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

【鄭重聲明:文章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 ? ? 我輕輕翻開日記的第一頁,這一頁字跡稚嫩。日記是我從狹小的房間內靠墻角那一堆書里抽出來的,日記很厚,已經嚴重破損,部分頁數缺失。十年前,紙記錄文字已經近乎絕跡,現在隨處可見信息窗口,只要隨處點擊一個窗口,嘴里說的、手指揮舞的字就能被記錄下來。房間墻角卻還堆有許多本書,這對我而言是一種另類的驕傲。日記封面的設計很劣質,有著奇怪的少女風,封面上印有一句全大寫字母粉紅色的英文:LIVE IN TNE MOMENT,英文字母右下角扭扭捏捏寫有三個難看的字,那是我的名字??吹竭@,我才從我健忘的腦子里抽出關于這本日記的記憶。
  我記得在我三年級的時候,語文老師要求我們所有學生寫日記,我花五塊錢,買了這本日記,五元是我五天的生活費。日記第一頁一個個字像是一顆顆圓球,還有許多涂鴉的痕跡。涂鴉沒有把所有的錯字遮蓋,現在再看,還能找到不少錯字,我輕聲讀起日記,遇到錯誤便隨手修改。

  2011年9月13日

  今天天氣很晴朗,我從家走去學校,路上我看見許多美麗的小花,花很美麗,它們好像在對我微笑,我走到它們面前聞了它們。我走到學校的時候看見了林老師,我向他微笑,他也向我微笑,今天真的是美好的一天!

  2011年10月14日

  我忽然想寫日記了,不是老師要我寫,是我自己要寫。老師只讓我們全部同學寫過一次日記,那之后他好像忘了這件事。浪費我五天的生活費太可惜了,所以還是寫吧。今天是陰天,我和弟弟一起去學校,弟弟有一個像蘋果一樣的紅臉蛋,很可愛,走了十分鐘,我們走到學校了。

  2011年10月25日

  天氣已經開始變冷了。在一個爛的籃球架下,我被我同班一個叫張東升的同學欺負了。他是一個很狂的人,在班上沒人敢惹他。他用很惡毒的臟話問候的父母,我本來想寫下他罵的臟話,但是翻看字典發現那些臟話沒有記錄在字典里。我不明白他為什么要罵我,太奇怪了,我從來沒有和他說過話。

  我不敢回罵過去,我很害怕,他身邊有兩個人,我想走,他好像因此很失望。他在我轉身的時候踢了我的屁股,把我踢進雨停后留在地上的水洼上。

  弟弟當時在我旁邊,他生氣地撲向張東升,抓張東升的頭發,弟弟比我小一歲,力氣比不過張東升,他紅彤彤的臉被張東升按進了黃色的濕泥地里,并一直按住不動,弟弟整個腦袋都在慢慢被按著陷進軟趴趴的黃泥巴里。我想上去幫弟弟,但是又不敢,直到上課,張東升才松手,我才把弟弟拉出泥地,像兩條落荒而逃的犬。

  2011年11月11日

  今天張東升又來欺凌我。下課的時候,我走在學校二樓的走道上,張東升帶著幾個朋友走到我身旁,他好像很喜歡在欺負人的時候讓其他人看著,我搞不懂他為什么要這樣。

  張東升見到我就開始罵臟話,一句話最少有一個臟字。他喜歡踢別人的屁股,喜歡讓別人的屁股上留下他的鞋印子。當時我面對著他,他踢不到我的屁股。然后他便要踢我的肚子,我躲開了,他又橫著踢過來,這次我躲不了,被他踢到了腰上,很疼。

  我因為疼痛鼓足我全部的勇氣推他,他被我推后退,碰到身后的電話機??梢园褜W生卡插進電話機的卡槽里,然后你就可以拿起話筒撥打號碼打電話了。我沒有見電話機被用過,但是每個學期都要交五十塊錢的話費。

  我抓住張東升的領子往上提,張東升配合著我踮起腳了,我感覺我把他高高舉在空中。我松開抓著張旭東的手后,手一直抖個不停,我只要一害怕,手就會抖個不停。然后張東升狠狠踢我的肩膀,他本來想踢我的頭來著。上課鈴在這個時候響了,它救了我很多次。

  日記后來的內容開始有些無聊,我開始快速地往后翻,尋找日記中有關弟弟的內容。翻著翻著我的眼淚止不住地從眼角流出來,我有些想念我的弟弟了。

  2013年5月23日

  好久沒有寫日記了,今天無聊寫一篇日記。我今天考了一個不錯的成績,爸爸很高興,買了一部智能手機送我,我跑到大街上其他學生經常聚在一起的地方偷網,那個地方在一座三層磚房旁邊,我偶爾抬頭目光翻過圍墻,透過窗戶,看見一個老頭在用電視看電影,電影是關于外星人的,外星人比人高兩三倍,全身上下涂滿了藍油漆。

  我下載了一個叫《我的世界》的游戲,這個游戲我很早就看見同學們在學校玩了。下載了一個小時候后,我回家和弟弟一起玩,我玩十分鐘,他玩十分鐘。弟弟很喜歡這個游戲,他在他名叫“邦德”的游戲世界里建了很多漂亮的房子,比我們的家漂亮一百倍,房間也比我們只有兩個房間的家多幾十倍。我不太會造房子,就在生存模式打僵尸,也蠻好玩的。

  2013年6月11日

  弟弟玩了一晚上的《我的世界》,今天清早六點鐘被爹發現。我被弟弟的哭叫聲吵醒,我看見爹在我床邊破舊的木沙發旁用爺爺在鄉下為我們造的木凳子狠狠地拍弟弟的屁股,弟弟的褲子被整個脫下來,過不了多久弟弟的屁股就被打得紫紅紫紅一大片,像是吃番薯,運氣好選到的紫番薯。屁股和紫番薯,有相同的顏色。

  弟弟被打,我很內疚,因為昨天我玩了一整天手機,就是不給弟弟玩,只讓他看。弟弟問我為什么不給他玩手機,我說這是我的手機,不是你的,我一說這句話,他就不再說話了,只是眼巴巴地看我玩手機,看得很起勁。一定是因為我不給他玩的原因,他才會偷偷玩一整晚。我很內疚,下次我再也不做一個自私的人了,我下次一定讓弟弟和我一起玩游戲。

  2013年6月12日

  因為昨天的事情,爸爸沒收了我的手機,弟弟很失落。

  2013年10月3日

  今天我一回家,我馬上開始向弟弟講述我在放學回家的路上編的故事,每次我編的故事弟弟都信以為真,弟弟真的太善良、也太單純。我對弟弟說,我和我的同學一起玩最新版本的《我的世界》,我們有五個人,我是狙擊手,還有其他四人各有各的身份。我負責在去極寒領域的時候觀察周圍環境,我的狙擊槍有很高的倍數,可以清楚地看見兩萬個方格以內任何東西。我說,在一開始進入極寒領域的時候我和其他同學運氣很不好,遇到了極寒領域的霸主冰蒼皇熊,這個名字我是隨口瞎編的。我和同學們快步地逃,冰蒼皇熊在后面緊追不舍,我在林間穿梭跳躍,不時會轉身朝冰蒼皇熊開一槍,每次都打中它的頭,但是只打掉它的一點血。它有很厚的血條。其實我還講了冰蒼皇熊和其他很多厲害的我亂編的動物,但是我寫不出來。

  跑了很久,我和同學們跑到了一個很高的懸崖旁,我們顧不了太多,直接跳下懸崖,幸好樹木很茂密,我們都沒有死,只是掉了大半的血,我們也因此躲過了冰蒼皇熊的追殺。

  說到這里弟弟突然打斷我,“你又沒有手機,你怎么玩游戲?”

  我被這句話問懵了幾秒,然后我才回答說,我有一個同學是我的好朋友,經常借他的手機給我玩。

  其實我在學校根本沒有什么朋友,更沒有同學借給我手機玩,一切都是我編的。剛開始編故事的時候只是為了逗弟弟玩,想不到弟弟信以為真,于是我才經常編出我有很多朋友和我一起玩游戲的故事給弟弟聽。

  看到這里我不禁會心一笑,那段時光,對我而言彌足珍貴。那時候,我總會自欺欺人地編故事,弟弟卻總會選擇相信。我翻日記的速度開始加快,很快從小學到了初中。

  2015年8月17日

  我已經是一個初中生了,弟弟還在讀小學。我只有晚自習可以回家,其他時間都要待在學校,我感覺學校像是監獄。今天是開學第一天,我就遲到了,給老師留下來一個很不好的印象。我總會控制不住自己胡思亂想,有時一想就是十幾分鐘,這個時候我通常不會注意周圍,等回過神來,才發現我的同桌在這段時間里一直看著我,用看傻子的眼神看著我。

  我會想各種各樣的東西,比如周圍的世界坍塌,我的身體縮小……

  2015年9月2日

  今天一整天都在下雨,我鞋后跟很早就破了一個洞,因為下雨,導致我這一天腳都是濕的?;丶业臅r候,我脫下濕漉漉的襪子,像是脫下一層皮,脫下皮后,露出的腳皺巴巴白了一片,還有臭味從我腳上散發出來。

  因為鞋后跟破了一個洞的緣故,薄薄的鞋墊總會莫名巧妙地從那個破洞鉆出來,我每次都要在其他同學不注意的時候悄悄把鞋墊捅回去。為了防止鞋墊再一次鉆出來,我今天一整天都踮腳走路,這導致我走路的姿勢很丑很奇怪。

  回家的時候,我后面跟著一個同班女同學,聲音還挺大地對與她同行的其他同學說:“你看,他的走路姿勢好奇怪,是腳有問題嗎?”

  2016年8月15日

  弟弟上初中了,和我是一個學校。今天是開學第一天,我和弟弟一起去學校。在路上,我和弟弟一直聊天,每當我和弟弟在一起的時候,我總有說不完的話要講。說著說著,在臨近校門時,我和弟弟聊起了寫作文。我為了表現很精通寫作文的樣子,隨處給弟弟舉了個例。

  我說,如果你要形容一個東西,你要先找到它的特點。我這個時候指向旁邊一朵粉紅色的花,我不知道這朵花的名字叫什么。比如你看見了這朵花,它是粉紅色的,這就是它的特點,你想要形容它的時候可以這樣說,多么美麗的粉紅色花朵。

  我其實寫作很差,總會被老師批評,語文老師好像不太喜歡我的樣子,因為我字寫得很丑,她嘴上最常掛著的一句話是:“字如其人”。

  進校門前,弟弟走在我前面,我注視他背著非常重的書包的背影,書包重到把弟弟的背部壓很彎,像個駝背老頭,但是紅彤彤的臉蛋又提醒我,他是一個小孩。書包是藍色的,弟弟從小學一年級一直背到現在,有點臟了,上面印有喜羊羊和懶羊羊的卡通畫。

  2016年9月5日

  今天我剛回到家,從襪子里抽出我濕漉漉的腳,就立馬跑去找弟弟聊天,爹為了讓我專心學習,不準我玩游戲,我幾乎沒有什么可以玩的,所以和弟弟聊天對我而言也是一種樂趣。我走到趴在床上的弟弟旁停下,他把臉埋進被子里,過了很久才把臉拿出來,他貌似哭過。最近弟弟總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我不知道原因,我只是覺得現在的他與過去快樂的他有很大不同。

  2016年10月3日

  今天,弟弟來班上找我,他似乎不敢喊我,是我抬頭望向窗外才看見他的,在這之前,我不知道他在教室外等了我多久。

  我走出教室外問弟弟找我有什么事?他說他的錢丟了,來借我的飯卡吃飯,我便從褲兜掏出飯卡遞給了他,那個時候快臨近午休了,弟弟應該吃到飯了,我下午打飯的時候看見飯卡少了十塊錢。但是下午他沒有再借我飯卡,回到家我問他才知道,他下午沒有吃飯,我問他的時候他正在狼吞虎咽地吃媽媽留下的剩菜剩飯。

  2017年3月10日

  我找到弟弟憂郁的原因了,其實我在很久之前就隱約猜到了,但是我一直沒敢去證實,這次是原因主動找上了不斷逃避的我。今天是星期六,我和弟弟走在街上,于是遇見了弟弟的兩個同學,一個很胖,另外一個高高瘦瘦像竹節蟲。

  他們輕蔑地嘲笑弟弟,我能感覺到他們是有多瞧不起弟弟,他們對弟弟的態度仿佛是對待一個智障。

  我快步地往前走,遠離那兩個同學,弟弟很快被我甩在身后。過了很久,弟弟才追上我的步伐。我是一個懦弱的人,每當害怕,身體會止不住地顫抖。昨天,一個看起來兇巴巴的同學罵了我一句,說是我把臟水倒在地上,我不敢解釋,不敢頂嘴。

  2017年4月7日

  今天弟弟打架了,說是打架,其實更確切地說是單方面被打,這是我聽我弟弟過去的小學同學說給我聽的。他的小學同學是一個很人高馬大,看起來傻傻的人。他還以為我是什么高年級了不起的人物,他以為我會幫弟弟討回公道,但是他看錯了。我沒有做出任何行動,只是“哦”了一聲回應他。

  回到家,我問弟弟今天是不是和同學打架了。弟弟點頭。我說,我聽劉子祥說你打不過那個同學。他連忙解釋:“我只是今天一整天都沒有吃飯,有一點低血糖,所以才打不過他?!?br>

  我又問他,你為什么一整天都沒有吃飯,他回答我,他的錢丟了。

  后來弟弟為了證明其實他有打得過那個同學的實力,對我說起他在學校扳手勁的經歷,他說,除了一個扳手勁特別耍賴的人,其他人都不是我的對手。

  2017年7月8日

  今天,弟弟輟學了,我是回到家才知道的,很久之前他曾透露這種想法,我當時沒有在意。在很久之前他說過他很厭煩學校的生活,他還說學校的保衛是有多么咄咄逼人,連他的夜宵都不準帶出學校,甚至當著他的面,拿走他的面包放在地上,用腳狠狠地踩,并來回不斷摩擦碎成泥的面包。他說有很多同學欠他的錢,我問總共欠你多少錢,他回答太多了,他忘了。他好像還有更多心事埋藏在心里沒有透露出來,我不敢去問,我怕把更多陰暗的東西暴露在我面前。

  我很想把保衛和欠錢的同學打一頓,但是我知道,我只能想想,如果真要我做,我絕對不敢,我曾經有很多次都可以幫助弟弟免受校園欺凌,但是我卻總能找到各種各樣的借口。我總會對自己說:我根本改變不了什么。

  弟弟說他是直接翻墻走出學校的,教科書一個也沒帶,全都留在他的桌位里,背上一個空書包,輕裝上陣。一切與學校有關的東西都被他留在了學校里。

  爹沒有勸弟弟上學。爹知道弟弟輟學后,說的第一句話是,“不讀就不讀了,反正我們還有田給你種,如果都讀書了,就沒一個回老家種田了?!?br>

  我知道弟弟輟學其實爹也很傷心,他其實只是在說安慰的話罷了。我最清楚爹有多重視學習,他過去常常對我說:“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br>

  只是當時家里面很困難,弟弟輟學,給家里面減少了一個負擔,所以爹才沒有去阻止。

  2017年7月15日

  弟弟喜歡上了數學,今天回家的時候,我看見弟弟手上捧著一本《數學之書》看。我問他書是哪里來的,他回答我是用他身上僅剩的二十一塊錢去距離家兩公里外的三聯書店買的。自從弟弟輟學之后,爹媽就不再給他零花錢。

  我也隨手翻看了那本《數學之書》,里面的內容大都是一些簡單的科普類知識,沒有一點公式。我說這本書屁用沒有,你學它有什么用。弟弟開始激動地向我解釋,舉例書中一些比較有趣的內容,比如什么生日悖論。弟弟順帶還糾正了我的一個錯誤,我過去常常把“悖”讀作“謬”。

  我批評他學的東西太廣泛,不精。昨天,他還說他要自制一把手槍,我說他異想天開。

  因為我的批評,弟弟第一次和我吵了起來,最后吵架轉變為打架。直到現在弟弟還在生我的氣。

  2017年8月13日

  今天,弟弟求媽媽給他錢買一本叫《相對論》的書,媽媽問:“多少錢?”

  弟弟說是三十五塊錢,媽媽聽到價格更加不同意,弟弟求了很久,媽媽才答應。他一整晚都在看那本《相對論》。在他小小的折疊床旁邊,還疊有其它一些他求爹給他買的書,有《時間簡史》《量子力學基礎》《高等數學》《見微知著》。

  最讓我影響深刻的是那本《時間簡史》,很薄的一本,“時間簡史”四個大字下有三個小字:“精簡版”。他看的這些書都是一些很深奧的學科,我曾翻看過幾本,發現看不懂就放棄了。我搞不懂他為什么要看這些書。

  2018年7月7日

  今天我讀完了《三體》三部曲,激動的心久久不能平復,于是我萌生出一個當作家的夢想,這個夢想異常強烈,如同一道烈焰熊熊燃燒。其實我過去早已有過這個想法,最早的一次是在我初一看完東野圭吾的《白夜行》之后,當時絞盡腦汁都沒有寫出一個故事。

  我立馬提筆要寫,憋了兩個小時我寫出一個三百字的故事,而且這個故事都沒寫完。故事大概說的是:主角被囚禁了兩百年。我無論怎么想也編不出接下來的故事。我開心地拿這篇我的杰作給弟弟看,弟弟瞥了一眼,他一臉為難的樣子,眼珠子一直往上瞥,像翻白眼,但是我知道弟弟從不對人翻白眼。

  “還行。”弟弟久久才吐出這兩個字,像是吃葡萄吐出來兩顆葡萄種。

  看來弟弟對我的故事興趣不大。

  2018年8月19日

  我考上了縣里最好的高中,今天是報名第一天。今天也同樣是弟弟被攆出家門的第一天,父親嫌弟弟一直窩在家里不成體統,給他在鄰縣找了一個工地上的工作,具體是什么工作其實我也不太清楚,工作的地方距我們縣大概一個小時的車程。

  早上,我送弟弟到車站,路上弟弟一直說不用我送了,說我今天還要報名,別耽誤我的時間。弟弟偶爾走得很快,我被甩在身后。他身上穿著破舊的衣裳,其實家里面也有好的衣裳,但他都不要,他說還是留給我吧。我只能在昨天晚上偷偷塞一些好衣服進他的化肥口袋去。我看見弟弟肩上扛著很大的化肥口袋,口袋很輕,只有一些衣服、牙刷、毛巾之類的日用品。弟弟很小心地扛著口袋,生怕口袋從他身上掉下來,我幫他提著過去他愛看的幾本書。弟弟長得很快,已經比我高一厘米了,紅彤彤的臉頰消失不見,變成了硬朗、黝黑、有幾顆青春痘的臉頰,一般人不仔細看,都會把他錯認為一個成年人,但他的真實年齡才十五歲。弟弟輕裝離去,曾經他翻墻離開學校,也是像今天這樣,輕裝離去。

  我想起徐志摩在《再別康橋》里有一句:“你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br>

  從今天起,再見到弟弟就很難了。

  2018年8月20日

  今天,我積極參加學校舉辦的籃球迎新杯比賽,我開始嘗試改變了,我和弟弟都在變。都在朝著不同的方向改變。

  2018年12月15日

  天氣已經很冷了,我擔心那點衣服不夠弟弟穿,就打電話給弟弟。弟弟的聲音比過去沙啞成熟很多。在電話這頭我問弟弟:“你在那里過得怎么樣?”

  他說很好。我不信,要和他打視頻電話,他猶豫了一會兒才同意。視頻那頭,燈光昏暗,地面是沒有施工完的水泥地板,和大街上鋪的水泥馬路是同一種材質。之后我才知道他住的地方是已經施工結束但還沒有裝修的房胚。他的床緊貼地面,露出的一點木板棱角讓我知道床只是由幾塊木板鋪成的。

  我注意到弟弟棉衣里還套著初中時候的校服,我本以為弟弟已經把初中留下的東西都留在了學校里,我本以為初中已經是弟弟的過去,但是初中留下的烙印就像這件校服一樣,依然留了下來。

  2020年4月29日

  今天我和一個同學發生了沖突,大打出手,我發現我可以盡情地表達我的憤怒而不用擔心我沒用的身體發生車震一樣的顫抖。我發現我變勇敢了,這種勇敢似乎是一種自然而然會有的東西,過去沒有,只要到了某個該勇敢的年齡,它就會突然出現在你的身上,不需要你去做出什么努力。這種勇敢不是我爭取來的勇敢,是上天送給我的勇敢。可是,為什么不讓我早一點勇敢,在弟弟遭到欺凌的時候可以勇敢地挺身而出幫助他。為什么?

  英國有句諺語:“遲到的正義不是正義?!?br>

  那么,遲到的勇敢也不是勇敢。

  2020年7月16日

  我發現我有很嚴重的忘字現象,明明很常見的字,我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直到后來才后知后覺記起來。我對文字或許有一種天然的抗性,或許我的寫作夢真的只是一個夢。文字于我而言好似是兩個完全不同的對立面,我在這頭,文字在那頭。

  2021年1月16日

  今天我和弟弟圍在一起烤炭火,我瞅見他開裂得面目全非的手掌,那一道道裂痕觸目驚心,像是用刀劃出很深的口子,沒有消毒,沒有處理,過了十天才可能出現的痕跡。我去摸他的手,感覺和石頭一樣硬,每根手指都很粗壯,是我手指的兩倍粗。這只手比爹的手還要黑,還要大,還要有力。

  2021年2月1日

  紙終究是包不住火,弟弟輟學的事在一夜之間被全村親戚都知道了。今年過年回家,他遭到了所有親戚的奚落。我已經很多年沒有看見他哭過了,上次哭還是小學的時候。但是今天他卻因為三姑父嘲諷的話和輕蔑的眼神哭了,三姑父來爺爺家坐三個快四個小時,三姑父走后他才悄悄走上二樓獨自哭泣。哭泣不小心被我看見,他極為不好意思地抹臉想要擦去哭泣的痕跡,他好像下定了決心似的說:“以后都不來老家了。”

  其實他很愛爺爺奶奶,他是我見過最善良的人,沒有之一。他實在承受不了別人奚落的言語,甚至連奶奶都奚落他,所以他才說出這句話。

  我說,你把那些親戚當個屁,管他媽的。

  2021年3月2日

  我又開始想寫小說,但是無論怎么寫都不滿意,而且總會忘字,一開始寫,腦子里就像布滿鼻涕蟲黏液一樣,既惡心又黏稠?;蛟S我真的毫無寫作天賦吧,甚至連作文我都寫得亂七八糟,有一次因為寫得不夠真實,還被語文老師指名批評,他問我:“村子里哪里有敞篷馬車。”

  我想說其實是我表達不清,我想寫的其實是村里那種特別簡陋的馬車。但是我沒說。

  等高考結束,如果我實在沒有寫作天賦,是時候該放棄了。

  2021年6月8日

  高考結束了,發揮不算好,可是我內心卻并沒有任何失落感,我感到茫然,高考結束以后我不知道我的未來應該何去何從,我失去了我的一個人生目標。

  結束考試,下午回家我準備開始追求我的小說夢,我寫了很多設定,甚至因此翻開厚重的《山海經》尋找靈感,可是山海經翻了幾頁就被我放下,我發現書中的妖獸只不過是各種鳥獸的身體或四肢隨機拼湊組合而成的不倫不類的怪物。

  晚上,我開始動筆,可是硬生生一個小時,只憋出一百多字,比我寫這篇日記字數還要少。我對自己說:今天剛結束高考,明天再寫吧。

  2021年6月9日

  今天有點心煩意亂,注意力無法集中,先緩幾天再寫小說吧。

  2021年10月8日

  在大學,我脫單了,她是一個性格很溫柔的女生,很可愛,有一點嬰兒肥,有點矮,但是這并不重要。我覺得我找到了生命的意義,我要用一生去愛她。原來愛情是一件如此美好的事,現在我的腦子里裝的都是她。

  2021年10月15日

  今天我失戀了,我是一個傻逼。

  2022年1月17日

  今天弟弟回家了,我比他放假整整早了十九天,他卻要比我早二十天回去工作。弟弟進屋的時候我故作高深地考了他一個關于泰勒中值定理的數學題,弟弟說這個知識點他剛好在工地的空余時間摸魚學過,過了五分鐘他算出來了,我說這道題是我學期末的考試壓軸題。他輕輕“哦”了一聲。

  弟弟現在看上去比我高壯很多,現在的我,他也許用一只胳膊就可以拎起來。后來我拉扯著他去稱體重,比我足足重了快三十斤,在拉扯他的時候,我感覺像是在拉一塊鐵石。弟弟比過去老了很多,笑一笑臉上會出現很多褶子,臉很黑,不是自然地被曬黑,更像是被潮濕的灰塵浸黑。

  2022年2月22日

  今年的雪和往年不一樣。往年雪下一次就會匆匆退場,而且還很少,像是冬天的敷衍之作。而今年雪居然下了兩次,今天是第二次。

  我想出去走一走,硬是要弟弟陪我一起去,弟弟只能無奈答應。我想用手機拍出冬天的美麗,但是因為像素問題,照片都好像不盡如人意,我本來打算把照片全部刪除,但是有一張照片我沒刪,這張照片我不小心拍到弟弟,照片上年紀輕輕的他不自然地佝僂著背,捏起一顆雪球欲砸向遠方。

  我記起大學還沒有放假時我打電話給弟弟,我和他說了很多話。他說了一句話讓我心酸了很久。他說,現在我才學會,不能吃虧上當,有的人賣豬肉要比其他人買貴一點,不能去買貴的那家買。傍晚市場上買菜的大嬸要收攤了的時候,你去買菜,既賣得便宜,有時候大嬸開心了,還會在送你幾根蔥當做煮菜的配料。

  我帶他走在漫漫雪路上,傘面上雪越積越厚,拿著傘的手感覺到的份量越來越重,走一段路,就要抖摟出鋪在傘面上一厘米厚的雪。這種場景莫名讓我想起了老舍的《濟南的冬天》,我其實從來沒有認真地讀過老舍先生的這部名篇,只是看見雪,想起冬天,而《濟南的冬天》剛好與冬天相關罷了。

  我和弟弟說了我的感覺,說著說著我們順著老舍先生的話題聊到了文學。弟弟和我談卡夫卡、馬爾克斯、魯迅。我本想把話題拉回到村上春樹、東野圭吾、劉慈欣和乙一,但是弟弟越說越起勁,我只能作罷。其實作罷還有另一個原因——我羞愧于和弟弟談文學,我差不多已經放棄了我的作家夢。

  不知不覺間我們走到了超市?,F在的超市和過去有所不同,有一套先進的購物流程,比過去顯得繁華很多,給我一種這種超市是高貴先進的人才能進入的錯覺。弟弟進到超市后顯得很局促,我看出他是第一次進這類超市。我利用人臉識別功能的儲物箱把帶來的傘放進去,弟弟則一直以很尷尬的狀態站在我的身旁,我第一次發現,社會竟然開始隔絕弟弟。

  全程弟弟都寸步不移地跟在我身旁,沒有去碰超市任何商品。

  回家路上弟弟很嚴肅地問我:“如果能回到過去,你會做什么?”

  我悶聲笑起來,因為只有我愛問其他人這種古怪卻又不可能的問題。我記得我過去總會問他,如果你有透視眼會做什么?如果你跑得和閃電俠一樣快你會做什么?像這樣的問題我過去會問很多很多。

  “或許,我會改變過去后悔的事吧?!毙α撕芫?,我故作高深,憂愁地回答。

  他說,他也是這樣想的。

  我發現日記在2022年2月22到2025年9月12日之間有一片很大的空白,我以為是這部分被撕掉了,但是我仔細地找被撕掉的痕跡,沒找到。我記起來了,從2月22日起,我放棄了我的寫作夢,一股莫名的悲涌入心頭。大學四年,我開始變得虛榮,明明不富裕的家庭,硬要和別人攀比,去過那種浮于表面的虛榮的生活,直到大學結束,我才知道這個社會的殘酷。

  2025年9月12日

  我找到工作了,但是我并不開心。今早上我從市里來到曾生活過的縣城,爹托一個親戚的關系給我找了一個小學老師的工作,只需要去做一個面試就可以通過。我很不情愿地接受了父親的好意,在我剛上大學的時候爹為我拉過關系,當時他請那個我從沒有見過的所謂的親戚來家里吃飯,飯桌上我永遠也無法忘記他趾高氣昂的態度,還有爹低聲下氣的奉承。

  工資是一個月兩千八,教六個班級的數學。

  弟弟知道我找到工作后很高興,特意打電話來祝賀我,還說以后我輝煌了請他吃山珍海味。我調侃他,你什么時候也知道說這些客氣話了。他回答都是工地那些工友教他的。

  后來因為工作這個得天獨厚的借口,寫日記的頻率很小了,有的時候一年才寫一次,像是什么年終總結似的。那個時候,我更喜歡在日記上寫一些悶騷的句子,現在看來不堪入目,這部分的內容我都直接跳過了。

  2028年6月8日

  我今天遇到了一個處得來的女人,她是在菜市場做商品批發的,人很實在,比我大兩歲,身上有五萬的存款,明天再約她一次,如果可以就和她表白,等穩定下來就和她結婚。

  2029年10月9日

  今天弟弟從天津回來了,他去了三個月。身上帶著六萬的存款,但是回來的時候只有三萬,其余三萬被偷了兩萬,吃住用了五千,還有五千陸陸續續給了工地那些幫他介紹工作的中介。

  我很好奇他為什么要跑去那么遠的地方,他回答我,他想賺錢。我很欣慰,他終于覺悟了,開始曉得為結婚攢錢了。我記得曾經每次提起榮華富貴,弟弟對此都是一種漠然的態度。

  2030年2月15日

  我結婚了,心里面卻沒有過去幻想的那么開心。我只有一種身上的重擔少了一件的感覺,像是完成了一項人生交給我的任務。

  昨天弟弟來參加我的婚禮了,我以為他不會來,他很久之前就不參加任何親戚之間舉辦的酒席,我以為他不喜歡酒席,現在他來了,我才知道他是不喜歡那些血緣已經稀薄的親戚。弟弟來到辦喜酒的酒樓的時候顯得很尷尬,過去,親戚們在說到弟弟的時候嘴上總是不肯積點口德,弟弟卻從沒有反罵回去,他從小就不擅長吵架。我老遠看見尷尬地站在人群中央的弟弟,連忙拉他過來到爹旁邊坐下,為他擺脫尷尬的局面。但又好像陷入了新的尷尬局面,爹看見弟弟后氣憤地“哼”了一聲,不再看向弟弟,我知道弟弟和爹關系不太好,想不到居然是那么不好。

  酒席上我囑咐弟弟該準備結婚了。他說他不想結婚,我問為什么,結婚是一個人的人生大事,你不結婚就是一個不完整的人,我越說越多,現在回想起來,我那時說的話像極了過去爹開導不想結婚的我時說的話。我記得爹當時越說越氣,最后甩下一句話:“你現在還年輕,聽不懂我的話,但是長大后自然會懂?!?br>

  我現在懂了,我在這個社會不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那你奮力地賺錢又是為了什么?”我已經有些醉了。

  他閃爍其詞不肯回答我,昨天我是酒精蒙了心智,居然沒有追問下去,下次再見到弟弟一定要問清楚。唉,還是算了,這是他的事,我這個做哥的管不著。

  2031年5月16日

  今天兒子出生了,我當爸爸了。妻子說她還想再生一個,我說算了吧。她說二胎開放已經過去十幾年了。我說不是政策問題,如果再生一個經濟可能負擔不起。妻子最后妥協,說等以后再說。

  2033年8月4日

  弟弟摔斷腿了,我今天焦急地跑到縣醫院去看他,剛進門的時候我看見弟弟正單手拿一本書津津有味地看著,拿書的那只手懸在空中沒有支撐,很久都沒有放下來。弟弟黝黑的皮膚比過去蒼白了很多。他的嘴唇開裂,像烤爛的香腸。

  弟弟對我的到來很驚訝,他問我怎么來了?我回答道,就來看看你。

  弟弟的腿傷是從第三樓窗邊跌到第一樓摔成的,他說他運氣好,掉在的地方是泥巴地,而不是水泥地。來看望弟弟前我其實想從家里拿錢給弟弟治病,但是妻子死活不同意,我們家也很困難,女兒在今年二月也出生了,正是要錢的時候。沒辦法,我只能買一袋香蕉放在他病床旁邊的餐桌上,我記得香蕉是過去弟弟最喜歡吃的水果。

  在弟弟旁詢問完他的傷情后,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兩只手無意識地不斷摩挲著膝蓋。我們兄弟倆第一次感到尷尬,過去我們無話不談,現在我們的關系貌似疏遠了。我有自己的家庭,弟弟好像不再是我的家人。

  “我先走了。”沉默很久我開口道。

  他僵硬地點頭。

  看到這我停下來,抬頭探出房間唯一的單向透視的窗戶,外面有很多飛艇經過。當時弟弟的病情其實很嚴重,膝蓋處嚴重骨折,但是弟弟只在醫院待了一個多月就離開,也因此落下了腿疾,永生一瘸一拐。我問他為什么早早離開醫院?他回答我在醫院住太耗錢了。我問他為什么那么珍惜他的錢,他說沒有錢寸步難行。

  2034年1月4日

  今天我打電話給弟弟,在電話里我和弟弟吵了一架。我生氣地罵他,罵到激動處句句臟話。媽今天打電話給我說讓我勸一勸弟弟,讓他快結婚。于是我打電話給他,他說他不想結婚,我說你不想結婚你要干什么?你不結婚你就是一個廢物,是村里面那些啃老的寄生蟲。

  他質問我,他哪里有啃老了?他再一次質問我,他從十六歲就自力更生,他哪里有啃老了!我意識到我說錯話了,但是我作為一個成年人的尊嚴不能丟,我反過來像是妻子有時候無理取鬧一樣地罵他。于是我把黑的說成白的,把白的說成了黑的。

  最后我撂下一句話:隨你他媽的便。

  2035年9月1日

  今天弟弟轉行了,轉送外賣。他說建房子的工作基本已經被建筑機器人承包,建筑工人這個職業已經成為了過去,之所以外賣行業還沒有被人工智能取代,是因為早年人工智能導航系統曾經導致過幾起車禍,在沒有保證絕對安全之前都不會采用人工智能導航。但是我知道,總有一天人工智能導航被社會認可,弟弟現在的工作又將會被取代。

  2038年7月24日

  老家傳出流言,說弟弟在半山腰上搭起一個黑色棚子,在棚子里搗鼓些什么東西。流言的版本各有不同,有說弟弟在山上研究核彈的、有說弟弟在山上搞人體實驗,每到夜里就會傳出陰森的怪叫聲,謠言千奇百怪。于是我借著周六空閑時間驅車來到鄉下老家?,F在的汽車比過去快很多,也更加美觀,停車后可以向內擠壓縮小體積,使停車位所用的空間更小。半個小時,我來到兩百公里外的鄉下老家。

  弟弟的大棚建在緊靠大田的那座山的半山腰上,遠離村寨。村寨完全變了模樣,木房幾乎都換成了趕時髦的歐式水泥風格,我記得剛開始村里出現這種建筑的時候弟弟嚴厲地吐槽過這種建筑風格,他說這種風格是另一種落后的象征。

  我沿著大田旁邊的田埂走上山路,走到村民們口口相傳,像是傳繡球一樣的怪異棚子。在棚子的周圍,圍起一個鐵柵欄,我一靠近柵欄,棚子里就傳出一個嘴里嚼著沙子般的怪聲:“有人來了”。緊接著弟弟從棚子里走了出來,剛出來時他警惕地看向我這里,可能以為有入侵者,在看見我之后緊張的神色放松片刻隨之又轉為疑惑。

  “大哥你來這里做什么?”弟弟問我。

  我回答,其他人可都在傳你在這里搞人體實驗,我很好奇,所以過來看一下。

  你到底在搗鼓些什么?我隨后又問。

  弟弟嘆了一口氣,對我說道:“你進來吧。”說完一瘸一拐地領我進到棚子里,我在弟弟身后緊盯著他因摔破膝蓋而一瘸一拐的右腳,自責涌入心頭。

  棚子很簡陋,最外層用黑色塑料包起來,導致棚子內很陰暗。進到棚子內,我借著微弱的燈光看向旁邊一座古怪的機器,機器的模樣很奇怪,有一個平臺,平臺上面盛放著一個懸浮地橫呈在其上的金屬圓柱,平臺連接著三個顯示屏,顯示屏上貌似在顯示什么參數,參數的意思我沒看明白。我想去觸碰那個平臺,被弟弟及時制止。

  “別碰粒子穿梭機上面的圓柱,它有很強的電磁力,你會被吸在上面。”

  我連忙打斷自己隨意觸摸的想法。你現在可以告訴我你到底在搗鼓些什么了吧,我對他說。

  “我現在的工作還在起步中,目前只可以把粒子進行短暫穿梭。”

  他好像是在向我介紹什么,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語。

  “我利用原子的衰變周期觀察其穿梭回去的時間,現在主要利用鈁221以及銫137進行穿梭實驗,然后觀察其半衰期的回溯時間從而判斷穿梭回去了多久,目前做過的實驗中穿梭回去最長的時間是三納秒。剛開始我還天真地想打算用氫元素進行穿梭,畢竟氫元素質量小,但是氫的半衰期太長了,不易觀察……”

  弟弟還想說下去,被我及時制止。我對他說,老哥我已經是一個俗人,不懂你說的這些高精尖的技術,你說句我聽得懂的。

  弟弟思考了很久,回答了我:“我想回到過去?!?br>

  我笑了很久,我覺得他在異想天開。知道弟弟不是在搞什么人體實驗之類違法的事后我放下心來,對于他說的這些我聽不懂的東西也興致缺缺,他肯定不久就會對這個東西失去興趣,過去他還想過到荒野里面生存,結果去了一天一夜就狼狽地回到家中。知道謠言的真相后我決定離開,臨行前我又提起結婚那件事,弟弟立馬厭煩地趕我走,我嘆了口氣,然后離開。

  2038年9月15日

  今天閑來無聊我打算拾起我過去的寫作夢,寫什么呢?我想了很久,打算寫一篇散文,名字叫《詠玫瑰》,我家已經交完房貸的房子有一個小小的陽臺,陽臺栽種有一株玫瑰,玫瑰很紅,然后我為散文改了一下名字,叫《詠紅玫瑰》。我寫到一半,發現我沒有過去寫作的那種靈氣了,過去都放棄了,現在再想起來似乎一切已經為時已晚。

  如果我過去堅持我的夢想,也不至于在現在留下遺憾。

  2040年1月12日

  今天,兒子求我給他買一整套《真實世界》套裝,包括一個VR眼鏡、一套體感服、和一個懸浮運動臺。我問多少錢?他說要八萬,我驚掉下巴,居然這么貴。后來知道八萬里懸浮運動臺占了六萬,就算現在的錢沒有過去值錢,兩萬元對我而言也是一個不小的金額,但是兒子這次的學習成績不錯,我咬咬牙給兒子買了VR眼鏡和體感服。

  兒子今天一天都沉浸在《真實世界》中,小的時候看過《黑客帝國》,知道什么是元宇宙,但是為什么兒子能這么熱愛那種虛擬的世界,我卻不明白,那種虛擬的世界哪里比得上真實的世界。

  女兒也很想玩這種新式的游戲,但是兒子有點自私,一直不肯給他妹妹玩,女兒只能眼巴巴地看著,我嚴厲地命令兒子,要他分享給妹妹玩,他才極不情愿地和妹妹分享。

  2041年5月9日

  我發現自從給兒子買了VR眼鏡和體感服以后,兒子就陷進里面無法自拔,像吸毒一樣已經成了癮,我最近不關注他的成績,但是不用想也知道他肯定因為沉迷其中,導致成績下降。我想我必須作出一些行動,于是我把他的VR眼鏡和體感服沒收,他哭嚎著抵抗,但是這都沒有用。沒收那兩件東西后,兒子像喝水喝多的焉苗一樣無精打采,我看過網上流傳的一些關于吸毒者戒毒時的視頻,沒有毒吸之后,會痛不欲生,和兒子現在一個模樣。

  只要讓他遠離這個東西,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2045年7月6日

  今天一整天,我都是在心驚膽戰中度過的,夜晚我顫巍巍地寫下這篇日記。地下避難所——其實就是一條深入地下的地洞罷了,地洞頂上不斷有灰塵落下來,時不時會傳來劇烈的震動。如果泯滅彈打過來,躲在地下也沒有用,新聞上曾經報道過一些關于泯滅彈的知識,這種炸彈是一種量子化選擇炸彈,爆炸范圍比過去的氫彈大三倍,卻只會殺死人類,其余任何東西都不會被消滅。它既不會在爆炸后產生輻射危害人類,也不會毀滅地球,它只會殺人罷了。

  我懷抱著我的妻子、老大、老二和老三,心驚膽戰地在內心祈求神明的保佑,保佑我們一家都平安無事,我隱隱約約覺得這個世界存在一種未知力量,虔誠地相信他你會得到他的保佑。

  我腦海中忽然浮出我已經不在人世的爹曾經對我說過的一句話:“我二十歲的時候也不信迷信。你現在還年輕,還不懂這個東西,等你到了我這個歲數,你自然會懂?!?br>

  我將來會做什么?其實父親早猜出個三七二十一來了,他已經提前走過我要走的路了,我過去不服,現在不得不服。但是,如果我追求我過去的夢想,我可能就可以開辟出屬于自己的一條新路。

  2046年1月5日

  這個冬天,敵人撤兵了,被我們國家軍隊打退到了沿海區域,過不了多久戰爭應該會結束吧。我久違地從避難所走出來,終于不用再呼吸避難所里面屎尿屁汗混雜在一起的臭味,我深深地吸了一口周圍清醒的空氣,盡管還有部分硝煙的氣息鉆入鼻腔,但是和避難所里面的臭味比起來簡直不值一提。

  我看見周圍的建筑殘骸已經被雪覆蓋,像傷痕累累的人貼上了雪白的創可貼。看著雪,我想起了二十多年前,同樣是一個大雪天,我和弟弟走在街上,聊起了文學,那畫面好似就在昨天,又好像在一百年前。

  弟弟,我口中呢喃道。

  弟弟沒事吧,我決定去找弟弟。

  2046年1月7日

  我的汽車早已經在戰時連同房子一起被轟炸成一片殘骸。今天我很幸運,有一輛軍用運輸飛艇途經故鄉那個小小的村莊,我不確定弟弟是否在那里,只能先去碰碰運氣。飛艇上的軍人同意我隨行,我告別家人,帶上一些吃的和這本保存很多年的筆記本,踏上了尋找過去的家人的旅途。

  弟弟的電話一直無法撥通,我心急如焚。不消片刻我已經被飛艇送到故鄉,這里大部分的建筑都已經倒塌,我猜測應該不是被炸彈直接轟炸所致,更像是爆炸帶來的強烈震動給這些脆弱的老建筑致命一擊。村莊里早已經一個人也沒有,只偶爾有幾只被遺棄的野貓野狗竄出殘骸外,警惕地望向我。

  村莊里找不到弟弟,于是我走到曾經弟弟搭建的那個放有可笑時光穿梭機的棚子所在地,可是棚子早已不見,唯獨生銹的鐵柵欄還岌岌可危地斜立在原地。

  一個不詳的預感涌入心頭,些許弟弟已經去世。

  2046年1月8日

  我在村莊一個還算牢固,沒有被震動壓垮的兩層歐式建筑里燃起篝火,我打算在周圍的山頭再尋找一番,如果找不到,我就到鄰縣找,我記得幾年前弟弟好像還在那里做煙酒生意,但是后來倒閉了。

  夜晚透過小平房破敗的窗戶往外看,夜色里有幾雙明亮的眼睛往我這里瞅??峙陆裢砦也荒芩X了,我要時刻警惕周圍可能會出現的危險。

  2046年1月10日

  可能由于人跡罕至的原因吧,山上的林子比過去茂密很多,年輕時記憶里的山路早已經被蔓延過來的藤蔓和雜草覆蓋,還好我前天在村莊里撿到一把完好的鐮刀,不至于讓我被茂密的叢林遮擋住前進的腳步。今天走的山路,我記憶里有些許印象,奶奶經常越過這座山,來到一片廣袤平坦的綠草地,地里面種有各種蔬菜。

  我走上山頂,山頂的積雪很厚實,順著山頂往下看卻能望見一片廣袤的綠油油草地,我看見有炊煙從綠地邊緣高到沒過人頭的灌木叢緩緩升起。我揮舞著鐮刀把所有擋住我前進腳步的植物砍倒,下到山腳,走過綠地,來到炊煙升起的灌木叢,在那里我找到了弟弟。

  弟弟身上穿著一件破破爛爛的舊棉襖,我猜棉襖原來的顏色是深藍色,因為很久沒洗的緣故,變成了黑色。弟弟見到我很吃驚,當時他正升起篝火,火上烤著一只野兔,他瘦削到下巴凹陷的臉頰和長而雜亂的胡須面對著我,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驚訝地盯著我,看來我的到來給弟弟不小的驚喜。

  “來半只嗎?我剛剛用陷阱抓到的?!钡艿芎茏匀坏刂钢艋鹕系囊巴脝栁遥旖j的樣子好似昨天他才見過我。

  “在戰爭年代,你倒是過上了小時候夢寐以求的荒野生活?!蔽益倚χ{侃他,熟絡的樣子就像小時候我們肩并肩散學回家。

  2046年1月11日

  我問他被黑色布料包裹的那堆東西是什么?他回答是他的穿梭機,他說現在的穿梭機已經能回溯到八個月前,昨天不小心穿梭機發生射線爆炸,周圍的綠草都回溯到夏天的時候,他急忙用隔絕射線的纖維材料遮蓋住機器,才隔絕住了射線爆炸。

  我望著昨天還綠油油高挺的綠草地今早已經消失在廣袤的平地上,第一次相信弟弟的這個不可思議的想法。我問弟弟有用穿梭機穿越回過去嗎?他回答暫時還無法做到讓他回溯到過去。

  你造出了這個東西,肯定能得到諾貝爾獎,你發達了呀,我興高采烈地說。

  弟弟苦笑著搖搖頭,說他只想回到過去,把最初偏離的“航線”糾正回來。

  你傻嗎?我說,你申請到了諾貝爾獎,就可以有獎金把你的研究繼續推進了呀。

  弟弟繼續苦笑,說這個時間回溯的研究早已經有人在做了,科技比你想象得進步要快,我很多研究只不過是對他們一種拙劣的模仿罷了,我還做得遠遠不夠好,畢竟我只有初中文憑,畢竟我只是一個任何人都不會認可的初中文化的民間科學家。我做這個只有一個目標,有這個目標就夠了。

  我沉默了很久,問他,如果你真的回到過去了,你到底要做些什么?

  他回答我:“我要把過去壞的部分從一開始清除,就這些,還有的我無可奉告,現在再提只不過是徒增悲傷罷了?!?/p>

  我神色暗淡地點了點頭。

  2046年5月13日

  戰后重建是一項艱苦的工作,只不過好在有各式各樣的機器人充當勞動力,廢墟之上很快建起了幾乎一模一樣的高樓,這些高樓是戰后臨時居住樓,我們家被分配到了一個四十平米兩室一廳的樓房里。教師在戰后成為一種高尚的職業,我才可以帶家人住上四十平的房子,其他家庭有的只分配到了二十平米只有兩個房間的房子。

  我知道這只是暫時的,一切都將會回歸正常,繁華的世界一定將再一次來臨。

  2047年6月9日

  我覺得現在的孩子既聰明又愚蠢,他們學習能力很強,但是他們中有部分人卻選擇永遠留在《真實世界》那個虛擬的世界里面。今天大兒子因此和我吵了一架,他也想去那個虛擬的世界。還好現在法律規定四十歲以下的人在父親或母親健在的情況下需要他們的父母都簽署同意書,才能允許這個人獲得永久《真實世界》的居住權,我只要不同意,兒子就休想得逞。

  兒子居然還派妻子和二女兒來勸我,好像我是一個多么頑固的人,我更加下定決心,我就算拖到死,也要保證兒子在四十歲之前留在真實的世界。聽說當人進入《真實世界》,身體除大腦外其他一切都會被剔除,大腦上連接腦機接口,那就是連同現實世界和《真實世界》的橋梁。

  2048年7月6日

  環境開始惡化,各類植物和動物開始莫名地死亡,罪魁禍首是泯滅彈,這種炸彈其實也同樣在消滅其他動植物,只是殺死它們的時間和人類不同罷了,像極了弟弟曾經說過元素與元素間也各有不同的半衰期,短則幾秒,長則億年??磥?,人類的“半衰期”要快些。

  其實兩年前敵人撤兵也是因為發現了泯滅彈對其他生命體同樣有影響。只不過戰爭覆蓋范圍太大,已經為時已晚,現在有很多地區一夜之間草木枯萎殆盡,呈一個圓形,而且這個“圓”還有不斷擴張的趨勢。

  2053年4月18日

  今天排隊在物質分配中心外的廣場上,我親眼目睹了一個孩子的死亡。前來拿每個月限定分配物資的市民很多,隊伍長到看不見物資分配中心那棟低矮、像過去倉庫的房子。黃沙漫天,我不得不用頭巾將我的頭全部包裹只留半張臉露出外面。在漫長的隊伍里我開始無聊起來,我在左顧右盼的時候看見一個瘦骨嶙峋,皮膚蠟黃的六歲小孩坐在生銹的長椅上。我所在的廣場過去是一座公園,在過去,這里有許許多多美麗的植物,但現在都消失殆盡。

  我以為小孩是在等待他的父親或母親領完物資然后回來接他,雖然他瘦弱的身軀好像只留下一層皮,但是這種模樣在現在太正常不過,所以一開始我沒太注意他。他像打瞌睡一樣身體往前傾又往后倒,就這樣搖擺不定,搖晃了有一會兒,他好像支撐不住自己的身體了,于是輕輕地倒在地上,輕得仿佛不是人而是一張紙片掉在了地上。小孩很頑強地不斷用手抓撓著鋪滿黃沙的地面,好似老黃牛在犁田,有路人從他身邊經過,他伸手去抓住行人的褲腿,行人厭煩地抖腿甩開他的手。小孩蠕動了大概一個小時,遠處一個撿尸機器人像一只鬣狗盯著獵物一般用那只像是攝像頭的眼睛緊緊盯著他。然后小孩突然不動了。

  我不確定小孩到底死了沒有,直到撿尸機器人上前把小孩撿走,我才知道他已經死了。撿尸機器人是這個時代獨有的產物,屬于環境美化類機器人的一個分支,全名叫:智能遺體清理機器人。

  2055年1月6日

  土地荒漠化異常嚴重,這個冬天,我連雪都沒見著??萍级妓坪跻驗榄h境的惡化而倒退,街上遇到的機器人都好像智商只有五十的智障玩意。現在工作壓力也很大,所幸教師這個職業是一個鐵飯碗,雖然現在已經有利用腦機接口直接將知識傳輸到大腦的技術,但是該技術對大腦有很大的損害,所以老師這個職業依舊存在。只不過我現在要干到七十歲才能到法定退休年齡咯。

  今天兒子猖狂地在我面前炫耀不知從哪里道聽途說來的消息,說今年年末將要出臺的新法律上有一條關于廢除進入《真實世界》需要雙親簽署同意書的決定。

  我譏諷地說等著瞧,我相信政府絕不會允許這種不可理喻的事情發生。

  2055年11月19日

  果然,兒子道聽途說來的消息是空穴來風,我還可以把他拴在我的身邊。因為我的這種頑固行為,使二女兒三女兒和四兒子都不待見我,我只要和他們說話,他們都會擺出一副不耐煩樣子,好像我是一個與時代背道而馳的老古董。

  二女兒把四肢除腦袋以外的部位都換成了機械,這件事我可以理解,只是小小抱怨幾句。三女兒把全身連帶锃亮的光頭都紋上文身,這個我雖然有一點排斥,但畢竟我那個時代文身文化早有了,我可以理解,我也從不反對。四兒子還小,愛好天文知識,夢想是以后要遠航向太空,遠離骯臟的地球,這個我舉雙手贊同。但是唯獨大兒子進入虛擬的世界,我卻始終無法贊同和理解。我覺得那只不過是逃避現實罷了。

  年末沒有出臺兒子說的新法律或許和11.3事件有關,少部分反對元宇宙的極端分子對一棟腦機接口終端大樓發動襲擊,造成九十八名《真實世界》用戶的大腦被損毀。后來新聞報道,這九十八名用戶依舊完好地生活在《真實世界》中,其他人都說他們獲得了永生。

  2057年12月8日

  今天,可能是我見大兒子的最后一面。他說我以后可以隨時來看他,我罵了一句臟話,叫他滾,并說道以后永遠不會來見他。他無奈地聳聳肩,對我的惡言惡語不甚關心。

  新法律已經規定,兒女不需要父母簽署什么同意書就可以永久居住在《真實世界》里,法律出來的第一天,兒子立刻去辦理了入住手續,幾乎是分秒必爭。真實的世界對于兒子而言真的如此不堪嗎?

  家里面對兒子的離去一致贊同,甚至連妻子也是,他們怎么就是無法理解我呢?或許弟弟能理解我,我決定了,在新年唯一放假的一天去看望弟弟。

  2058年2月1日

  故鄉已經完全變了一副模樣,被山圍住的小小地域建起一棟又一棟像小沙包一樣的建筑,建筑已經深入地下,小沙包只是這棟建筑的冰山一角。在開車進入村莊的公路前,我瞥見四個像瘦皮猴分不清男女的小孩正赤腳在黃沙上踢足球,我下車向他們打聽弟弟的消息,一開始他們聽不懂我對弟弟的形容,但是當我提起他一瘸一拐的走路姿勢后,那些孩子立馬歡快地領悟過來,他們一齊嬉笑地問我:“你是要找跛腳怪老頭嗎?”

  小孩們這樣稱呼弟弟,我有些生氣,但在這些小孩面前又不好發作。我親切地問他們可以帶我去找他嗎?

  其中一個小孩反問我:“憑什么?”隨后其他小孩齊聲附和。

  我無奈地向他們展示一百元即將轉賬的投屏界面,剛剛我已經掃了他們的臉。他們兩眼放光,引著我去到弟弟現在居住的地方。

  弟弟住在一座小山包上,一道磚墻圍起一棟一層樓的小平房,周圍的植被已經枯萎殆盡,露出干裂的黃土,孩子們奮力地用腳去踹連接圍墻緊閉的鐵門,隨后響起警報聲,孩子們踹門的動作很嫻熟,臉上掛著做惡作劇時才有的笑容,踹完后孩子們便揚長而去。

  弟弟抄起一個木棍從小平房憤怒地走出來,嘴上叼著一支香煙,一瘸一拐地往鐵門這里靠近,嘴上嚷著:“小崽子們,我要打斷你們的腿。”

  當弟弟發現門外等候著的是我以后,不解地問我:“大哥,你什么時候也喜歡這樣的惡作劇了。”

  我對他說了事情的經過,他才明白。

  弟弟雙眼渾濁,一口爛牙散發口臭,黝黑的四肢瘦得像四根鋼筋,頭發依舊和過去一樣亂糟糟,兩腮邊長長的胡須也沒能遮住瘦削的臉頰,露出兩個高高凸起的顴骨。弟弟問我來找他干什么?我回答許久沒來看你了,來看看你。

  我和他說了大兒子進入《真實世界》的事情,想聽他是如何評價的。他吧唧吧唧吸了幾口煙回答道,“我不知道?!痹瓉淼艿芤蚕裎乙粯雍瓦@個世界背道而馳了。

  我抬頭眼望寬闊的房間內放著各式各樣的機器,便問他你還在搞那個嗎?

  他又吧唧吧唧吸幾口煙,反問我:“不然呢?”

  這件事好像已經成為了他人生的全部意義,可是為什么呢?我不明白,于是我問他。

  搞這個的意義是什么?

  他理所當然地回答我:“回到過去。”

  我問他過去有什么迷人的地方值得你去留戀嗎?

  他說:“不是,只是有很多后悔的東西需要去改變。”說完停頓了片刻他又補充一句,“看來你已經忘記了過去。”

  我回答我還記得。

  他說:“我說的是你已經忘記過去曾經帶給你的傷害?!?/p>

  我說過去能有什么傷害?或許有,但是一直記住對你我都不好。

  他說:“可那些傷害對你而言可以一笑而過,對我而言可是改變了我的一生。”

  我說如果你沒有對過去的執念,不去造這個時間穿梭機,你的一生肯定可以很美好,我過去都勸你要結婚,只要結婚了,你的一生就會好起來,你會子孫滿堂,你會幸福一生。你像是感冒的人,過去遇到的不公只不過是一場小感冒,而結婚是感冒藥,吃下這顆感冒藥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他說:“放你媽的屁?!睙熗铝宋乙荒?。

  我說,無論過去你的人生遭到何種欺凌,只要你面朝光明,人生是可以在今后被你樂觀的心態改變,變得更美好。

  他又說:“放你媽的屁,你真他娘的是一個虛偽的人?!?/p>

  我說,而你是一個異常固執的人。

  弟弟在一旁默默地吸煙,我則默默地看著地板陷入沉思,我回憶起了過去,我想起過去懦弱沒有幫助過弟弟的自己,我想起過去自私的自己,我想起過去善良的弟弟,我想起因為善良反而和其他同學格格不入的弟弟。

  沉默良久我問弟弟,“如果真的回到過去,你還會選擇去當一個善良的人嗎?”

  弟弟思索了很久才回答我:“我不知道,也許不會吧,善良只不過是吸引邪惡的磁鐵?!?/p>

  我又問他,你什么時候有了這個回到過去的想法。

  他回答我,“很久了。同樣是那段時間,從前只是距離幾年,而現在卻已經相距幾十年?!?/p>

  我問,多久?

  他說:“仔細想想吧,哥哥?!?/p>

  我抽空回憶,找不出來。我想不起了,我回答。

  他說:“還記得一本叫《數學之書》的書嗎?”

  我的日記里記錄有這件事,所以我記得很清楚,我說我記得。

  他說:“知道有多久了嗎?”

  這么久了啊,我感慨道。

  “是挺久的?!彼貞?。

  2059年5月2日

  最近,有空我會到鄉下見弟弟,每次我來看弟弟,站在路邊的孩子們會大聲嚷嚷:“禿頂老頭又來見跛腳老頭了。”我的確有一些謝頂了。

  家人都不怎么待見我了,我在那里就是給自己添堵,來看弟弟會讓我稍稍輕松些。雖然弟弟偶爾愛發脾氣,但是至少不會看不起我。其次來這里是為了看弟弟的時空穿梭機的進展。我有時候會控制不住兩眼無神地看向這臺像是一個大圓環立起來的機器,我見過這臺機器啟動過一次,圓環內泛起一絲微不可察的波瀾,像極了火焰上方波動的空氣。緊接著波瀾迅速消散,房間內燈光消失,周圍漆黑一片,弟弟抱怨了一句:“又失敗了?!?/p>

  我重拾過去的夢想,寫了一本十幾萬字的小說拿給弟弟看。我問弟弟寫得如何?弟弟認真嚴肅地回答我:“不行,還沒有你過去講給我的故事好?!?/p>

  我又問如果我現在追求夢想,是不是太遲了。弟弟回答我:“對的,太遲了?!?/p>

  我神色暗淡。

  他接著說道:“但不一定沒機會?!?/p>

  2059年7月15日

  今天我來看弟弟,發現弟弟病倒了,我這才注意到本就瘦削的弟弟更瘦了,我能隱約看見他袒露的胸脯里心臟在微弱地跳動。

  我說要不先去醫院看一下吧,他說不用,他知道是什么情況,去醫院就耽誤了他的進程。

  情況?什么情況?我疑惑地問他。

  他也不瞞著我,他說他的這種病和長期接受輻射有關。

  是因為穿梭機嗎?我問。

  他點點頭道:“實驗難免會受到少量的輻射,盡管我已經做了很完善的安全措施,但還是避免不了?!?/p>

  我本來想讓他別做了,但是我知道勸說沒用,況且他還說他快完成了,于是我像那次他從高樓摔下一樣,對此置之不理。

  2063年1月3日

  今天,二女兒帶他的男友來家里面,男友和他一樣全身上下都換上了機械。女兒說他明天要和男友結婚,我本想上前說兩句,畢竟這個男友我過去從來沒有見過,現在天降到我面前,我很難一時間立馬同意。但是當我即將發表我的意見時女兒馬上用兇狠的目光盯著我,于是我再也不說話了。

  二女兒說要用我那套備用的住房做他們的婚房,我再一次想說些什么,三女兒和四兒子先跳出來和二女兒理論。我只有兩套房子,一套現在拿來一家人住,還有一套空著。不知不覺間,兒女們的理論轉變為罵戰,罵戰又轉變為打架,我想上前阻止,可我已經六十一歲,二女兒用力抬起被我抓住的胳膊,我被甩出老遠。

  我在角落默默地看著二女兒和男友對戰三女兒和四兒子,明顯是二女兒這邊更有優勢,畢竟他們全身都是機甲。經過長久到一直持續到夜晚的斗爭,二女兒和他的男友爭奪到了房子的暫住權。其間,我就像是一團空氣,從來沒有被問過意見。

  隨后女兒和男友揚長而去。

  將要睡覺的時候,我聽見三女兒和四兒子嘀嘀咕咕討論些什么?很小聲,我靠在墻角仔細聽。

  三女兒說:“老弟,我們把爸爸送到老人院去吧,房子已經不夠住了,以后我也要成家,你也會成家……”

  四兒子說:“我隨意,你應該先問爸爸?!?/p>

  然后他們都沉默了。

  2065年6月2日

  法律明文規定,穿越時空是違法行為。我擔心弟弟被逮捕,今天我趕到鄉下提醒弟弟小心。來到村莊的門外時,迎接我的不再是過去那幾個小毛孩,畢竟七年過去了,他們也長大了。

  但是弟弟那座低矮的延續半個世紀前的建筑風格的小平房卻好似沒有什么改變,在我以為時間就此定格的時候,弟弟走了出來,我才知道時間從來沒有定格。弟弟長得越來越像《星球大戰》里的尤達大師,只不過他的皮膚是黑色的,而尤達大師是綠色的罷了。他頭頂的稀疏依舊亂糟糟,背狠狠地向前佝僂,像站起身頂著龜殼的烏龜。他看起來很瘦小,他身著寬松的衣袍,像是一個矮小的法師,過去他可是一個比我高大、五大三粗的壯漢。現代人的穿衣風格大都是可以隨時調節溫度的緊身衣,弟弟這種穿衣風格算是奇裝異服。

  我瞥見弟弟在見到我時嘴角微不可察地上揚。弟弟很孤獨,除了我偶爾來看他之外,他幾乎沒有什么朋友,他也很少接觸人,只會偶爾幫一些年輕人維修一下受損的身體機械部位,從中收取維修費,這些維修費都被他拿去買酒買煙了。

  我來看他,他其實很開心,但是嘴很硬。他的臭脾氣很難改,極其粗劣。

  “哥,你他娘的又來了呀?!毕嘁姷牡谝幻?,弟弟這樣問候我。

  我說,老弟,省點口德吧,母親在天之靈會稍微安心一點。

  我問弟弟,你知道穿越時空屬于違法行為了嗎?

  弟弟回答我:“早知道了?!?/p>

  我說,居然這樣,那你就不要搞了吧,安享晚年去吧。

  弟弟說:“你他……”

  我打斷弟弟剛要脫口而出的粗話,說道,我就知道你不會放棄,我只是在測試你是否還有這個決心。

  弟弟說:“我的決心從未變過?!?/p>

  你真是個極其固執的人,我說。

  弟弟說:“我覺得你他娘如果說我是一個持之以恒的人,我會很樂意接受?!?/p>

  你記得小心警察找上門來。

  “我知道。”

  機器做到哪一步了?我問。

  “還有一些小問題,給你看一下?!钡艿苷f著就領我去看那臺穿梭機,機器比過去更光滑,如鏡面的表面映照出我蒼老的臉,穿梭機的核心還是那個像指環一樣的環形裝置,弟弟說過,等機器成功,穿過環形裝置,他就能攜帶現在的記憶回到過去,重新再走一遍人生。

  我想問弟弟到底要回到過去改變些什么呢?又覺得還是再等一些時間,等他再放下一點執念,我再問也不遲。

  2067年3月2日

  荒漠化引起的糧食短缺危機得到了極大的改善,倒不是因為荒漠化的土地被改善了,只是世界已經發展出了一套全流程的食品合成裝置,具體的工作原理我不清楚,我只知道手上輕輕捧起的沙土,經過轉化就會成為飯桌上的食物。

  人類的技術終于使我們脫離了地球母親的控制,我們真正征服了大自然,但是我現在卻不知應該是喜還是悲。只要世界在慢慢變好就行,我只要心存感激地過好每一天就行。

  2067年5月8日

  今天我去看弟弟,我按了門鈴,門應聲打開,卻不見弟弟走出小平房,我心里面有不詳的預感,于是急忙跑進小平房里面,弟弟躺在墻角,被子蓋著全身,只露出一只腦袋,眼睛睜得老大,無神地仰望天花板,眼睛一眨也不眨。

  我靠近他,每一步都狠狠踩踏地板,直到我走到他旁邊,他才轉過頭來看我,我松了一口氣。

  你沒事吧,我問。

  “沒事,小感冒。”他回答我。

  騙人也要有一點技術含量,我說。

  弟弟拼了命起身,緊緊靠在冰冷的墻上。

  還可以撐多久?我問。

  他回答:“兩年吧,不確定?!?/p>

  機器快完成了吧,我又問。

  “對的……快了……只是有一些需要矯正的小問題……快了。”他說完無奈地看了我一眼,像一個說謊被揭穿的孩子。

  快了就好,我不爭氣地流出一滴眼淚。

  我問了很久以前想問的一個問題,你到底想回到過去改變什么?

  他回答:“我想回去提醒過去的自己,不要隨便幫助被欺凌的人,這會讓自己成為被欺凌的人。”他停頓下來,看了我一眼接著說,“怪我當初年齡太小,當意識到欺凌給我的心靈造成很大的危害后,已經晚了。你只要知道這些就行了,講多了沒有意義?!?/p>

  弟弟到底經歷過怎樣的童年,我或許從沒有認真了解過,但是這種童年的影響,卻影響了弟弟的一生。

  2068年3月6日

  春夏秋冬對于這個世界而言似乎沒有了什么意義,目望所及皆是黃沙遍地,我絲毫不懷疑這種溫度能把雞蛋煎熟。

  終于,兒女還是把我送到了養老院。早上他們送我到養老院,下午住了幾十年的老房子和其他財產就被賣掉,三女兒拿著分到的錢四處旅行,不見蹤跡,四兒子拿著分到的錢星際遠航,余生我都不會再看見他。妻子在一年前已經去世,享年六十七歲,在人均壽命達到一百歲的現在不算長壽。

  托世界經濟回轉的福,退休年歲從七十歲下降到了六十歲,我因此提前退休。養老院的條件不算差不算好,至少比年輕時候住的宿舍要強很多,有一個自己的獨立房間,只是小了點。我把一生屯在家里的書和一些生活用品和衣物都搬來養老院,這些是我現在全部的家當。我把書放在房間進門右手邊的墻角上,信息化圖書已經基本普及全世界,紙質圖書在現在尤為罕見。

  2069年7月4日

  今天我在警察局寫下這篇日記,從今往后,我也許不再寫日記了,冥冥中我覺得,日記已經完成了它一生的任務。

  今天弟弟打語音電話過來,語氣倉促,他只說了一句話:“大哥,來見一面吧。”

  我急忙乘坐公共高速飛艇前往故鄉,全世界的經濟都在復蘇,故鄉也發展成為了另一個大都市,但是弟弟住的地方還是那棟與時代完全脫軌的小平房。我一走近房子圍墻外,門“咔”一聲打開。我徑直走進房子,下到寬敞放著那臺穿梭機的地下室,在穿梭機旁,我看見坐在輪椅上的弟弟。

  弟弟頭微微低垂向一邊,像在打瞌睡。

  我在弟弟身后問他:“你叫我來干什么?!?/p>

  弟弟像是發呆了很久才注意到我:“老哥你來了?!甭曇粑⑷醯铰牪灰?。

  他比過去更瘦了,身著的衣物像是寬敞的被子鋪在他的身上。

  “我要走了,叫你來和我道個別。”

  我喜出望外,問他是不是已經制造好穿梭機了。

  他回答:“大部分都好了,但是還有一個參數有點問題,這個參數很不穩定,有時參數正常,有時參數異常,像薛定諤那只貓。”

  沒有造好,你說什么和我道別,先造好再說。我說完轉身假裝要走,弟弟用顫巍巍枯樹枝一樣的手抓住我。

  “我已經沒有時間了?!?/p>

  成功的概率是多少,我問弟弟。

  “五五開吧?!?/p>

  我沉默了。

  弟弟已經悄聲打開穿梭機的遙控開關,穿梭機發出“嗡嗡嗡”的聲響。

  “老哥,我沒力氣了,推我一把。”弟弟全身的力氣在按開關的那一刻消失殆盡,全身癱瘓似的躺在輪椅上,輪椅沒有自動導航功能。

  我在弟弟身后輕輕推動輪椅,手上感覺到的力量好小,坐在輪椅上的弟弟像是一個紙片人兒。

  我問弟弟:“如果你回到了過去,我被人欺負了,你還肯幫我嗎?”

  弟弟背對著我,我看不見他的表情,我以為他會說不會幫我了。

  他卻立刻回答:“當然還會幫,畢竟你是我的兄弟?!?/p>

  我已經將弟弟推到了穿梭機前,只要再走一小步,弟弟便會穿過穿梭機,我停下腳步。弟弟疑惑地轉過身來看我。我盯著弟弟快抬不開眼皮的渾濁雙眼。

  我對他說,回到了過去,向過去的我轉告一些話。

  “要我轉告什么?”他問。

  告訴他,早一點勇敢,早一點幫助親人,堅持自己的夢想。我說。

  我何嘗沒有過后悔的事,只是時間漸漸讓我麻木,讓我淡忘罷了。

  “好,我一定轉達你的話?!钡艿苄攀牡┑┑鼗卮鹞?,單手握緊拳頭,艱難地高高抬起,作出發誓的模樣。

  再見,我這句話很微弱,弟弟或許聽不見。我輕輕推動輪椅,弟弟連帶著輪椅穿過穿梭機中間那微不可察的波瀾,消失不見。

  我推動弟弟的那雙手沒了力氣,全身癱倒在地上,穿梭機的波瀾消失不見,大概過了十幾分鐘,一群警察猛然間破門而入,警察們在環顧四周只看見我以后,其中一個高壯的警察遺憾地說:“晚了一步?!?/p>

  從警察局的大樓往外看,繁華的都市在夜間燈火通明,我抬起頭,月牙高懸在半空。

  就寫到這吧,沒有什么可寫的了。

  我合上日記,不知不覺時間已悄悄從清晨到了晌午。有人在我房間外敲門,我疑惑不解,這個時間應該沒人會來拜訪我,養老院的鄰居們應該都吃飯去了,下午三點出版社的編輯才會前來和我面談我最近打算新出的一本短篇小說集。這本小說我打算把封面弄得復古一點,印成老舊的書。

  我艱難地從沙發站起身。人老了,連這種年輕時不廢吹灰的動作,現在都感到費勁。

  敲門聲還在有規律地響,聲音很輕,來人應該是一個溫文爾雅替別人考慮的人。

  狹窄的房間走幾步就從沙發走到門邊,我輕輕扭動門把手。

  門被我打開,門外走廊上站著一個人,年齡和我相仿,身高比我高一點,皮膚黝黑,應該是長途奔波導致的,眼睛炯炯有神,穿著一身干凈亮潔的整齊西裝,看來是一個守舊的老頭。老人有涵養地微笑看著我,露出潔白的牙齒,我猜測這個人一定是一個知識分子,筆直且自信的站姿告訴我,他的一生都過得很有意義,過去的挫折都被他輕易地擊碎。

  他彬彬有禮地對我說:“好久不見。”

  我也回應道:“好久不見。”

  ——僅以此篇獻給我親愛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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