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里有很多關(guān)于送禮的細(xì)節(jié),無論紅白喜事還是三節(jié)兩壽,賈府都會收送大批禮物,這其中的繁文縟節(jié)、禮尚往來與人情世故,恐不是我們現(xiàn)代小門小戶所能理解得了的。
曹雪芹的時代沒有父親節(jié),若有,不知怎么個熱鬧法呢。
不妨猜想一下,若賈府也過父親節(jié),做為子女的賈珍賈璉寶玉賈環(huán)及三春(元春不算,她是皇家的人,賈政已算不得是她禮教意義上的父親了)們,會給自己的父親送什么禮物呢?這里,黛玉寶釵湘云倒都省事兒,她們都是父親早亡的姑娘,為她們一哭。
我們?yōu)槿俗优模胍透赣H節(jié)禮物時,大抵會想一想:父親愛吃什么、喝什么、玩兒什么?他有何愛好?有何愁苦?有何未了的心愿?……左不過是一個父親在物質(zhì)及精神層面的喜怒哀樂、貪嗔癡愛罷了。
于是,或給他買個向往已久又不舍得掏錢的心頭好,或送他個平日里壓根不予考慮的七日游,甚至也有偷偷給安排個黃昏戀什么的,以解子女平日無法陪伴的愧疚、也順便慰藉一下那個青春已逝、內(nèi)心失落的老男孩罷了。
那我們就來看看賈府各位父親的喜樂愛恨吧。
賈政vs寶玉、探春、賈環(huán)
賈政在紅樓夢里要算是曹公著墨最多的男配角之一了。他為官勤勉恭謹(jǐn)、一絲不茍,可惜他大概稟賦一般,官場浸淫多年也只升了半級;對清客門生禮遇有加,養(yǎng)了個皇妃女兒,也不見他有什么仗勢欺人、自高自大之處,反而是更加謹(jǐn)慎小心、誠惶誠恐。在家庭里,上對賈母恭敬孝順,下對寶玉管教甚嚴(yán),在曹雪芹那個時代,賈政不失為一個中規(guī)中矩、盡職盡責(zé)的父親。王夫人對庶出的探春也視同己出、偏愛有加,給了她許多展示自己才華的機(jī)會。賈環(huán)被趙姨娘牢牢掌控在自己手里,生生變成了另一個“趙不死”——獐頭鼠目形容猥瑣,撒潑耍賴錙銖必較,不知好歹恩將仇報(bào)。就連賈政,平日里那么討厭寶玉不務(wù)正業(yè),一見了賈環(huán),也不由得他不更稀罕寶玉。這可真是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啊。
父親節(jié)禮單
寶玉vs賈政
1.做詩。寶玉在詩社雖然連連墊底,但可以料定是勝出弟弟賈環(huán)的。就算做不出,還有黛玉寶釵兩位真詩人相幫呢。
2.題聯(lián)。大觀園試才題對額一回,寶玉出盡了風(fēng)頭,雖說賈政最后佯怒轟走了他,心里卻是覺得兒子為自己長了臉的,甚是得意。
3.參加科舉考試,蟾宮折桂。這才是他爹賈政最大最重的心病。賈家國公爺出身,已傳世五代,依清代爵位隨代降等的制度,到寶玉這一代恐怕就要降沒了。這個上千人的大家族眼看就要呼啦啦似大廈傾,寶玉若肯走仕途經(jīng)濟(jì),賈家或還有救,偏他不肯。他來賈家這溫柔富貴鄉(xiāng)、花鳥繁華地,要的就是“受享一番”(與一僧一道語),如何擔(dān)得起振興家業(yè)的重任?高鶚續(xù)寫后四十回里,寶玉到參加了科考,中了第七名,算是了了父親的心愿。(這個想來也是高鶚自己的心病,他也是如范進(jìn)一樣的科場蹬蹭之人呢。)
探春vs賈政
1.一雙做工精致、大費(fèi)功夫的手工鞋。這個不難,三姑娘手巧,品味又好(從她求寶玉到外頭,給她淘那“樸而不俗、直而不拙”的手工藝品就可看出),做出的鞋子必定不差,不然寶玉如何看得上她的手藝?
2.做詩。大觀園里的詩人,除了黛玉寶釵湘云,第四個就要數(shù)探春也了,為父親賦詩一首,當(dāng)不在話下。
3.書法。劉姥姥逛大觀園一回里,黛玉的書房、寶釵的雪洞、寶玉的豪華都叫人大開眼界,也分別對應(yīng)著他們各自的性格特征。三姑娘的秋爽齋也不遑多讓,是一個名副其實(shí)的書法博物館呢。
4.當(dāng)家理政。三姑娘最厲害的本事還要數(shù)當(dāng)家理政,她不僅擁有王熙鳳殺伐決斷的果敢,更有鳳姐不具備的學(xué)問見識和正道直行(鳳姐囿于個人見識,難免徇私情)。正如寶釵所言:凡事拿學(xué)問提著,就可做高一層,若不拿學(xué)問提著,便流入市俗了。難怪鳳姐也感嘆,將來不知哪個有造化、不擇正庶的娶了去呢!從判詞看,三姑娘最后是遠(yuǎn)嫁外番,與娘家遠(yuǎn)隔重洋了。
三姑娘探春算是賈家子孫里最精明能干、志向高遠(yuǎn)的了,只可惜她是個女兒家,依然無法擔(dān)起振興家族的重任。她能送給賈政的父親節(jié)禮物也不過就是上面這些而已,為這朵帶刺的玫瑰花一聲長嘆!
賈環(huán)vs賈政
哎,環(huán)哥兒就不說了吧。從里到外的猥瑣,什么華服美裳也包不住。且又見識鄙俗、品格卑劣,能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父親節(jié)禮物?賈赦假意欣賞的那首詩?給王夫人抄個心經(jīng)還拿腔作勢地使喚人,惹得滿屋子里神憎鬼厭。沒得掃了眾人的興,自己碰一鼻子灰,到時候還得招趙姨娘一頓臭罵。
說到底,探春賈環(huán)也是同父同母,為何一個文采精華使人見之忘俗,一個形容猥瑣人人避之唯恐不及?只因探春自小便在王夫人身邊教養(yǎng),而賈環(huán)呢,始終與趙姨娘沆瀣一氣,老鴰窩里真出不來鳳凰。
賈赦vs賈璉、 迎春
賈赦做為榮國府賈母的長子,不知何故很不得老太太歡心。賈母不僅和賈政夫婦同居一處,就連榮府的當(dāng)家女家長也是賈政太太王夫人、而非賈赦太太刑夫人,王夫人因要應(yīng)酬宮中及與各路官太太的迎來送往,又把家務(wù)全權(quán)委托給了賈赦刑夫人的兒媳婦、自己的內(nèi)侄女王熙鳳,我是刑夫人我也氣死了。
中秋節(jié)家宴上,賈赦酸溜溜講了個古來父母偏心多的笑話,賈母一聽就明白其意。賈赦還不依不饒,繼續(xù)拿話膈應(yīng)眾人,你不是偏愛寶玉、嫌惡賈環(huán)嗎?于是他竟然破天荒大贊賈環(huán)的詩,并暗示將來他要把爵位讓賈環(huán)襲了,這不胡鬧嗎?就算不給他的長子賈璉,按長幼娣庶順序,也該是寶玉繼承才對,哪里就輪到這個下流沒臉、上不得高臺盤的“凍貓子”環(huán)哥兒了?傳給他,別說賈母賈政王夫人了,我都不服!這個赦老爺,如此眼光、如此心胸,怨不得賈母偏心呢。
賈赦就是這么個對母親偏心耿耿于懷而又睚眥必報(bào)的兒子,他做為一個父親又如何呢?他育有一子賈璉一女迎春。
父親節(jié)要到了,賈璉、迎春會送這位有仇必報(bào)、色中厲鬼的父親什么禮物呢?
賈璉VS賈赦
1.石呆子的古董扇子
賈赦品詩看人眼光不咋滴,看古董文物卻不差。他一眼看上石呆子的幾把舊扇子,命賈璉去重金求買幾番不能得。偏這石呆子也是個杠精,窮死餓死亦不肯賣。結(jié)果不知怎么讓賈雨村這條亂世野狗知道了,為討賈赦歡心,不惜再造冤獄(這也不是他第一次制造冤獄了,大家還記得呆霸王打死馮淵案吧),給石呆子安了個拖欠官銀、家產(chǎn)充公的罪名,輕輕松松把扇子弄到手、忙忙地送了來邀功。賈璉自然不服,“為幾把扇子弄得人坑家敗業(yè)的,也算不得什么本事”(賈璉頗得色中惡鬼老爹的真?zhèn)?,是個什么臟的臭的都往屋里拉的饞貓兒,但好歹也還有可愛正直的地方,仍不失世家公子的做人底線,為他點(diǎn)贊。),這下惹火了赦老爹,給了賈璉一頓夾頭夾腦的好打。
2.鴛鴦
賈赦被稱為色中惡鬼,其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想討鴛鴦做小老婆這件事了。
鴛鴦是賈母身邊一時也少不了的大丫頭,是所有丫頭里頭的人尖子,鳳姐賈璉且要讓她三分呢。
賈赦一大把年紀(jì),左一個小老婆、右一個小老婆的往屋里放。刑夫人卻樂得不管,她一生的摯愛就是攢錢,娘家的婆家的都叫她搜刮了去,連投奔她來的窮親戚、邢岫煙的幾個月錢她也要算計(jì),可見其人品之慳吝低下。
賈赦與刑夫人,一個瘋狂納妾,一個沉迷撈錢,豪門貴戶的大家風(fēng)范在他們身上蕩然無存,這對歪鍋癟灶倒也真真是天生一對兒,怨不得老太太總遠(yuǎn)著他們,不叫他們管家。
賈赦看上了鴛鴦,自己也知道老太太斷不肯給的,就唆使太太刑夫人去找老祖宗要 ,刑夫人這個沒頭腦竟然就興興頭頭地就去了。結(jié)果可想而知,人沒討到還碰了一鼻子灰。
別說賈赦了,鴛鴦這樣的姑娘,誰不想要?賈璉自己也想吧,鳳姐還開玩笑要討了放賈璉屋里呢。誰知被他“沒臉的公公”(賈母語)捷足先登了,父親都討不到,賈璉自然更不敢了。
3.賈赦沒討到鴛鴦做小,自然氣急敗壞、不肯罷休,最后到底花了八百銀子,在外頭買了一個了事。
賈璉做為榮府的長房長孫,太太王熙鳳又是榮府的當(dāng)家少奶奶,饒是這樣天時地利人和的條件,他也弄不來父親的心頭好、解不了父親的心頭怨呢。
迎春vs賈赦
一部紅樓夢,曹公對二木頭迎春著墨極少,我們只知她不怎么會寫詩,針線似乎也不怎么行,我們知道的就是愛下棋,沒事捧一本太上感應(yīng)篇看看。迎春性格懦弱,被稱為懦小姐,只一味妥協(xié)退讓,直退得丫頭婆子都爬上了她的頭。
她能送賈赦送什么父親節(jié)禮物呢?
迎春送給父親賈赦的大禮,就是把自己折算五千銀子嫁(賣)給了孫紹祖,最后搭上了自己的卿卿性命。我為迎春一大哭!
賈敬vs賈珍、惜春 vs 賈蓉(寧國府)
放在今天,賈敬就是個被王林大師忽悠得拋家舍業(yè)的邪教信徒。用冷子興的話說,就是一味好道,只愛煉丹煉汞,余者一概不在心上。因他一心想做神仙,索性把爵位也一早給兒子賈珍襲了,只在都中城外和道士們胡羼。就連過生日,這位敬老爹也不回家,賈珍去道觀請,他也不受,只命抄些陰鷙文就算是盡孝了,弄得生日當(dāng)天寧府合家大小只得對著一張椅子行禮了事。
那賈珍又如何呢?這位珍爺是位十足赤金的紈袴子弟,老爹既然撒手不管,他當(dāng)然更不肯讀書,只一味高樂,差點(diǎn)把個寧國府翻了過來。兒媳婦秦可卿淫喪天香樓、兒子賈蓉與鳳姐眉來眼去,坐實(shí)了焦大的醉罵:你們這些不長進(jìn)的王八羔子,扒灰的扒灰,養(yǎng)小叔子的養(yǎng)小叔子……
那賈敬最后成仙了嗎?當(dāng)然沒有,他因走火入魔、服藥中毒一命嗚呼了。
而就在賈敬一命歸天、寧國府當(dāng)家太太尤氏獨(dú)艷理親喪之際,這位珍爺帶著兒子賈蓉、堂兄賈璉,迫不及待地加入了二尤的調(diào)情俱樂部。
這就是寧府里的三代父子,他們或拋家舍業(yè)求仙問道、或縱情聲色高樂不止,竟墮落到公公扒灰、父子聚麀的地步,好一個“除了門口的兩只石獅子、恐怕連貓兒狗兒都不干凈”的寧府!難怪曹公要給一個“漫言不肖皆從敬,造釁開端實(shí)在寧”的判詞。
父親節(jié)禮單:
賈珍vs賈敬:
1.手抄陰鷙文 (這個容易,家族子弟都可代勞)
2.不打攪他爹求道修仙(這個更容易,香火錢定期送去道觀,家里一應(yīng)事情全由賈珍料理,何樂而不為?)
3.長生不老仙丹? (賈珍當(dāng)然弄不到,要有,他自己就先享用了。)
惜春vs賈敬
1.以惜春怒懟嫂嫂尤氏的冷面冷心(攆入畫),我猜惜春也不會給她父親抄寫違背自己信仰的陰鷙文。(一家子倒有倆出家人,一個從道一個信佛,這家不敗都難。)
2.畫幾筆寫意畫
惜春在紅樓夢里似乎一直就很小,跟巧姐兒一樣,總沒長大,到哪兒都要強(qiáng)調(diào)她還很小。我想,這大概與紅樓夢成書過程太長、增刪多次、惜春又不是主角有關(guān)。
惜春是寧府賈敬的女兒、賈珍的胞妹,卻從小在榮府王夫人身邊教養(yǎng),兩邊家風(fēng)的巨大差異讓惜春自小就有了出家做姑子的念頭。愛好方面,她也和迎春一樣,不大會作詩,但會畫幾筆寫意。劉姥姥游大觀園想要個畫兒回去顯擺顯擺,老太太就指名讓惜春畫,惜春哪里懂這種寫實(shí)風(fēng)格的畫,無奈硬著頭皮領(lǐng)命,便向詩社告假一年。其實(shí),大觀園里,真正懂畫會畫的大概只有寶釵一人,她的那一大篇畫論是可以當(dāng)專業(yè)國畫教材用的。
賈蓉vs賈珍:
1.秦可卿:從秦可卿喪禮上賈珍的出格表現(xiàn)看,珍秦扒灰之事,賈蓉是否全程知情且默許?細(xì)思極恐。珍爺在葬禮上毫不掩飾自己的悲痛欲絕,葬禮亦備極哀榮,寶珠瑞珠一個觸柱殉主、一個認(rèn)做孝女、出殯之后干脆就地出家。看得出,珍爺對可卿是有真情的,那么他把正牌太太尤氏又置于何地?而做為秦氏夫君的他兒子賈蓉又情何以堪?
2.尤二姐:珍蓉父子攛掇賈璉偷娶尤二姐于花枝巷,原以為日子長了他們自然有機(jī)可乘,后被三姐一頓收拾,只得老實(shí)下來。誰知尤二姐還是為自己之前的不自重付出了代價(jià),被鳳姐賺入榮府,借秋桐之手,幾番羞辱作賤終置于死地。
3.尤三姐:三姐玩膩了家珍父子,看二姐與賈璉恩愛有加,姐夫也并不嫌棄二姐之前的不貞,給了她飄渺的希望,于是也動了改邪歸正的心思。三姐看中冷二郎柳湘蓮,一改從前潑辣孟浪,靜待閨中與柳定下婚約,誰知柳湘蓮因?qū)幐暶墙宥诨?,三姐憤而自刎?/p>
4.請戲置酒賭錢:這大概要算賈蓉唯一送得起的禮物了,可這不就是賈珍的日常嗎,有什么可稀罕的?
所以你看,榮華富貴如賈蓉(五品龍禁衛(wèi),他爹花兩千銀子給他買的,為的也是秦可卿的喪禮好看一點(diǎn),我為賈蓉一哭),想送個父親節(jié)禮物吧,也是他送得起的父親不稀罕,父親稀罕的他又送不起,好不為難。
今天,我們討論在一個遠(yuǎn)去的時代里,父親節(jié)禮物的種種可能。其實(shí),我們何嘗不是在討論大家司空見慣的親子關(guān)系?有怎樣的家庭關(guān)系,有怎樣的父母姻緣,有怎樣的父教母教,就有怎樣千姿百色的孩子,他們的賢愚不肖,都是其父母性格的一個鏡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