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海東來的功力，三丈之外那兩人的竊竊私語自然聽到一清二楚。
他不明白林如夷為什么要提這個要求，但并沒有阻止。只是佯裝沒有聽到，靜觀其變。
兩人走后，終于清靜了。整個屋子只有自己，和一箱珠寶……
……
然而臨近三更，海東來發現當時應該阻止的。
窗外傳來了悠揚的笛聲。
初似鴻雁來賓，極云霄之縹緲；繼而似雁行以和鳴，倏隱倏顯，若往若來。
雁落曲，明明應該是琴曲，這笛聲卻毫無違和感。
稍一停頓，又覺風靜浪靜，云程萬里，天際飛鳴。
海東來雖孤高冷傲，拳拳之心熾熱卻高于很多人，就如同他異于常人的體溫。此時聽著這笛聲中傳來的逸士心胸、鴻鴣遠志，自然難以入眠。
起身望向窗外，隔著窗紙，只見一個模糊的纖瘦身影，月下弄笛。
不用猜，他知道這是誰。他懶得去猜她的用意，他習慣了安靜的夜晚，被笛聲充滿的夜倒沒有想象的那么令人討厭。
忽然笛聲戛然而止。
窗外人欠身道：“可擾了海大人的清夢？”
這忽然改變的姿態，并沒有讓海東來驚訝，只淡淡地說：“既然知道擾了我，還不走？”
“海大人覺得這曲雁落怎么樣？符合海大人心中所想否？”
他不做聲。
“此曲作者陳拾遺，文武雙全、千古忠義，心懷遠志。海大人可有共鳴？”
面對她接連的詢問，海東來嗤道：“陳子昂棄武從文，于我何似；他事武氏朝廷、終遭武氏迫害，當今陛下乃圣帝明君，海某無法與他共鳴。”
“海大人得皇上器重，自是君臣相得” 語氣中忽然充滿了一種幽怨之意，“只是……只愿……”
那聲音竟然一時哽咽。
“笛聲倒是異常清脆悠揚” 下意識地，他居然想安慰一下這個女孩。
但窗外許久沒有回應。
忽然有東西穿過窗紙射入，到了海東來手里。
一支玉笛。
“這是家傳的云迴玉笛。我并不擅長笛，但此笛之妙，據說無知莽夫也能吹出美妙音律。海大人倒剛好可以幫小女子驗證一下。” 語未完，人影已不見。
海東來對她暗諷自己“無知莽夫”也不動怒。
看著手里的玉笛，通體晶瑩，微微透著紫光。
細看，笛尾印著一朵桃花，旁邊刻著一個小小的“如”字。
難道這是傳說中的云迴玉笛？就算不是，也是上上品，這姑娘倒是大方。
……
第二日清晨海東來出門時，林如夷已經在院子里了，背對海東來的屋子，低著頭，手里拽著一片紙。
“節度使府不愿去，偏要住這個驛館院落”，海東來握了握傘柄，“你越來越讓人懷疑了。”
“你又為什么不去內衛驛站呢？什么目的？”沒有抬頭，她繼續搓著手里的紙片，不經意地說。
“小丫頭膽子不小啊”，海東來側著頭，眼神變得犀利。
林如夷馬上感覺到一絲不妙，停下了手里的動作。她還把握不好這個人的脾氣，實在不知道他會不會突然出手殺了自己。“是我多言了。海大人海涵。”
忽然院門被推開，進來一個內衛：“海大人！京城消息”， 那人驚訝地看了一眼林如夷。
林如夷聳聳肩，用最快的速度消失了。
屋里透過窗看到那內衛湊近海東來低低地說 了一句話，然后遞上一卷信。
屋外沉默許久。
什么聲音也沒有反而顯得更嚴重。
繼而聽到海東來低沉的聲音：“林如夷，有些話我要問你。”
話音剛落，她的身影已經到眼前。
“這些天秦逾明親自問過你案情嗎？”海東來非常認真地看著她。
“問過，離開了多久，看到了什么，之類的，和對你說的一樣啊。”
“你昨晚說了很多，如果也是一樣對秦逾明說的。案件過去了十幾日了，寄到長安的文案里卻為何只字未提？甚至沒有提到你這個人證！是什么原因讓他隱瞞了這些？我問你，他親自審你的時候可有什么異樣？” 最后問題的時候，他嘴角一絲抽動。
“他為什么不報我怎么知道，你該問他啊。……異樣？沒有異樣啊，他似乎對我的說辭并不感興趣，懶懶的，都不知道有沒有聽。” 林如夷努力回答得很輕松，心里已經知道自己被懷疑了，要怎樣消除他的懷疑呢。
海東來確實在懷疑，懷疑的人卻很多。
不感興趣。是因為他已經知道誰犯案？
還是你根本在說謊？
還是……
“從昨天到今天，你問了我那么多，我能問一個問題么”。林如夷在他沉默之際，挪了一小步靠近，佯裝小心地問。越是不該亂說亂問的時候，她卻喜歡用這種方式讓自己輕松點。
“嗯”
“你為什么一直戴著手套？和你打傘有關系嗎？” 說完這話林如夷就笑了，這個方法果然很有效，被懷疑的緊張感很快消失了。
“這是兩個問題。” 海東來輕笑一下。
有些人的聰明好像不能用在和自己密切相關的地方，自己已經被懷疑了，卻好似渾然不知。這是一旁的內衛在想的。
“那……你就回答第一個問題吧”
“這事以后再說，先跟我去趟億城。” 海東來看著她，想看她對去億城的反應。
林如夷喜上眉梢：“嘻，‘以后再說’，好呀好呀”。這一次的欣喜倒是真心實意的。
想到昨夜的事，海東來忽然明白了她在高興什么。便不去看她。
他轉身對著還低頭待命的內衛說：“我屋里有一箱子，你加急帶回長安，送往海府。”?
“是。”內衛又加了一句，“那可是海大人取得的物證？”
那眉下的目光，甚至衣袍下沒有露出來的手，都讓小內衛意識到自己問了不該問的。明明是夏天，卻感覺到一陣寒意。
“對對對，那是你們海大人辛苦收集來的機密物證，千萬不能和任何人提起”。林如夷的話打破了這份安靜，讓小內衛感覺輕松一些了，有點后悔剛剛心里吐槽了這個姑娘。
“下去吧。”
……
“走吧” 海東來握了握傘柄，一點地躍出幾丈外。他甚至都沒有回頭看，知道她一定會跟來。速度越提越快，他想知道，這丫頭的輕功到底如何。提到八成的速度，依然能聽到身后跟著的那個人的聲音，倒讓海東來有點驚訝。只是她的呼吸聲已經完全混亂，想必是到極限了。
待他站定，林如夷也已經到了，氣喘吁吁地抱怨道：“走，走這么快干什么，億城又不會跑了”。
“果然很好” 輕功不是海東來最擅長的，但這世上跟得上他的高手已不出十個。
“可…內力差啊。你打算一路跑到億城？！” 林如夷靠著旁邊的柱子，“我…真的…不行了。”
“所以帶你來這里”，他向前一指，“選一匹馬吧”
前方一排駿馬，林如夷剛剛實在太累，竟沒有注意到。
現在她眼睛一亮，好像饑餓的人看到了雞腿，臉上都放光了。
她走過去，挑了一匹黃棕色的馬，扶著馬背，輕拍了一下：“果然好馬啊。海大人，這些馬是內衛的還是你的？”
海東來看著遠方。“是你們林家的。”
林家江南富商，馬匹生意自然也是其中一項。
……
林如夷的騎術并不算好，所幸她選馬的眼光不錯。
而一人一馬的后方，有一個紅色的身影，不近不遠地合著她的速度，掠過。
兩人很快達到億城外。
林如夷栓好馬，拍拍馬頸部說：“辛苦你啦，跑了這么一路。謝謝！” 繼而問海東來：“海大人不騎馬是因為不會？打著傘不方便？還是單純炫耀一下自己非凡的功力？”
海東來知道，對有些人，尤其是有些女人，可以不必回答他們的問題，甚至可以當做沒有聽到。他們說話只是為了驅散無言的安靜。他只管問自己問的，說自己想說的，他們很快就會忘記剛剛的話題。
于是他問道：“熊章的武功怎么樣？”
“很好，非常好。” 江南第一大俠。否則林碩也不會托他來保這一趟。
“嗯，我也不能保證二十招之內拿下他。” 海東來可能認為自己已經謙遜了，“他們又是怎么在那么短的時間內辦到的？”?
“要制伏一個人，本來就不用靠武力。哪怕他是威震一方的大俠。”林如夷只是在描述一個事實。
太陽已經快落山，海東來在山腳下，整個人進入山坡的陰影中。他收起傘，用傘尖抵著山壁面：“你過來。”
林如夷臉上散去笑意，剛剛被懷疑的認知又回來了：“不用過去看。我知道你說什么。那是山頂上東西滑下來的痕跡。有人擦過，卻還是逃不過你的眼睛。”
“所以我問你，你到底還有什么沒說，你還藏著什么？！” 那原本磁性的聲音現在只剩下低沉凌冽。
剛好在有埋伏的地方，她要車隊停下并離開了，為什么？車隊的路線是機密，居然有人可以在這里埋伏，誰是內鬼？這些東西從山頂滑下來不可能沒有動靜，她卻口口聲聲說沒有？她是真的離開了，還是根本就在現場倒戈、出其不意？這一切確實太可疑了。
海東來一步步靠近，突然出手，雪白的手套按上她玉嫩頸部。林如夷感覺到一股炙熱透過棉質的手套，抑住了她的呼吸，雙腳已漸漸離開地面。她一向喜歡雙腳離開地面，飛的感覺，但絕不是在這樣的情況下！
她知道接下來說錯一個字，這只手就真的會扭斷自己的脖子。
“我……我之前是有隱瞞……但有原因的。”她雙手抓著那只如鐵鉗一樣的手，試圖透點氣，但毫無用處，“離……開過，是真的……是熊叔叔……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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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名曲《平沙落雁》的作者不明，一說是陳子昂所做。樓主覺得還挺符合的。結合平生事跡。
注2：傳說唐玄宗夢游月宮，得神仙紫云迴授一玉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