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如果把學校比作一所監獄,希望每個剛剛進入大學的年輕人都不要因為一時的困擾而放棄青春的權利,放棄生命的享受,比如此文中的自殺綜合癥。謹以此文獻給我從未見過面、卻早就相知的高中同學。
這座監獄的外殼青白相間,旁邊是沙瀝砌的小徑,一溜的野草生長在路牙夾縫里,這里毎年都會來一批新鮮的人群,微笑著,臉白白的,他們還不知道如何生存,但生活已經開始了,因為只有自私的人和不敢發聲的人才能活在這個地方。
靈活的算計是勝利者積攢人脈的一種有效手段,盡管這類似精致利己的方法不斷損耗年輕的靈魂,并使其不斷干涸,甚至還會引發生理上的疾病。可另一方面,監獄里的氛圍,和法國梧桐的枝干一樣,僵立,粗糙,斑駁,人們在這樣的狀態下,不費力地產生重復昨日的思想。
他們沒有察覺到,將近40度的高溫如同毒蛇在八月油膩的熱風中悄然前行,夏蟬的叫聲如同滾燙的開水一般,將人們童年時候的記憶,燒得冒出了水蒸汽,在監獄外運動、勞作、彎曲身體的囚犯們,受制于這樣的氣候,以夸張而絕妙的表情打量著周圍的其他人。
沒有憤怒,沒有質疑,沒有反抗,恥辱和湖水一樣平靜。
囚犯不愧是天生的適應者,生育者們創造出他們,養育者們拋棄了他們,只有在這里,在彌留之地這所監獄中,他們才能無所顧忌、奔向自由。
我一直生活在這里,與十多年前相比,這座監獄在得到支持后開始不斷地擴建。和我有相似本能的人們,木匠、老師、建筑工人,但更親近的是幾個年輕的學生。我們起初因為出色的技藝而深受他人喜愛并得到了上級的表彰,然而,隨著越來越多新人的到來,這份喜愛隨著另一批更加優秀的人而逐漸褪色。曾經,我們因為受器重感受到生命存在的價值。而今,由于被取代,在這陰森而潮濕的監獄里,放棄了可憐的自尊心,像一個中了風的老人,連紅綠燈也開始分辨不清。
出獄離我們還很遙運。
誰會甘愿在這里虛擲青春和精力?只有我們,卑鄙的墮落者。我們從犯下錯誤的那一瞬間被送到這個到處扎著鐵網的地方,還傻乎乎地笑著,以為自己一無所知。在第一次進到監獄的2幢第一層最右邊的那個房間里,所有人就注定要拋棄自己曾經的生活。
這里是一切新的起點,所有新的一切將在這里形成。而對外面生活的留戀和犯罪之前的回憶會是我們最嚴厲、最痛苦的懲罰。這樣的懲罰值得嗎?不知道,或許沒有這種懲罰,我們會陷入更多未知的痛苦之中。
如果我像一片穿堂風飛過我所經歷的一切,我想我不會再陷入敏感這樣罪惡的沼澤,然而,這偏偏是一種天性,這使我在拋棄我的人面前,總是懷有自賤和屈從的悲哀。
監獄內外的高溫持續著,我的左膀上卻時不時地起了一層雞皮疙瘩,特別是在他人目光投向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快要哭泣了,這同樣是痛苦所附加的一種無聲的折磨,而我為此付出了神經衰弱的代價。
重復的日子似乎告知我的生命在不斷地被消耗,在一片荒蕪面前,人總是孤獨的,有時也想突然結束自己的生命,因為在這令人窒息的監獄中,許多與我相似的伙伴連呼吸都覺得困難。
在日益焦躁與不安中,大自然給了我們一記譏諷的結束。
八月中旬,這里發生了一次規模巨大的地震,接著是連續三天的暴雨,特別冷。
當我行走在監獄外圍的一處廣場時,我看見一具具尸體上沾滿雨水,草彎曲在他們的額頭下。我的衣服濕得不像話,只得到臨時搭建的帳篷里躲一會,很快地,上面下達通知:盡管會有余震,但是我們也不能撤離這里。
到震后的第四天,八月十九日,我的手開始無端得變僵,好似寒風中的白草,脆弱而不堪。
幸好,22歲的女孩還能遭遇一次美麗的意外:今天恰好來了一個當地的醫生。
于是機構把所有不健康的人聚集到一個相對大點的、骯臟混亂的地方,我們毎個人分到一個長條的類似擔架的木板上,在白天保持沉默,在夜晚輾轉難眠。
李醫生例行公事地檢查毎一個人的身體,事后不由地彎了嘴角,這不是作為一個醫生,而是作為一個中產階級的代表。為什么無期徒刑或即將面臨死刑的囚犯們,還會如此懼怕疾病的折磨?
他難以理解,而我們在他的目光面前無所遁形,退無可退,忍受初陽和夜色的輪回。
自殺意念在絕望者心中徘徊,每當奮力地抗拒它,便愈發加重虛弱與喘息。
我打定主意,最后幾個接受醫生的檢查。盡管他每每與我對望,露出深邃而溫柔的表情。或假裝變成空氣,或臨時不在現場,我總能在恰當的時刻避開他的到來。
可不幸的事情還是陸續發生了。
有三個人間斷地自殺。
在大雨磅礴的夜里,沖入泥濘的小路,吊死在一棵歪脖子上。
手腕上流有血痕。
靠近監獄二大幢后的人造湖上,頭發絲雜糅在水草里。
這樣的人還會有多少,在進到監獄的第十二個年頭,凄凄涼涼、幽幽發白的夜里,我突然間想笑。
最后,還是輪到我了,一個卑鄙而懦弱的家伙。
李醫生先用布裏住我的左膀中間的位置,然后收緊,直到我看見帳篷上方灰鳥的圖案。然后他舉起聽筒,一聲不吭。
“心跳138,血壓也比較高。”
我不說話,看著他。
我的手一直僵著。
終于。
李醫生又抽了我的血。
針頭刺進柔軟的皮膚,離開時帶著疼痛與糾心。他按部就班的樣子讓我覺得自己忐忑、模樣、生活本身就是一場荒唐。“你的手還一直處于僵硬狀態嗎?”
我點點頭,“是的。”
“你的睡眠還好嗎?”
“有時夜里會驚醒。”
“具體在什么時間段?”他若有所思地望著我。
忽然蟬躁起來,我聽見它們的翅膀機械般地在高速運轉,心慌不已。
“在半夜二點到四點這個區間。”
他用食指敲了敲褪色的木桌。“至于你是否患有自殺意念式預激型綜合癥還有待考察。”
“嗯。”我有些坐立難安,想快點離開這里。
“你急什么?”他瞪了我一眼,“醫院安排我到這里,你們之間每個人都有權力享受檢查這項福利。”我的汗不禁流下了,臉和皮都是油膩的。
他緩了語氣,“一般這種癥狀應該會出現徹夜難眠的現象。但是你的身上還沒有發生。”
“所以呢?醫生。”我靜靜地等待他的下文。
如今我身無分文,其實這也很顯而易見,罪犯羈留在彌留之地,接受最長時間的審判,如果可以讓度過的時光好一些,是不會吝嗇錢財的。
敏感、世俗、卑鄙,從沒有人有真正的自由。
一段時間之后。
恍若從未有過之前漫長而焦心的停頓。
我看著面前的醫生,如同他永遠不會抬起頭來,正眼打量我一般。
他說,檢查下周出來,你到時候再來取。
這句話讓離開他的視線的我感到一陣解脫,盡管當緊張的思緒緩解下來之后,我開始頭疼。但是我想,我明白了他的意思。
“下一個。”
退出醫生的帳篷,我繼續回到我骯臟混亂卻視之為依靠的長條木板上。
我是個卑鄙、邪惡、懦弱的罪犯,可回去的那晚,在炸爆米花一樣的雨聲中,我沖出封閉的房間,在一個無人的角落第一次哭了,痛楚如同白酒,嗆得我咳嗽不止,最后只得彎下腰坐在在鐵絲網下面的圓管上,面前所有的一切,靜止的樹,無方向的風,凹槽里的腳印,狂風般的野草。
它們恨我。
八月二十五,依舊是小雨。
我的身體傳來一陣疼痛,腿上被類似臭蟲的爬行類咬了一片。
監獄里,和我相同癥狀的人,我們蜷居在一處地方,但是我們從不交流,又或者,大家早已從彼此的眼神中看到了雙方的疏離與不屑。
米色的粗糙的木板,拙劣的質地和我們一樣。愧而為人,愧有平庸的靈魂。
檢查報告出來了。
我的檢查結果是:并沒有患有自殺意念式預激性綜合癥。可我的手依舊僵得厲害,每一次稍微動一下就牽扯了全身的感官,十分難受。
路是我左鋪的一個家伙。他看見我呲牙咧嘴的模樣,不禁大笑起來:這個傻子,這個傻子!等到他笑得喘不過氣時,我沖上去,給了他一巴掌。直到地震結束,一切又重新安頓下來后,我又看見他,那個紅巴掌依然映在他的臉上。
我變得高尚了。
監獄修建后,我周圍的每個人都覺得我頭頂神圣的光環,這理所應當。在一片贊美聲中,我減刑了,后來由于立了幾次大功,在2044年,我出獄了!這倒真是令所有人都感嘆不已。
收拾行囊,走在每天都眺望的路上,還是一個雨天,前方的路逐漸看不清,可我的頭腦卻比任何時刻都更加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