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妖

公子騎馬而來。

公子面容如玉,如墨如劍的眉尖微挑,眼梢略有焦灼。緊隨身后的守衛們怒目猙獰,頻頻回望。在山野之中,灌木枝繁葉茂,看不見追兵身影,只能根據不斷的怒喝聲判斷他們的遠近。

已入山谷,雜樹更加茂盛。近山腳有小道,右邊是一條小溪,溪水翻騰著白花,溪邊亂石高出于水,自成一道天然的溪壩,幽蘭婷婷立于其中,間有幾株桃花生在亂石堆上,開的尚不多。

小道蜿蜒曲折,過了一個小坡,只見溪邊一個高大的石頭邊上,一棵高闊的桃樹斜立,枝椏都有垂伸到溪面,桃之灼灼,花紅如血。

公子策馬擦身經過這棵開的如火如荼的桃樹,下了一大波紅花雨,花瓣被彈起的枝條帶飛,在空中舞著,慢慢落到地面。前面有個分叉路,路徑窄小剛容一人經過,公子一行人默契地分開,各自進入了比人高的亂從中,驚起一群飛鳥,翅膀撲棱撲棱,一時枝條亂晃,雜草叢飛。

身后漸漸起了一層濃霧。

公子一行人往前奔馳了一個時辰才跑出林子,追兵早已擺脫,然而仍舊不能掉以輕心,他們又往南走了一天一夜。在第二天晚上,朦朧月色下,發現了隱匿在林子里的廢棄屋子,才決定在此暫作停頓。守衛們收拾了一塊地方出來,簡單吃了一些干糧后,一半人守夜,另一半人睡下了。

一夜無事。

第二天一早,眾人醒來,恢復了些精神,幾個守衛在喂馬整鞍,準備繼續南下。公子立于荒屋前,仔細打量著周圍。

小屋靠山近水,屋前一道溪流順南而下,溪水清冽透亮,飄著零星幾片桃花,一道小小的拱橋橫貫小溪。公子慢慢踱步上橋,陽光透過樹葉間隙斜穿過來,映在溪邊一塊光滑的青石板上。山谷深處一片紫氣,蟲鳴鳥叫,生機勃勃。

“此處甚好,無紛爭,于我,也是個好落處。你說是嗎,將軍。”公子轉頭對著一位身材魁梧的男子說道。將軍表情嚴肅,抱拳拱手答:“公子還有宏圖霸業,一時困境不必喪氣。”

公子笑而不語。

?“什么人!”守衛大喝一聲,不多時,一個身著暗紅色粗布衣裳抓著小丫髻的姑娘被扭送了過來。

“公子好生無禮。”公子還未開口,就被姑娘搶先責備。

小丫頭看來不過豆蔻之年,唇紅齒白,小臉大眼,靈氣的很,一看就知道不過是野蠻調皮的鄉下丫頭罷了。公子嘴角微抬,說:“我怎么無禮了?”

“看公子眉清目秀,氣宇軒昂,定不是尋常人物,卻也跟鄉紳村霸一般占人房屋,還把正經主人拷來,不是無禮是什么!”

這才清楚了,原來這個屋子是小丫頭的。公子作揖賠禮,笑道:“我等不知這屋子是姑娘的,只以為是無人居住的廢屋,剛好夜行勞頓,就隨便住了一晚。我們這就收拾離開,再給些銀兩作賠罪,可行?”小丫頭撅嘴冷哼,也只能作罷。

公子抬步下橋,卻突然一個踉蹌倒地,“公子小心!”將軍趕緊扶起公子,卻見公子雙眼緊閉,臉色煞白,嘴唇隱隱發烏。“是碧血蜘蛛!快躲開!”小丫頭話音剛落,一只碧綠的小蜘蛛從公子領口爬出,腹部卻是猩紅猩紅的。將軍眼疾手快,蜘蛛瞬間就被彈到地面,砸的稀爛。

“立即啟程,送公子到最近的醫館!”將軍立刻下令,手下迅速跑去備馬。

“來不及的。”是那個丫頭在說話,“這里最近的鎮子也是百里之外,碧血蜘蛛毒性極強,鎮上的大夫也無解。”

將軍頓時沒了辦法,然而只是一瞬間,將軍抽劍抵向小丫頭咽喉,“你到底何人?”

丫頭完全沒想到這個人會把劍指向她,嚇得身體一僵,臉色發白,“我以前住在此處,就是因為這里有這種毒物才搬離。我知道這個毒怎么解,你先把劍拿開。”將軍半信半疑,但別無他法。

那個丫頭說,這種碧血蜘蛛的毒若一天之內沒有解藥,就會內部潰爛,全身機能衰敗而死。解毒,需要把剛開的碧血桃花蕊,用碧血桃樹干的汁液研磨成漿,配上碧血桃樹根下的泉水服用,才能控制住碧血蜘蛛的毒性。碧血桃與碧血蜘蛛一樣,都是劇毒物。這兩個東西,任何單獨一個對人都是劇毒物,卻是相依相左,相克相生的。有碧血蜘蛛的地方,必有碧血桃。

丫頭在屋后找到一棵開著鮮紅花瓣的桃樹,忙活了一早上,配好解藥,連著一顆朱色藥丸,給公子服下。又取了一些花瓣曬干,在屋子里當香熏燒了,防止再一次被蜘蛛咬傷。

半響,公子終于悠悠醒來,眾人松了一口氣。將軍馬上下令離開,丫頭卻一把攔住,說碧血蜘蛛的毒起碼要服藥五天才能徹底去除,并且,解藥必要現做現服才有效果。看來暫時走不了了。

第二日,公子已無大礙,行動自如了。小丫頭古靈精怪,俏皮可愛,不過一天就跟幾位鬧熟了。將軍還是一臉警惕,半分不敢松弛。

公子服過藥,小丫頭就鬧上他了,說公子是大地方來的,一定要他講講繁華市井里的故事。這幾日來日夜奔馳,身心具疲,看著和自己家小妹一樣年紀的丫頭撒嬌吵鬧,罷了罷了,給她講講吧。

末了,公子問丫頭的名字,丫頭回答說“以桃為名。”公子微微一笑,“哦,桃之夭夭,甚好。”

丫頭卻歪著頭,一臉天真,“桃之夭夭,說桃是妖嗎?”眾人轟然一笑,公子剛要解釋,丫頭卻一臉嚴肅,“別笑啊,桃真是妖,是妖啦。”眾人還是在笑,夜已深,公子也不解釋了,留些人守夜,睡去了。

翌日,天氣格外暖和。公子剛醒,還在睡眠狀態的鼻子聞到一股淡淡的花香,若有若無。小桃一臉興奮,“帶你去個地方!”拉起公子就往屋外走,侍衛們連忙跟上。

天氣晴朗無風,小桃帶著公子沿溪一路小跑。溪水中花瓣漸多,空氣里花香愈濃。前面山坡上一個大石頭,小桃拉著公子穿過樹叢,從大石頭下方一個拱洞穿過,瞬間,一片粉色花海映入眼簾。

整個山谷都是桃花!

每一棵桃樹都如同競賽般開的熱烈,如火如荼,延綿幾十里。咸陽城外的桃花林,人工種植,也不過區區十里。公子走進桃花林,溫暖的陽光下,仿佛能聽見“砰砰砰”花開的聲音,真真的是“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小桃奔過來,手呼一搖,公子頭上落英繽紛,下了一大波紅花雨,花瓣在空中舞著,慢慢落到地面。“這里喚作桃花谷,公子記得這里嗎?小桃第一次在這里看見公子哦。”“你是被侍衛當作壞人抓到我面前的。”

小桃咯咯咯笑著,惡作劇地搖著一棵桃樹,落了滿地花瓣。“公子喜歡這里嗎?會陪小桃一直在這里嗎?”

“公子身負天下興亡,怎會留在著荒山野嶺。”這丫頭說好聽點是天真無邪,但在將軍眼里就是淺聞寡識。

公子沒有答話,眉梢里盡是淡然,如此美景不好好欣賞,盡與不諳世事的丫頭較真做什么。

回到小屋,桃坐在公子旁邊望著一個星點大的燈火出神,“公子身負天下興亡,可不能留在這里是嗎?”

沉思了一會,公子才答:“這里甚美。”

小桃明白了,公子的使命,由不得他愿不愿意。“公子原是我不能留的。”

公子看向桃,眼神沒有波動,停了一會,說:“你有家人么,你若沒有家人,我可以帶你走。”

原以為桃會很開心,然而她只是笑了笑,“公子,我有家人,很多很多姐妹,只是他們都不能自由走動陪我玩,所以看到公子就想讓你留下來陪我玩了,明天你們就走吧。”

將軍一下子聽到重點,急忙問:“明天走,公子的毒可解凈了?”

窗外漆黑的夜幕里,有蟲鳴,沙沙沙的,如同婦人裁剪布料時的小心翼翼。小桃低下頭,眼睛亂瞄,“其實,服用一次,公子就已經無大礙了,只是為了穩妥起見,故才讓公子多留幾日。”

到這里已經很明顯,當初她說公子的毒要連服解藥五天才能解不過是誆人的,使著小丫頭性子訛了一大伙人陪她玩。她一個小小的玩心,殊不知卻會耽誤大事,將軍氣的吹胡子瞪眼,頭甩開,一句話也懶的再說,只等著快點天亮啟程。

好像突襲都發生在半夜。

夜幕中響起了風拂動樹枝的聲音,蟲鳴聲突然大了。不等外面守夜的侍衛進來通報,將軍已經察覺到了危險,悄悄喚醒所有人,護送公子撤退。沿溪走,可以讓溪水的流動聲蓋住行走時發出的聲音。

對方有備而來,很快就察覺出他們已經逃走,馬上追了過來。

將軍和侍衛們護著公子一路狂奔。身后的火把火光映天,一支支冷箭嗖嗖嗖地飛來,打在身邊的樹干上,直穿樹心。小桃抓著公子的手一直沒有松開,撥開密密麻麻的樹枝,拖著他往前跑,臉上都是被樹枝刮破的條子。

對方人多勢眾,裝備精良,而他們逃走時連馬都棄下了。小桃一手抓著公子跑,一手不停的抹眼淚。是自己的無知幼稚害了公子,如果不是她,公子早就回到了咸陽,斷不會現在又被返回來的敵人追殺。

公子突然悶哼一聲,抓著小桃的手一緊,差點倒地,公子右肩上中了一箭。將軍也注意到了,但敵人的箭越來越密,將軍不停地揮刀打落飛箭。這樣下去,只怕今晚,他們兇多吉少。

他們逃到了谷口的巨石那里,小桃帶著公子躲到后面,箭穿透了公子的肩膀,公子的臉皺成一團,急促地喘著氣,捂著傷口的左手浸滿了血。小桃伸手折斷刺中公子的箭尾,用半截斷箭扎破手腕。

?“將軍,再往后,就靠你保護公子了,帶著公子走!”

將軍護著公子走后,周圍漸漸起了一層濃霧,伴著淅淅瀝瀝的雨滴。這次敵人整裝而來,仍然有條不紊,緊追不退。

小桃用手指沾了血在眉心畫了一個符,頓時狂風大作,地動山搖,似有盤古開天辟地之勢。追兵的慘叫聲,驚起的野獸嚎叫聲,飛鳥的驚鳴聲,不絕于耳。

小桃是妖,一個修煉了三百年,剛剛才修得人形,道行不甚高的碧血桃樹妖。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那日公子騎馬而來,劍眉星目,擦身經過小桃--那棵開的血紅血紅的碧血桃花樹,她就迷了眼。她施妖術,林子里起了一層濃霧,又驚起了一波一波的鳥,迷亂敵人視聽,使公子甩掉了追兵。公子一行人憑感覺繼續往南奔走了一日一夜,其實不過是掉進了小桃的鬼打墻里,轉了個圈,轉到了山口不遠處的那個屋子。

小桃剛修成人形,不諳世事,只是憑內心感覺,喜歡誰就追著誰,公子以為小桃責怪他占了她的屋子,賠禮道歉后要走,小桃卻是急了,她是想要他繼續在這里住著呢,一急之下放碧血蜘蛛咬了公子,還撒謊說解藥要連服五天,都只是想留著公子讓他陪著罷了。而那日的追兵是一路南下,沒有發現他們的蹤跡,原路返回時,竟意外地在桃花谷發現了他們。

東方出現了魚肚白,一切漸漸風平浪靜,受了一夜驚嚇的追兵們戰戰兢兢的抬起頭,發現周圍一切全改變了,他們置身在一片亂石桃林外,一條溪流橫亙在他們前方。他們進入桃林中,每棵桃樹都開的如火如荼,或生長在嶙峋怪石上,或倚在枯木樹樁旁。

他們一次又一次的行走探路,這個林子就如同迷宮,他們最后總會迷路退回岸邊,那棵匍匐倒在岸邊的枯桃樹邊。

后來,這個地方再沒有人進去過,直到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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