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生家庭》| 20年前的許多多

1. 我叫許多多

我叫許多多。

那年我6歲。

我靠在床頭想了這兩句開頭。

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黑暗里出現(xiàn)一間草棚泥屋。它低矮破舊,要認(rèn)真看才能辨別出它是個雜貨鋪,里面小柜臺,破木椅,手桿秤,木算盤,還有一堆零散的糖果辣條香煙大米被排列整合到一起,一切陳舊卻一塵不染,東西不多卻井井有條。這就是開門做生意,這就是全家的生計。

如果你再走進(jìn)去,那里會有晦暗不明的光線,搖搖曳曳的,將坑洼的泥地殘破的泥墻暴露無遺,一眼望過去,家徒四壁,一片空蕩。這些讓我艱難的想起20年前的那個年代,我還是個孩子。

是的,我是個孩子,窮孩子,一直都是。

我真的有過孩子的經(jīng)歷。

我就是那個孩子。

我叫,許多多。

那是6歲的許多多。她明晃晃的從我眼前一溜煙兒跑過,她撒嬌般地說,即使她常常迫于媽媽的淫威,不敢在她眼皮底下作威作福,她也敢在下雨天跑出去玩水,在放學(xué)后玩的不歸家,在別人家池塘里摘蓮蓬被追打。

她還喜歡叫上好朋友歐陽,她喜歡和她一起玩。

倆人成日打打鬧鬧,瘋瘋癲癲,樂不思蜀。

2. 這倆閨女真傻

1999年,春天,瓢潑大雨。

我拉著歐陽來家里玩水,事實上怎么玩法我已經(jīng)毫無印象,可能是拿著盆子接屋檐上滑落下來的雨;也有可能是拿著紙船放到門口積水里,讓它游啊游;又或許是把雨水捧到廚房的水缸里存起來……總之最后的結(jié)果,就是一地的坑坑洼洼,它們反射出來的光,刺得我們睜不開眼,就像在宣示主權(quán),叫囂著,瞧!你們做的好事!

而我和歐陽,嬉鬧過后,才發(fā)現(xiàn)這滿屋子的積水,嚇傻了。

最先反應(yīng)過來的是歐陽,她跳起來就準(zhǔn)備跑,還好我反應(yīng)也不慢,我一把摟住她。

我說,你走了我咋辦?

她一臉哭相,我咋知道?

我也一臉哭相,你帶著我一起跑?

然后我就像做賊一樣躲進(jìn)了她家廚房,兩個人蹲在灶臺前,渾身濕漉,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把濕透了的鞋墊拿出來烤,一股又騷又潮的味道噴過來,我們都哭了,抱在一起又驚又冷,瑟瑟發(fā)抖狼狽不堪。

我想就沖這一點,足以看出來我媽媽的淫威,連我的好朋友都忌憚幾分。

最后我已經(jīng)不記得我在廚房躲了多久,只知道事情過了之后,雨過天晴像啥事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我吊兒郎當(dāng)?shù)刈趮寢尩耐壬希е易陂T口,和歐陽的媽媽打趣兒,說,這倆閨女真傻。

3. 最好的許多多

20年后的今天,我才知道,1999年是這漫長的人生中最好的時光。

而1999年的許多多,也是最好的許多多。她天性頑劣卻也無憂無慮,做了好事會求夸,做了壞事會怕罰,敢想敢做,沒心沒肺。

如果我能回憶起來1999年的許多多如何的沒心沒肺,那大概只有一次。

……

一次上學(xué),我弄丟了課本。20年前學(xué)前班的課本我實在想不起來有沒有分語文數(shù)學(xué),只知道那是重要科目的課本,主教老師很兇,還有我媽也很兇,我會落得個什么下場我簡直不敢想。

我怕的不得了,在狗窩一樣的課桌里瘋狂的找,愣是找不到。等到了那節(jié)課,我硬著頭皮和同桌共用一本,老師從我身邊經(jīng)過的時候,我能感覺到我在瑟瑟發(fā)抖。

瞧瞧,許多多簡直不能更慫了。

……

可是盡管如此,我還是沒有找到我的課本,那本被我搞爛了封面頁腳皺得飛起的書,它到底去了哪里?誰會要我那鬼畫符一樣的書?內(nèi)頁全是鉛筆抹得臟兮兮的書連我自己都嫌棄,怎么就不見了呢?

最后我實在沒辦法,鋌而走險,跑去偷了同學(xué)于歡的書,至于怎么偷的我也不記得了,總之偷來的書被于歡保存的很好,和我丟失的完全不一樣。

怎么能以假亂真不被發(fā)覺呢?我靈機一動,拿起筆來“唰唰唰~!”地亂畫,直到畫到自己滿意為止。

結(jié)果第二天一下子就被于歡識破了,她說我拿了她的書。

我死不承認(rèn),強裝鎮(zhèn)定。

我說,這就是我的書,你看,這么臟就是我的啊!

她氣得滿臉通紅直跺腳,我卻一邊心里打鼓一邊為自己的小聰明沾沾自喜自以為是。

后來發(fā)生了什么我又不大記得,大約是姐姐介入幫忙解決了?還是我把被我毀壞的書還給了她?又或是我自己的書找到了?

想不起來了。

我撓了撓頭,無奈的笑笑。

大概我只記得情節(jié),全忘了結(jié)局。

情節(jié)里的我,許多多,大概是猴子派來搞笑的,可是就是這樣的許多多,也是最好的許多多吧。

我想。

至少她還有那個時期該有的天真爛漫和無知蠢萌,她沒想過讓任何人覺得她很有勇氣,她僅僅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根本不需要太勇敢,哪怕那件事是不對的。

她只是個孩子,不是嗎?

孩子,是可以任性的。

長大了,就不能任性了。

就像20年后的我,說每一句話做每一件事都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生怕踏錯一步就要受千夫所指,20年后的現(xiàn)在如何與20年前的時代相提并論,現(xiàn)在的我,早就不再是20年前的許多多。

可是那時的我,那時的許多多,又怎么會知道這些。

4. 最后一次

對于一個6歲的孩子而言,她什么都不知道。

6歲的許多多,只知道撒潑打滾,嬉笑怒罵,欺小怕硬,狐假虎威。翅膀硬的時候還敢在下雨天吵著嚷著要去玩耍,要知道,媽媽是最討厭下雨天的,一到雨天家里就像花灑似的到處噴水,大街上也見不到幾個人影,生意因此也格外的差,別提多影響心情。可即使是這樣,威嚴(yán)的媽媽也拗不過許多多,拗不過她一整日哭喪著一張臉,要死不活的,打也不怕。

……

所以,那年夏天,我,許多多。

埋頭在家里的雜貨鋪里翻出一包雞汁方便面(現(xiàn)在再也沒見過的雞汁牌方便面),我喜滋滋的拆開包裝,拿出調(diào)味料,倒進(jìn)面里,用力捏碎,上下?lián)u晃,手伸進(jìn)去,一抓一大把,“嘩嘩嘩~”塞進(jìn)嘴里,嚼兩口,咽一下,吞掉,簡直滿足。

媽媽看著我一連串熟練的動作,哭笑不得。

不過她可沒空管我這么多,她正忙著穿好厚重的雨靴收拾店鋪呢。完了之后她麻溜地擼起兩只早就濕透了的袖子,對著我招手,“過來!”

我蹦跶蹦跶地過去,接過媽媽的雨傘,等著她收好東西,關(guān)好雜貨鋪的門。

……

這是一大早。

我看見外面淅瀝瀝的雨好不傷心,媽媽走過來替我穿好衣服,梳好辮子。

她說,今天帶你去戲劇院看看戲。

我開心的不得了。

……

走在路上滿是積水,“啪啪啪~!”雨不停地向我們砸來,風(fēng)也越來越大,那個時候的夏天,真的特夏天。

我走的越來越慢,媽媽悄悄蹲下來,“上來!”

我立馬利索地爬上媽媽的后背,還拿著方便面的手緊緊的摟住她的脖子,又騰出另一只手來撐傘,小腦袋靠在她的肩上,她的短發(fā)蹭著我的臉癢癢的,讓我忍不住“咯咯咯咯”的笑。

“趴好。”媽媽埋著頭邊走邊說。

我立馬閉嘴不動。

路很滑,水很深,雨稀里嘩啦地下個不停,我不知道走了多久就趴著睡著了,等到醒來的時候,媽媽已經(jīng)走到了戲院門口。

她大口的喘著氣把我放下來,牽著我的手慢慢往里走。

里面沒人,整個戲院空蕩蕩的,安靜的只聽得到我和媽媽的呼吸聲,我小聲嘀咕著,怎么一個人都沒有呢?媽媽沒說話。

這時路過一個大叔,她趕忙上前詢問,“你好,請問今天戲院怎么沒人?”

大叔說,你們不知道嗎?今天下大雨,停工啦!

我滿是失落。

媽媽對我聳了聳肩,只得帶著我離開。

在回去的路上,我趴在媽媽的身上不說話,滿心都是氣,默默的置氣,為無功而返和媽媽置氣。

那時候的我沒有想過,也許她也是失望的吧。也沒想到過,那將會是我的生命里,她最后一次背我。

我余后的人生里,再也沒有人背過我。

5. 我最愛的人

關(guān)于1999年的故事,我大概只記得那么多,其他的已經(jīng)全無印象,我不知道那個破舊的草棚泥屋最后落得如何下場,也不記得除此之外的任何故事。

或許人生就像一首安河橋,我們都對逝去了的格外執(zhí)著,它們做不了任何動作,它們只能悄無聲息的化作念想在黑夜里掙扎綻放,愈演愈烈,卻彌足珍貴。

因為它們已經(jīng)沒有了,不存在了,它們只能停留在我的記憶里,在某一處角落,像打了激素般,野蠻生長,不屈不撓。

可是如果提起20年前的許多多,我能想起關(guān)于她的,只是坑坑洼洼的泥地,是趟著黃水的馬路,是低矮破舊的泥屋,是淅瀝瀝的雨,是雞汁方便面,是歐陽。

是媽媽,是我最愛的人。

也是這個世界上,可能最愛我的人。

但是20年前的許多多。

不愛她。

她怕她。

就算是這樣。

如今這些能想起來的。

沒有一樣還存在。

沒有一樣還存在在這個世界。

許多多的世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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