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說起來也不算老,才有二三十年的光景。屋子不算大,僅容兩人居,旁邊又建一個很小的廚房。堂屋朝南,廚房朝西,前面是個寬敞的大院子。
屋子雖小,卻見證了五代的人的點點滴滴。聽奶奶說房子是在我爸爸結婚兩年后蓋的,那時家里有頭牛,賣了八百塊錢,買了一萬磚,蓋了這間小屋。
奶奶有兩個兒子,我爸爸是小的那個。大伯較我爸早兩年結了婚,大娘過門后卻一直沒有懷上孩子,我娘過門后的第一年就有了我。家里人對于第一個孩子是特別的疼愛的,爺爺有事沒事就把我馱在脖子上,去村里的小賣部里買幾個洋糖,同年齡的小伙伴總是在旁邊眼急,奶奶也放下地里的農活投入全部身心來照顧我,大伯更是對我疼愛有加,奶奶說,有次大伯打工回來拿回一袋糖果,那時家里住著長輩,大伯沒有說讓長輩們吃,倒是全給了我。不過好景不長,大娘過門后五年,肚子突然變大了,一個小弟弟降生了,同年四月媽媽也生了一個弟弟。家里一下子多出了兩個男孩,每個人都高興,所以對我的疼愛也就沒那么突出了,倒不是他們重男輕女,只是家里多了孩子鬧騰,想疼也沒有多余力氣了。
家里照顧孩子的工作都交給了奶奶。那時我還只有三歲,不添亂就算好了。家里沒有幫手小屋像炸開了鍋。一時,這個餓了,那個渴了,這個又尿了,那個又拉了……充斥小屋的都是哭叫聲,奶奶就一個腿上坐一個,來回晃,直到哭累了,哭乏了,眼困了,弟弟們方才睡下,小屋也才安靜下來。這樣的折騰,一個人實在照顧不過來,于是便把姥姥請來。姥姥是奶奶的媽媽,至今仍健在,已有百歲高齡,一生沒有兒子只有三個閨女。姥姥的身體很硬朗,八十歲時眼不花,耳不聾,各種家務都能做,奶奶相比她倒更像是八十歲的。姥姥是個小腳女人,是從舊社會死人堆里爬出來的,要是生在現代絕對是個女強人。姥姥來后家里情況好了許多,屋里堂屋放了張床,姥姥把一邊的床腿墊高,弟弟吃飽想睡覺時,姥姥就把他們抱到床上,一頭一個,姥姥就坐在床邊晃著他們睡覺。
再后來,弟弟們會走路了,能自己跑著玩了,大娘和我娘又都降生了一個妹妹。奶奶和姥姥的工作又開始了,只不過孩子多了,不好管理,相互之間打斗天天可見,自此小屋里再也安靜不下來了……
老屋最熱鬧的莫非夏日里的光景。天長夜短,下午七點鐘天空仍不想換上夜晚的裝束,每家每戶煙囪上的炊煙也比其他季節升的晚了些,這樣孩子們就有了更多嬉笑玩鬧的時間。莊稼已經收割完,大人們坐在老屋門前的槐樹下,說著今年麥子搶收的種種趣事,歸學回來的小娃崽們三五成群追著、跑著、躲著、藏著。老屋靜靜的躺著,裝進父親的心事,也容納著我們的歡笑。
夕陽躲進了西邊無盡的麥茬地里,夏日的星空一顆一顆被掛了上去。吃過飯,女孩們拿出日暮時分采摘的指甲花,將其和明礬一起放在石器制成的容器里,用搟面杖搗碎,直到有紅色的汁液滲出。在老屋昏黃的燈光下,奶奶取一撮搗碎的花葉蓋在女孩的指甲上,用棉線和洗好的桑葉將指甲和花葉固定在一起。指甲包好后,夜間不能取,經歷一夜的浸染,指甲就被染成了紅色,再用水洗就洗不掉了。桑葉易破,夏日里又多蚊子,下半夜特別多,有的忍不住瘙癢,就用手去撓,結果第二天醒來發現手上包好的桑葉幾乎掉光了,有的被弄松動了,指甲花被翻了個身,把手肚子染得紅紅的,但也有幾個特別牢固的,小心翼翼取下桑葉,指甲花和指甲貼合的完美,用清水洗過,指甲變得更加光亮潔凈。老屋記錄著這些美好,封存指甲花的顏色里,永不褪色。
小時候的夢,都是會飛的夢。那時家養了幾只雞,有一天我們比較好奇,為什么雞有翅膀就是不會飛呢,弟弟說可能是這些雞沒人教,所以它們不飛。于是我們就把門鎖上,在院里抓雞,抓住一只就使勁往空中拋,小雞在空中撲撲棱棱,又墜向了地面,就這樣它們被我們“教了”一個下午。晚上娘回來趕雞歸圈,卻找不到雞的蹤影了,就把我們叫出去,心一慌,知道可能闖禍了,于是全都招了。娘聽后哭笑不得,找來找去,最后在木板下面找到了小雞。那些雞估計是被嚇傻了,沒幾天就生病死了,生還的沒幾個。后來語文書上學到“雞犬升天”,就禁不住想起那天雞飛漫天的場景,那些雞會不會感謝我們那他們體會了飛翔的感覺呢(我可能想多了,捂臉)。
日子就這樣在饅頭里、稀飯里、面條里、家家戶戶的炊煙里過著,慢慢的我們長高了,長大了,一個一個離開小屋,小屋又才慢慢安靜了下來。
有次回家,遠遠的看到小屋,屋子在一棵巨大的梧桐樹下顯得格外的渺小,原本的紅磚藍瓦,在歲月的洗禮中早已紅藍不分,融合成統一的暗紫色。數年前的洋槐樹因為阻礙了來往的汽車也被伐了去,現在小屋像一位歷經滄桑的老人,年輕時筆挺的脊梁也彎了下來。屋里的擺設還是那樣,只是被時間不知不覺刻上了痕跡。陪我一起長大的老時鐘因為里面生了銹,也終于定格了自己的生命;堂屋的兩張木椅,恐怕早已承受不了我的重量;小時候愛美成天照的鏡子如今從里面也只能看出個朦朧;小時候能圍坐六個孩子的桌子,現在看看突然變小了一號,自己趴在上面就已占據了一大半的空間;原來高不可及的門楣,現在還必須彎著腰才能避免被它碰到……小屋里東西仿佛都變小了許多,所以看起來可愛了許多,想想當年就在小屋的某個地方與奶奶拌嘴,一生氣就拿起桌子椅子一陣狂踢,不由心生愧疚。
夏天的雨一陣一陣的下,打在老屋佝僂的身軀上,發出咯吱咯吱響,小時候下雨電閃雷鳴也是和奶奶坐在那張小床上關著門,從門縫里向外面張望,聽雨水順著屋檐低落到石磚上的清脆聲,只是今夕的心情不同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