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 ? ? ? ? ? ? 文/筱曼? ? ? ? ? ? ??
一場自以為是的狂歡終于結束了,走出會所的那一刻,眼睛仿佛被燈紅酒綠嬌生慣養了一樣,對著這深沉的夜,破碎的燈光和空落的馬路不適應地抽痛起來。
我感覺胃部在強烈的翻涌,另外無法忍受的蹲下身去。
“小陳呀!小陳!”耳邊彌漫著焦急地呼喚和細細碎碎的嘲笑。
“小陳酒量不行呀,還是年輕人呢!”我聽見領導的聲音在身后響起,感覺一只有力的巴掌在肩上重重拍了拍,那混合著荷爾蒙的諂媚俗笑更響了。
我想我應該轉過頭去像個沒事人一樣的醉醺醺傻笑幾下,可是感覺那一刻頭顱異常沉重,像不屬于自己一般,只得選擇沉默地低垂著,看著腳旁迷幻的月光。
眼前的地面開始旋轉,像抽搐一般痛苦起伏著,月光開始變成毛茸茸的草坪,變成鋪向四海八荒的綠色地毯,眼前的光線在一陣扭曲地恍惚中變得清晰與明朗,我保持著捂腹深蹲的姿勢惶恐地抬頭向上看,那夜空被青天洗染,巨大的月亮換成了太陽。
“喂!小志啊,你怎么啦?”遠方傳來焦急地叫喊,那聲音是少年的沙啞卻又保留著孩童的干脆。我聽見前方高密的草叢深處傳來越來越近的腳步聲,那草桿飛快地向左右撇開頂端的絨毛抖在半空中像塵埃也像星球。
我的眼前出現了一雙破爛的草鞋,那裸露在外的腳趾表皮皸裂指甲上還粘著些泥土,我緩緩抬起頭來,逆光的那張臉一頭濃密的卷發不羈地耷拉著,可是收拾一番后相信還是一個標準的少年。
“摔倒了嗎?”他和我對視了一會兒,慌張地蹲下身來,伸手探向我的肚子連聲問道,“還是肚子疼?你沒吃早餐嗎小志?”
然而此時此刻我的胃平靜如一片海灣,不起半點漪瀾。
而我的心臟卻隨著驚懼的情緒而不可思議地膨脹。
眼前的人,是我死去多年的兒時玩伴。
我喉嚨酸澀,發出一陣下水管道堵塞般咕咕嚕嚕的怪聲,好半天我才正常地開口叫他的名字:“陳……鴻?”
“哎!”他開心地應答道,然后有些疑惑地歪著腦袋等我繼續說。
我一時卻覺得千言萬語涌到嘴角卻無法沖出口來。
遠方是我無數次夢回故鄉的青山,左邊的草坡是我上小學路上必經的冒險之地,那前方山頭上擁擠生長的小樹林里還有我和陳鴻一起建立的“秘密基地”。
而眼前這個發型凌亂衣著拖沓但棱角分明的少年,他澄澈的眼眸像海天盡頭的湖水,而我從那深處望見了我記憶中那份屬于他的未來。
我考入市里的重點高中,他后來選擇了輟學打工,不知道是北上還是南下,只記得我最后與他相見的時候是在村口那棵老槐樹下,那是深秋的某一天,日光變得冷漠淡薄,他圍著盤曲突出的樹根徘徊著偶爾踩碎了地上的枯葉,他告訴我他的父母終于離婚了,說出這句話時我在他的眼中看到了釋然的笑容,我想這是對一個長期處在家暴環境中的孩子最完滿的解脫,然后他接著告訴我他一直照顧他的外婆快要不行了,他不想看著外婆死,所以干脆出去打工。我平淡地勸說了兩句但是內心深處卻認為應當尊重他的選擇和他的權力,而顯然他對我的規勸并不上心,最后他把多年積攢的錢分給了我一部分,我們相互滑稽地推讓了很久,最終敵不過他的堅持。“小志啊你就收著吧,過了那么多生日我從沒送過你啥禮物,加上你不是要上省重點嗎,城市東西貴的很吧,就當是增加零花錢啦......哎哎!我錢足夠了,我就捎上車費足夠了!邊走邊打工唄能有啥缺錢的呀。”這句話成了我心上解不開的年輪,而在此之后,我倆再未相見。
我順利地考入了普通一本大學,這對一個農村的孩子著實不易,為此父親還在村口放了極大筒煙花,我就這樣成了村子里傳頌開來的“別人家孩子”,但在城市的鋼鐵森林和燈光幻象中,我一無所有。我奔波在一個又一個嘲哳的職場,我應付著眼花繚亂的酒宴,我在文稿中刺痛了眼,也被生活的瑣事壓彎了脊背。而在無數笑聲中我竟看不見愿意與之交談的臉。我陷入孤絕的抑郁與悲痛的自憐中,直到,某年回鄉時聽見村里人談起他的人生——成了個混混,后來吸毒,再販毒,被抓到時候已經是艾滋晚期了,囚頭垢面,瘦的不成人形。
這些記憶太過于深刻,而如今我再看見他兒時的面孔鮮活地出現在我眼前,頓時覺得一陣天旋地轉腦海內洶涌地翻騰,這些令我刻骨銘心歷歷在目的事情究竟是我關于未來的記憶還是只是昨夜的一場冗長而荒誕地夢?現在的我究竟是那些異想天開的小說描述的穿越回過去者還是仍舊是個少年只不過在這一刻窺見了未來?
我的大腦電閃雷鳴般混亂,身體疲憊不堪。
“你真的不會有事吧?你別嚇我啊。”少年陳鴻的聲音在離我很近的地方擔憂地叫喚著,我感覺他的手輕輕地搭在了我的肩上。
我轉過頭去望向他:“你是不是打算輟學去打工啊?”
他的臉龐還帶著孩童的一些稚氣,雖然臟兮兮的:“沒有啊,你聽誰說的,我想和你一起考省重點呀。”
這個回答讓我感到迷惑,腦仁中關于那份未來的清晰的記憶仿佛在開始變得模糊。打工,吸毒,死亡這些字眼開始變得很遙遠,讓我覺得這只不過是我可笑的幻想或者夢。
我佯裝生氣地問他:“那你為什么不跟我說?”
“我怕你笑話我啊,再說我現在的成績好像也考不上吧說出來有的像吹牛呀。”他瞪大了眼,非常認真地回答到。
這樣豐滿的臉龐日后怎么會枯萎成骸骨的模樣呢?
“那你就現在好好讀書啊,不要不學好。”
“你怎么跟我外婆一樣啊?”
“......那你......”我一時有些胸悶,“那你千萬要去吸毒啊。”
他面無表情地看了我一會兒,突然很燦爛地笑了起來:“毒販子誰來農村販毒呀?”
然后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那笑容愈發明媚起來:“嘿,你是不是快過生日啦?”
“今天幾號?”
“我說你別不是把自己生日給忘了吧?你可要請我客的!不過今天我給你準備了一份大禮物,怎么樣驚喜不?”他興奮地推搡了我一把。
我倒向一旁,壓彎一片草叢:“你小子以前從來都是蹭吃蹭喝的,今天怎么想到要送禮了?”
他有些神秘又羞澀地笑了笑,然后站起身來,意外地有些講究地拍了拍衣擺和膝蓋,他的聲音在我的頭頂響起:“我看你好像也沒出啥毛病,我把禮物放在咱們秘密基地里,我帶個路,你趕緊地跟上來!”
然后他發出一陣歡快地口哨聲伴隨著同樣自由地腳步奔向前方。
我利索地爬起來,大腦一片空白只管追隨著他的背影——這背影有股青春的單薄,一瞬間令我覺得他變為了一只白色的大鳥在草叢間很低地飛行,在陽光下慢慢地變得透明。
我們的秘密基地明明在遠方的山頭上,但這一次我竟然很快就到了那片小樹林前。
通向樹林深處的小徑被錯落的樹干切成迷宮的格局,叫人無法一眼望盡。而我們的秘密基地,是那林子盡頭里被人為遺落的破爛木屋。
他站在林子口處,現在離我只有一步的距離,我疑惑地看向他:“你杵在這干嘛?”
“我就到這兒了,你進去看看吧。”他有些古怪地朝我咧了咧嘴,那不修邊幅的眉眼突然變得有些難言的深邃。
“不會是什么惡作劇吧?那我出來可會揍扁你的。”我一邊挑眉一邊昂然向林子里走去,那蜿蜒曲折的土路在較近的一個彎道宛若消失了一般令人不轉彎便無法看清前方,我感覺身后并沒有跟隨而上的腳步聲,確信他真的打算等在林子口了。但那一刻我突然覺得有些心慌,趕忙在轉彎之前轉過頭去,他現在離我已有了一些距離,不知道是不是光的狹管效應,他竟看上去十分的枯瘦,好像一棵熬不到寒冬的青松,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感覺他的目光正固執而真誠地停留在我的身上。我感覺脖頸有些酸硬,便轉回了頭,猶豫了幾秒,還是踏上了這條小路的彎道口。
強烈而刺眼的白光霎時籠罩了我,我的周圍所有的一切景致像是被強制洗染般褪去了明亮的色彩,最后變成了背景墻一樣的白,那光打在我的身上像一團灼熱的火油,我只得抱著頭蹲下去同時感受到了腳下細碎的土路變成白色的平面并且在其深處發生著呻吟般的顫抖。我忍受不住地閉上眼睛,感覺整個世界裹挾著我在詭異地旋轉著,我無法逃離只得逼迫著自己心無旁騖地做著祈禱。
或許靈驗了,因為一會兒過后,我感覺周遭安靜了下來,我緩緩地睜開了眼。
巨大的,白色的天花板。空氣里還彌漫著細微的消毒水味。
我的耳邊開始傳來一陣壓抑著的欣喜的哭聲,遂轉過頭去。
是母親和妻子!她們和我對視了一陣,眼窩里開始涌泉般濕潤,我的大腦感覺被清空般清爽,很快我就明白了我是在醫院的重癥監護室內,如果不出意外地話現在正處于逃過死亡的安全范圍。
母親上前緊緊抓住我的手,不住嗚咽著嚷嚷“你可算是醒來了。”
妻子激動地有些不知所措,盯著我好一會兒才開始打電話去報著平安。
而后,我慢慢回想起了會所里的觥籌交錯歌舞升平還有抽離這一切時那一陣惡心的天旋地轉。得知我已經昏迷了一天半時間,還有半分之五十醒不過來的危險。
由酒精中毒而導致顱內出血。
聽起來多么可惜又可笑的災禍,卻不偏不倚地發生在了我身上。
雖然感受到了大腦的空闊,但我的意識和思緒似乎依舊渾濁。
妻子此刻在我的身邊激動地絮叨著,母親去叫了醫生過來——一翻檢查后我被確定了安全。但我的心卻無法寧靜。
“咱們志兒呀是吉人自有天相!”母親在一旁迷信著笑得合不攏嘴。
妻子也欣喜地接過話茬:“對對對!陳志不是馬上要過生日了嗎?咱們得大辦!”
我的生日......
我的生日!我差點要坐立起來。把她們驚了一跳,不住地問我怎么了。
那一片碧綠如洗的青草坡,風把棉絮吹成半空中的塵埃和星球。云朵似巨大帆船在山頭相互簇擁生長著的小樹林上頭駛過,引得一群不知來歷的飛鳥尖叫著飛入蒼穹。
“......我好像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什么?”
白色的影子就站在那里,站在樹林前,站在土路口。
“沒什么......我想起了一個很好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