著一道母親的細膩卻經久的注視。彼時,她的近視還不至于比如今嚴重的,但這對明凈的眸子又未必不是因于為我的日復一日的守望而深沉、寡淡。
背后的守望是一種遺傳,是一代代農家土地里的長輩們本能的一抹關懷,因為不懂得表達,也不能分擔,只有默默地站在背后,用無聲地目光送走和迎來遠行的游子。大抵人世間一切習慣的事物和姿態,我們總會太過以為平常,并且無形中有意無意地忽視了它們。我是一個遲鈍的人,直到很多年以后才注意身后時不時投射而來的注目,這些來自母親和奶奶的注視已經被遺忘得太久,卻一直被她們的細心呵護著,許多年以來依舊光亮和新鮮,好似奶奶擺在灶臺祭祀灶王爺的那一對香燭和碗筷。
祭祀的歷史深沉而漫長,可以追溯到千年之前的上古,它的經久而不息的緣由,便是一代代子孫后代由衷而虔誠的守護。村子的祭祀經歷過一陣一陣的風起云涌,流傳到今日,都是奶奶的這一輩人操勞的。
大年三十的天落下帷幕之前,奶奶已經把屋子的大堂打掃干凈。一對黃銅的燭臺和鮮紅色的蠟燭便擺在八仙桌上,燭臺之間端端正正立著一座小香爐,里頭殘斷的香和灰都在訴說一代代人的過去。桌上通常會放上幾盤瓜果,具體的我已經記不清。八仙桌正對著大門。門是純木的,兩扇之間豎著一根方柱,約莫半尺寬。這兩扇門迎著黑夜關闔,接著晨光開啟,卻都是奶奶的操勞。
從大堂往后穿過一扇后門,便到了灶臺間。灶臺是泥巴和黃磚塊糊起的,煙熏的油漬和火燎的黑斑,每一處的肌膚都透露著家的塵世氣息,這里頭鎖著十數年來的飯菜香氣。土灶架著兩口鍋子,一側用作煮飯,一側用作炒菜。我記事的時候已經用上煤氣灶,炒菜的那口大鍋便用來燒水了。灶臺朝門口的土壁上挖空著一塊口子,擺了一對迷你似的香燭,這是對灶王爺的祭祀,是求得神靈保佑無火無災的太平。
爺爺對奶奶的一份誠摯又懇切的評價是:“你奶奶這個人,是個老好人,是書里的唐三藏,她的什么都是好意,就是不懂表達,說不出好話。”
是的,奶奶沒有上過學。她的這一生,能下廚、能下地,繡花、補衣都很在行,唯獨缺了一份識字的本事。她不識字,卻守著世間至理;她不明理,卻能溫柔待人。母親上班工作以后,我便是奶奶帶著的,日復一日的,她在刺繡,我在聽她講故事。她常常笑著說道:“雞來得半斤,人來得十歲。”然而,我十歲之后的小學時代,都是她蹬著三輪車接我放學,車輪滾過的四五十分鐘的路,從周一到周五,從陰晴圓缺刮風下雨,從未斷歇。她只是嘴上說著人的自立,卻從不想我真的受苦。她們那一代的長輩,是受夠村子熏陶的一輩人,是真正由村子養大的一代人,永遠在“吝嗇”地把苦和累留給的自己。
夢的一層既定的意思便是虛。倒不是說假。假的是不真,虛的則是不實。既然不實在,自然不堪說真假的。所以,夢里對你撒嬌賣萌陪著你玩游戲的女生不存在;深更半夜鄉間水田里襯著月色釣的龍蝦也不存在。難道便沒有真實不虛么?有的,且就在身邊,他們并不會僅僅留待夢野——奶奶的守望和爺爺的寵愛。奶奶的守望是在每逢我的離去的背影和她的注目之間;爺爺的寵愛則總在茶余飯后的閑談樂趣里藏著。這些是實在的,是真的,我記得的。百無聊賴的時候,大抵是心漏了,又不知拿什么填塞,往往回憶的便是這份虛幻卻真切的記憶,它們是略施粉黛的昆曲遺音,溫潤如玉;它們是噱談戲演的蘇州評彈,纏綿婉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