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

? ? Eden·Freeman擦了根火柴，點亮教堂燭臺上的半截蠟燭，風通過彩色玻璃窗上的彈孔吹進來，燭火不停打著哆嗦。

“冷嗎？Matthew.”他脫下滿是破洞的外套披在身旁緊拽著他衣角的小男孩身上。

金色頭發的男孩沒有回答，他祖母綠的眼睛正好奇地打量著大廳另一頭?？恐璋档臓T光，Eden勉強辨認出那墻上是一幅圣母像，旁邊還有長著翅膀的天使。

“她挺漂亮。”Matthew說。

“啊哈，圣母確實挺漂亮。不過我們要找個地方睡覺了?！盓den拉起Matthew的手，經過一天的流亡，他困倦極了。

Matthew著急地大聲糾正:“不是圣母，是姐姐?！?/p>

話音落下，一個修女從墻后走出來，小心地和兩個夜訪客保持一段不算近的距離?！跋壬乃薜脑?，隨我來吧?！彼f話細聲細氣的。

“里面還有很多難民吧?！?/p>

“是的。”

“我可不是受歡迎的人，還是不去添麻煩了?！盓den苦笑著摸摸額頭上的刺青。

修女抬頭看了看他，也不多堅持:“那先生早些休息吧?！彼椭^匆匆離開了，步子輕得像只貓，踩不碎一片夜色。

? ? 炮火在不遠處落下，絢爛的火光將天空映成紅色。他在廢墟間奔跑，他聽見子彈破風的聲音，婦人抽泣的聲音，士兵沖鋒號角的聲音。巨龍從頭頂飛過，投下黑色的陰影。他跳起來，成功抓住了龍爪想搭這趟順風車，突然一陣腥咸的風吹來，眼前的一切都像泡沫似的被吹散了，他從半空墜落，看見了蔚藍的大海，連綿的青山，小小的村莊。

Eden從夢中醒來，驚訝地發現身上蓋著暖和松軟的被子，也許是那個修女給的。他不想馬上起來，他伸手去摸睡在一旁的Matthew軟軟的頭發。他摸了個空，枕頭上只留下一個凹印。

“Matthew！”Eden急了，翻身跳起來光著腳跑進里面的禮堂。禮堂里的難民和傷兵土豆似的擠在一起喝著清湯寡水的早粥，小孩的哭鬧聲和女人的訓斥聲響成一片。Eden跑到哪里，哪里的女人就把自己的孩子緊摟進懷里。男人們則斜覷著他，嘴里不干不凈地咕噥著。

“嘿雜種！”一個胡子拉渣的男人把腳橫在Eden面前，“我知道你找的人在哪里。”

“在哪？”Eden停下來。

“摔到下水溝里去喂老鼠啦！”男人惡作劇般沖著Eden的耳朵大聲叫嚷。眾人哄笑起來。

“呸！”Eden沖男人粥碗里啐了一口唾沫，男人一把抓住Eden的領子。

“打他！”

“打死這個雜種！”

“我看誰敢在教堂里打人！”一個細細的、打著哆嗦的聲音響起——是修女。她氣喘吁吁的，大概是聽到聲音就急忙跑了過來。她的眼睛用力地圓瞪著，眉頭緊鎖，委實這個瘦弱的女孩看上去沒什么殺傷力，更何況她懷里還抱著個捧著粥碗的金毛小奶狗似的孩子?？扇藗兞⒖贪察o下來，他們給了這個好心收留自己的修女不可思議的尊重。

? ? “哥哥！”Matthew的聲音像小麻雀一樣跳過來，似乎一點也沒有意識到剛剛即將發生的事。他從修女的懷里蹦噠下來，邀功似的把一碗粥捧到Eden面前，“Sister Morrison給我們的粥?！?/p>

? ? “Matthew·Freeman.”Eden板下臉來，“你讓我擔心了?！?/p>

Matthew撅起嘴低下頭，他的鼻頭一動一動的，讓人懷疑下一秒他委屈的眼淚就會滴到手中的粥碗里。

Eden絲毫沒有心軟:“向我保證你不會再這樣?！?/p>

? ? “先生，是我把他抱去領粥的?！毙夼畮е敢饨忉尩?，“我保證他跟著我不會被任何人欺負。”

Eden對她笑起來，盡可能表現得像個紳士:“你知道，Matthew總是很調皮，讓我這個哥哥害怕哪一天管不住他?！睕]有了夜色的遮擋，他第一次看清她的面容，櫻桃似的嘴唇，小巧的鼻子，鼻翼兩側可愛的雀斑，幾縷棕色的頭發從修女帽中溜出來，尤其是那雙湖藍色的眼睛，讓他想起夢中的大海。只是她太瘦了，戰火連綿的日子難免讓她有些營養不良，如果豐滿一點會更好看。Morrison……Eden在心里默念了一遍這個優美的姓氏。“不管怎樣……謝謝你?！彼f著，終于拿過Matthew手上的粥，轉身離開了擠擠攘攘的禮堂。

2/

? ? “根據戰地記者發回的最新消息，我軍在第1103號戰役中痛失陣地，龍族已突破防線大舉北侵……”收音機中極其悲憤的女聲打斷了輕快的早間音樂，教堂中的人們習以為常地搖搖頭。

? ? “又是戰爭，這蒼蠅似的沒完沒了的戰爭。”一個女人抱怨道，她滿臉皺紋，臉色蠟黃，其實才不過四十歲。

一旁的男人咬牙切齒地詛咒:“哪天龍族死絕了才好?！?/p>

? ? 女聲變得亢奮高昂: “在這生死攸關的時刻，全世界的人類同胞只有團結起來，奮勇抗爭……”

Eden抱著Matthew坐在教堂的彩色玻璃窗前，相比讓Matthew通過收音機過多接觸有關龍族的消息，Eden更喜歡抱著他在人群外坐上一整天。Eden和Matthew一樣，喜歡這些彩色玻璃，每天看著如期而至的陽光，透過玻璃投下的斑斕光影，就覺得這混蛋日子里有了希望。

人類和龍族的戰爭已經持續了幾個世紀，地球在炮火下變成了一只爛番茄。這是兩個種族間不死不休的權利游戲，勝者將站在食物鏈頂端奴役失敗者。很明顯，他們至今沒能決出勝負。

Eden不站在人類和龍族中的任何一方。他是個混血種，或者換個更形象的說法——雜種。人和龍都這么稱呼他們，龍族不屑與他們為伍，人類則在每一個混血種的額頭上刻下羞辱性的刺青。實際上他沒覺得自己和普通人有什么太大不同，人與龍的結合已經是傳說時代的事了，那可憐的龍族基因就像一勺白糖被整個太平洋的水不斷稀釋，到他這一代早就難以嘗出味來。他五六歲的時候，曾被一群打著凈化種族，清除異種旗號的人類小混混堵在天臺上。因為忍受不了那些家伙的毒打，他從天臺上跳下。結果他也沒有像龍一樣飛起來，而是摔個半死，在街邊躺了十三個月。好吧，要是普通人摔這么一下子得直接躺上帝懷里。

但他認為自己這個雜種的存在還是有意義的，這至少為兩族和平相處的可能性提供了一種證明。在混血種里有個口耳相傳的傳說——如果一直向南走，會找到一個三面環山一面靠海的小村莊，那是世界上最后一塊沒有戰爭，人龍共處的凈土。Eden知道沒有哪個正常家伙會相信這個故事，但他相信。他不愿意像其他人一樣，在人龍之間選一個陣營，然后浪費時間參與這場沒完沒了的拉鋸戰。不知道父母是誰的他甚至把自己的姓定為"Freeman"——自由人。

他已經獨自尋找了很多年。他獨自走過人跡罕至的荒原，走過燈紅酒綠的城市，也走過被炮火變成荒原的城市，他一直都是一個人——直到遇見Matthew。Matthew是個奇跡，越來越強的夜視能力，似乎永遠也不會枯竭的活力，尤其是他面對幾天前那劍拔弩張的場面時的表現，Eden知道他不是沒心沒肺，是根本不怕。

“哥哥?！盡atthew扯了扯他的袖口，討好地望著他，“我們可以玩游戲了嗎？”

Eden笑了，這個調皮鬼這幾天老實多了，前幾天兇他也是迫不得已，他可不想給Matthew留下一個兇巴巴的印象:“好啊，這次你要贏哥哥哦?！?/p>

簡陋的條件總是激發出創造力，彩色玻璃印在地上的光斑成了一張特別的地毯，Eden偏愛藍色的光斑，Matthew則更喜歡紅色。他們在自己所午選的顏色上跳躍，最先跳到“地毯”盡頭的人就是贏家。

Eden借著腿長的優勢很快占據上風，他好幾次偷偷停下來等Matthew，卻被那不識好歹的家伙氣鼓鼓地拒絕了?？粗鳰atthew邁著小短腿吃力又倔強的樣子，Eden壞心眼地逗他:“哥哥這次又要贏了哦！”。

? ? Matthew咬咬牙，突然像一只蹦蹦球一樣向高處彈射出去，劃出一道優美得不可思議的拋物線。

“Matthew！你在干什么！”Eden聽見一聲尖叫——正巧路過的修女沖了過來，向那只正在飛翔的球伸出雙手。

“Sister Morrison！”Matthew驚呼，直直地墜下砸在撲過來的Eden懷里。

? ? 修女慌慌張張地跑過去，這個女孩顯然被嚇得不輕: “Matthew……你受傷了嗎……你……怎么……”

“實際上我們剛剛在玩拋高游戲，你知道Matthew喜歡這個而我會保護好他。”Eden急忙編了個謊話。

“Mr·Freeman……你……”

“Sister Morrison，我沒有傷到啦?！盡atthew從Eden懷里掙脫出來，拽著修女的裙擺撒嬌，“Sister Morrison帶我去外面玩好嗎？我快悶死啦?！?/p>

Eden瞪他一眼:“別趁機提要求。”

修女心疼地摸摸Matthew的頭:“不管你哥哥，姐姐帶你出去玩?！?/p>

Matthew得意地沖Eden吐吐舌頭。

3/

“如果炮火把舞臺炸毀了，那就在廢墟上唱歌吧”，這是人類社會中廣為流傳的一句俗語，每個人都必須適應當下，在沒完沒了的戰爭炮火下生活一一他們會在廢墟上臨時搭建的店鋪里為心愛的人買個小禮物，也會聽著戰時廣播為一斤白菜的價格爭論。

幾個小青年在一片巨大的廢墟上涂鴉。這廢墟前些日子還是城里最大的歌劇院，這會兒已經被涂成了橫臥著搔首弄姿的紅裙女郎。Eden知道再過幾天人們就會重建這里，也許會有一個新的歌劇院，或者一個澡堂，甚至是菜市場，全看人們心情。

“漂亮的玻璃石頭！消失的歌劇院的遺物！”曾經那個歌劇院的瘸腿院長——一個留著白色絡腮胡的圣誕老人似的家伙正在廢墟前叫賣。Matthew好奇地湊上去，馬上就被“圣誕老人”拉住了:“孩子，看看這玻璃里面血紅的花紋，那是上等的龍火炮才能留下的！”

龍火炮是龍族魔法的產物，類似于人類的炮彈。那家伙是龍向人類城鎮隨意發射的，看上去就像一個巨大的火紅色的泡泡，不知道飄到哪塊地方就“嘭”一聲像煙花一樣炸開，留下一片焦土，還有殘留著魔法碎屑的玻璃。如果對著光仔細看，可以看到這些玻璃中有火焰在流淌，這魔法的藝術品無疑為精明的人類商販們提供了某種商機。

隨著龍軍的北上，這個城市已經不止一次遭到龍火炮的攻擊了。

“好了Matthew,我們可沒有多余的錢。”Eden催促道。

“可是它真的很漂亮……還是和龍族有關的！”Matthew叫得有些大聲，引得街上的人側目而視。

“Matthew.”修女不好意思地把他拉過來，溫柔地教導他:“對和龍族有關的東西抱太大興趣可不好?！?/p>

Matthew咬著嘴唇:“可哥哥就是和龍族有關的混血種啊，Sister Morrison就對他很好。”

Eden干咳了幾聲。

“看那刺青，那家伙是個雜種。”

“從前沒見過。不會是從南邊龍族那來的吧？”

“那個修女怎么和他們在一起？”

Eden聽到這些聲音，不自覺地和修女拉開一點距離。

“別管他們。”修女向他身旁湊近了一步，“你只是混血種，不是龍族。”她的耳垂有些泛紅。

“如果我是龍族呢？”

“那我會把匕首插進你的心臟?！?/p>

“修女可不該說這樣的話。”

“我不是龍族的修女?！毙夼f罷，似乎覺得自己的口氣太惡毒了，又急忙解釋道，“是龍族讓我沒有家?！?/p>

“是戰爭，人與龍的權利游戲。”Eden看著這個女孩，在剛剛的一瞬間，他覺得她身上某些美好的氣質被驚飛了。

修女不再說話，她小步小步跟著Eden走，又恢復到了那個膽怯的女孩子的模樣。

Matthew跑來牽著修女的手:“Sister Morrison，你相信傳說嗎？其實哥哥和我要去找……”

“龍火炮來啦！”“大家快去防空洞！”刺耳的警報聲響起，街上頓時亂成一鍋粥。

“跟我來！”修女一手抱起Matthew，一手拉過Eden，轉身跟著人流奮力奔跑。

一個又一個龍火炮在半空中炸開，爆炸聲，坍塌聲，哭喊聲震耳欲聾，Eden感覺到修女的手在顫抖。Eden橫抱起她，修女下意識地把Matthew緊緊護在懷里。

“這種時候就不要女士沖在前面了?！彼钩鋈Ρ寂?，混血種的身體素質到底還是有些優勢，他們很快沖到了人群前列。

“Eden！”修女驚叫。

腳下震顫，巨大的聲浪沖擊耳膜，火光流星般墜落，疼痛像蛇一樣在身體里蔓延開來，嘴里全是血腥氣。Eden支撐不住向前傾倒，可他的雙腳突然遠離了地面，風聲呼嘯，他仰頭看到一只暗紅色的龍，而他和昏迷的修女正被牢牢抓在龍爪里。

“Matthew……”他喃喃。

4/

這里前些天經歷了一場惡戰，鮮血和硝煙的味道在冬天寒冷的空氣里凝結。Eden打了個哆嗦，裹緊從人類死去的軍人身上扒下來的滿是彈孔的軍大衣。他在廢墟中搜尋著，希望能找到有價值的東西，好度過這個寒冬。

前面的磚瓦堆動了動。有幸存者？Eden手腳并用地攀過小山丘似的水泥板爬過去。

“有人在里面嗎？”他趴著大喊。

磚瓦又動了動。

Eden小心地搬開那片磚頭。“哦，上帝?！彼p嘆，廢墟里蜷縮著一只幼龍，它還只有獵狗般大小，布滿暗紅色鱗片的翅膀無力地垂著，祖母綠的眼睛微瞇著盯著他，喉嚨里發出一聲急促的低吼。Eden有些害怕，他還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觀察一條龍。

龍向自己這邊探了探，試探地嗅著他的氣味，噴出的溫熱鼻息在Eden下巴上凝成水珠。Eden伸手握住軍大衣里的槍，如果對方敢攻擊自己，他準叫這條受了傷的小龍崽子腦袋開花。出乎意料的，幼龍把腦袋擱在他膝蓋上，眼睛無精打采地向是要閉上睡個覺。

Eden笑了，他抱住幼龍，俯身趴在它脖頸處:“以后就我們兩個一起吧?！庇埞緡Ａ艘宦曇允净貞?。

“我叫Eden·Freeman。你就叫Matthew吧?！?/p>

“咕?！?/p>

“你知道和平的凈土嗎？我就要去那里?！?/p>

“咕?！?/p>

5/

Eden從迷夢中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Matthew的背上——三年了，Matthew已經有四個自己那么大了。

“那個雜種果然和龍族混在一起！”

“龍火炮的襲擊說不定就是他們策劃的！”

“殺死他們！”

“把他們的頭懸在城墻上！”

龍火炮危機顯然暫時過去了，不過他們現在面對的是更棘手的人類。臉上滿是炮火灰塵的人們舉著斧頭，扛著槍械，一步步逼近，其中不乏和他一起住在教堂里的難民。

他們被關在一個巨大的籠子里，籠子似乎是城里馬戲團的財產。Matthew痛苦地嗚咽著，他的半邊翅膀被龍火炮炸出一個大洞，殷紅的血滴落在籠板上，又像細蛇一樣流淌開去，染紅了靠近籠子的人們的鞋尖，Eden沒有看到修女，她也許被人們救走了。

氣勢洶洶的人類越來越近，Matthew變得焦躁起來，他低吼著，不停地撲棱著受傷的翅膀，尾巴把鐵籠拍得嗙嗙響?！癕atthew，別怕。”Eden爬上前去輕輕摸著他的頭，Matthew轉頭看他，Eden被這眼神嚇了一跳。那眼神里并沒有害怕，有的是焦急，困惑，壓抑，甚至興奮。

“Matthew，你不能傷害任何人類?！?/p>

“Matthew，你要做個善良的好孩子?！?/p>

“Matthew，別像個野獸似的啃骨頭。”

Eden一直都對他這么說，Matthew也一直很聽話，聽話到Eden差點忘了他終歸是純血龍族。

“砰！”一顆子彈射進Eden左肩，溫熱的鮮血濺在Matthew眼睛上。Matthew憤怒地嘶吼著，走在最前面的人們紛紛滾在地上抱著流出血的耳朵。灼熱的龍焰從Matthew口中噴出，鐵籠在瞬間融化，剛剛還在哀嚎的人們化為焦骨。剩下的人嚇得不敢動態，不知是誰喊了一聲，他們一窩蜂地向四處逃離，一如剛剛逼近時那般毫不猶豫。

盛怒中的幼龍跑出籠子，踩在焦黑的人類尸體上，他的利爪抓住了那個瘸腿圣誕老人，喉嚨里發出咯咯的笑聲。

“Matthew……”Eden的聲音有些顫抖，“夠了，我們離開這?！?/p>

龍似乎有些回過神來，他看看Eden，再看看那個瑟瑟發抖的可憐人，顯得搖擺不定。突然，他向高處的樓頂轉過頭去，口中一團火焰正在成型。

是修女！Eden震驚地看著樓頂上的女孩，沖幼龍大吼:“Matthew！不行！”Matthew慌亂地調轉火焰，火焰噴到了旁邊高聳的大樓，大樓的墻面瞬間漆黑，鐵制窗框在火舌中融化。滾燙的鐵水順著墻流淌進樓層里，躲在樓里的人無不發出了撕心裂肺、直沖云霄的慘叫聲。Eden甚至看到好幾個渾身是火的人，從大樓的窗口直直墜落下來。

“放棄抵抗，束手就擒?！闭f話的是一個人類軍人，他是在教堂里休養的傷兵中的一員，他躲在修女背后，手中的槍對準Eden。

Matthew怒吼，爪里的人被甩出去嵌在墻里，但僅此而已，他猶豫了，不敢輕舉妄動。

“砰！”一梭子彈從黑洞洞的槍口射出，Matthew右眼眶里迸濺出渾濁的血污，而他因此發出的痛苦的嘶吼聲，令人類軍人拿著槍的手不自覺地顫抖起來。

“臭龍！去死……”他話沒說完就被一只巨爪扭斷了脖子，鮮血淋漓的頭顱滾落到Matthew腳邊。Matthew低頭一看，人類軍人咬牙切齒的兇狠表情還凝固在臉上。

Matthew那顆龍的腦袋亂糟糟的，有很多他抓不住的東西在他的腦海里一閃而過，但那只從天而降的巨獸，拍著翅膀帶起的不羈的風，將原本抱著圓柱、勉強維持住自己身體的修女從樓頂掀落！

電光火石里，早已不見她往日毫無殺傷力的細聲細氣，女性獨有的高亢的尖叫聲直鉆Matthew耳膜。

Matthew甚至還未掙脫他腦海里拂過的亂糟糟的想法，龍身已迅速地移了過去，在修女的落點張開他那只完好的翅膀，托住了下落的修女。

這個女孩被眼前的情景嚇得瑟瑟發抖。她癱坐在Matthew的翅膀上，緊緊握住胸前的十字架，卻仍然固執地抬起來頭，帶著人類對龍族恨之入骨的眼神，直視天空那一抹碩大的陰影。

“這是……龍啊……”Eden仰頭驚嘆。

龍族軍隊數量龐大，卻井然有序。他們黑壓壓地壓過天空，巨大的翅膀撲扇著帶動氣流，卷起了籠罩在陰影里的枯枝爛葉、碎磚殘瓦。人類的恐懼匯成此起彼伏的哭嚎聲，在絕對的力量面前，他們已經明白自己沒有絕對的勝算，只能成為龍族的奴隸一一很快，他們的哭嚎聲就被龍族高昂的吼叫淹沒。

為首的龍在他們面前停了下來，龍翼收縮，骨架重組，化為人形。他是個高大健壯的男人，肌肉勻稱，四肢修長，靠近心口的位置有個彈孔的痕跡，白金色的頭發像紳士一樣整齊地向后梳起，鋼鐵灰的眼睛含著笑意，他嘴唇很薄，嘴角自信從容地微微翹起。

“歡迎回到我們身邊?！蹦腥说穆曇艨梢苑Q得上輕柔和善，“我是Don·Sterling?！?/p>

6/

? ? Eden窩在沙發里閉目養神。

龍族軍隊占領了這座城市。全城的人類和混血種都被關押在教堂里，被分為勞工部、仆從部和……食用部。

仆從部的人類算是生活得最體面的了，他們會成為一頭龍的專屬仆人得以離開教堂和龍一起生活，大多情況下不用去參與勞工們的苦差事或是淪為食物，當然，全看龍的意愿。

Eden理所當然地成為Matthew的專屬仆人，Matthew很高興，也并沒有真的把自己的哥哥當仆人看待，更何況Eden從來不認為雜種有替人類守節的必要。他這個離婚家庭的爹不疼娘不愛的孩子從不參與混蛋爹娘間的權利斗爭，他想要的只是活下去，然后帶Matthew離開，繼續向南尋找凈土。

“哥哥，你要和其他龍成為朋友哦?！盡atthew曾如此叮囑，實際上其他龍類可不像Matthew那么可愛。雖然他們為了方便都化成了人形，平時交流也用著人類的語言一一這對不可一世的龍族來說真是個有趣的現象。龍族擁有壓倒性的力量，而人類也有絕對性的數量優勢和不可小覷的璀璨文明，這也許正是雙方僵持不下的原因。Eden整天待在房子里無所事事，所以有時間去思考這些有的沒的。

要說日子自在那是不可能的，比如那個Don·Sterling，這支龍軍的最高將領，自作主張地承擔了Matthew父親的角色，每天都監督Matthew去龍的戰地學校上課。這讓Eden很不安。上次Matthew的龍化失控似乎是一個警鐘，他可不想Matthew成為一個沾滿鮮血的怪物。

還有Sister Morrison……那個女孩和其他人一樣認為他是龍族的間諜，并為曾經善待自己而懊悔。她還在教堂里固執地充當修女，借上帝之名安慰人們。可上帝真的會懲罰那些根本不信教的龍嗎？Eden曾經試著盡可能幫助她，可修女并不買賬，她用拖把甩了他一身臟水，并且毫不淑女地說:“雜種，請你滾開?！北M管這樣，Eden還是會定期在她宿舍門口放上新鮮的食材或基本藥物，畢竟曾經對他表現出友善的人類并不多，更不必說是個漂亮的女孩。

“哥哥，我回來了?！?/p>

Matthew的聲音拉回了Eden的思緒，他睜開眼睛:“歡迎回家你今晚想吃……你和同學打架了？”他翻身跳下沙發奔過去檢查Matthew身上的傷——頭發上全是泥，額頭破了一大塊，用來遮住空空的右眼眶的眼罩不知去了哪里，嘴角淤青，掛著干掉的血，衣服上鞋印和泥土印混雜，“是哪個混蛋小子干的？”

“是你，Mr.Freeman?！币恢闭驹贛atthew身后的Sterling插話道。

“我？”Eden直起身子正視Sterling，該死這家伙竟然比自己高一個頭，他皺了皺眉頭，雙手搭在Matthew肩上，“謝謝Mr.Sterling送我弟弟回來，我想他會和我說明一切的。”

“那祝你們晚餐愉快?！盨terling依然是一張無可挑剔的模范笑臉。

當Matthew第三次把Eden做的牛排挑剔地翻了個身卻一口未動的時候，Eden忍不住問道:“不好吃嗎？你以前很喜歡的。或者你終于打算告訴我打架的原因了？”

“為什么我們不能像其他龍一樣吃兩分熟的?！盡atthew放下刀叉。

Eden也放下刀叉:“兩分熟？那簡直就是茹毛飲血?！?/p>

Matthew嘟起嘴:“Mr.Sterling說鮮血會使龍類獲得力量?！?/p>

“聽著，Matthew，你不必和他們一樣?！盓den走過去想把Matthew抱在腿上，卻被他推開了，Eden只好抓住他的手，“你是善良的好孩子，你不必聽那個戰爭機器的話。今天到底發生了什么？”

“老師上課教我們如何和人類作戰。我和他們說我們應該和人類和平共處。他們都笑我是個傻蛋?！盡atthew抓緊Eden的手指，“他們還說你不是我的哥哥，你是個卑賤的奴隸。”

“我說你不是！我還和他們講了凈土的事，他們都不信！他們說我根本就不是一條龍！”Matthew情緒激動起來，眼淚啪嗒啪嗒滴在Eden手背上，“他們說我是個被雜種污染的怪胎！”

Eden抱住他，輕輕拍著他的背:“Matthew……好孩子……”他突然意識到自己長久以來對Matthew的教育可能和這個戰爭時代的普遍觀念背道而馳，而Matthew將會為這成為龍族中孤獨的異類，這對一個孩子來說太過殘酷了。

“對不起，Matthew?！彼@樣說，可他究竟在為何道歉連他自己也不明白。

7/

Eden穿著剛剛從裁縫店里買的廉價西裝，這衣服根本不合身，過于寬大的尺寸讓他看上去很滑稽。今天是Matthew的第一次家長會，他收拾房間的時候偶然看到通知單，就火急火燎地趕了過來，然后意料之中地被擋在了校門口。

“先生，我是Matthew的哥哥，所以請讓我進去?！盓den耐著性子重復。

“天啊，這個雜種說他是一條龍的哥哥！”看門的龍族高昂著頭，夸張地張開嘴大笑，Eden都能看見他最里面一顆牙上粘著的肉粒。他笑夠了，換上一副嚴肅的面孔，單手掐著Eden的脖子把他拎起來:“好了，聽著，要么趕快滾回你該待的地方，要么留下來成為孩子們的營養餐。”

“別對一個蠢蛋這么粗魯?！盨terling拄著一只精致的木制手杖悠哉悠哉地走過來，聲音一如既往的優雅慵懶。圍觀的龍類都畢恭畢敬地讓出一條路，Eden被甩在地上，臉差點貼到Sterling的鞋面。

那個軍官并沒有把腳挪開:“Mr.Freeman，我會去參加Matthew的家長會的?！?/p>

“可我才是他哥哥?！盓den爬起來，固執地看著這個龍族。

Sterling挑挑眉，一臉憐憫:“我以為他沒把家長會的事告訴你就很能說明問題了。”

Eden愣住了。

Sterling笑了，像一只奸計得逞的狐貍:“看你那傷心的樣子。別擔心，Matthew只是不想自己的哥哥掉在龍群里被活剝了而已，龍類社會不適合弱小的種群。”他從懷里掏出一張精致的請柬，“三天后是Matthew的學期檢測，他很希望你能去見證?！闭埣肀蝗紼den西裝領子里，Sterling揮手招來兩個龍護衛，“把這個蠢蛋送回去，別讓他碎在半路上。”

“哦對了，Mr.Freeman。”Sterling像想起什么似的叫住被龍護衛一左一右架著的Eden，“Matthew在學校過得并不好?！彼檬终葤唛_路邊的一顆石子，“我想你明白這是為什么?！?/p>

8/

? ? Eden坐在學期檢測的觀眾席上，作為一群龍里唯一一只混血種，他覺得自己簡直是小白兔掉進了狼窩里。Sterling就坐在旁邊，他雖然穿得很低調，但全場一大半龍族的目光都向這位領袖人物聚集過來，讓Eden如芒在背。

“歡迎各位的到來，即將進行的是本校學期測試，請各位保持安靜，避免影響到測試正常進行。”莊重嚴肅的聲音隨著金色的傳音粉降落到場內的每一個角落。龍們立刻端坐起來，盡可能伸長脖子探向會場中央的測試場。所有龍都知道這場測試意味著他們的孩子能不能成為一個合格的龍族，測試失敗的孩子是無法在族群中立足的。

Eden有些緊張，Matthew這兩天看上去變化挺大，雖然他每天都表現得很有活力，但他開始不喜歡被Eden抱在膝蓋上，晚上不再溜進被窩里討要睡前故事，甚至曾被捉到深夜在廚房偷吃滿是鮮血的生牛肉?！案绺缃裉鞎槲壹佑蛦幔俊痹缟铣霭l的時候，Matthew突然跑過來抱住Eden，毛絨玩具似的金色頭發蹭著他的肚子。“Mr.Sterling在門外等著了?！盓den不敢輕易承諾，他不知道龍的測試究竟意味著什么。“好吧。”Matthew失望地低下頭，放開Eden自己跑出門去了。

第一場測試是飛行，年輕氣盛的學生爭著在空中的飛出各種高難度的軌跡。其中那條體型最小的龍飛得最高，然后猛地沖地面直扎下來，在鼻子快碰到地面浮灰的時候打了個漂亮的翻身，Eden聽到旁邊的女士為這驚險的一幕長吸一口氣。

相比之下，那條青銅色的龍就顯得有些莽莽撞撞的。他在會場里橫沖直撞，撞破了一塊玻璃窗戶一一考官們立刻把這筆損失記在了他父母的賬上。Matthew飛得很優美，像在跳華爾茲，他飛過Eden身邊的時候和他碰了碰鼻子，但馬上就被考官趕開了。

接下來是魔法測試，魔法是每個龍類都必須掌握的武器。Matthew的龍焰十分完美，一下子就把一個鐵制靶子熔化成了一灘水，可他似乎并不能很好地掌握煙霧術，變出的煙霧薄得像層紙。當考到分身幻影時，考場一下子變得很擁擠，Eden看到五六個Matthew在場地上竄來竄去，他好奇地戳了一下離自己最近的那個的幻影，幻影“噗”一聲沒了，結果被那條龍的父親惡狠狠地瞪了一眼。

“喔，這真是太精彩了?！盓den禁不住贊嘆，他開始放松下來。

“下面進入最后測試——實戰測試，請各位保持安靜。”金色傳音粉再次灑下，會場里的氣壓發生了微妙的變化，Eden疑惑地向Sterling望去，發現他正笑著摩挲手杖頂端的龍形花紋。

“Mr.Freeman，你最好專注一點?！盨terling眉毛上挑，“大戲才剛開始?！?/p>

低沉渾厚的鼓點響起，樂師吹起用龍角制成的樂器，每一只龍角上都有發黑的血跡，莊重的帶著蠻荒之氣的樂聲就像巨龍的心跳與嗚咽。Matthew站在橢圓形的考場中央，他低下頭，背部微微弓起，翅膀垂在身體兩側?？紙龅撞康拈T緩緩打開，一支十人組成的全副武裝的人類軍列陣排開。

Sterling在一旁氣定神閑地低聲解說：“這些人類是城里的原住民，我們派發給他們武器，他們都被施下狂躁魔法，用來暫時地增強體格和斗志。為了提高難度，龍的翅膀是被事先固定住的。”他輕輕按住顫抖著的Eden的肩膀，“你說我們可愛的Matthew會怎樣表現呢？”

Eden看向場上，戰斗已經開始。人們端著槍向Matthew狂掃，Matthew靈活地躲閃著，子彈錯過了所有要害，只在堅硬的龍鱗上擦出火花。一個人趁著Matthew專注于躲避火力攻擊的時候攀到了他的背上。從身形上看，那是一個十來歲的男孩，和寬大衣服相比過于瘦小的身材，蓬亂的垂到肩上的黑色頭發，身上滿是炮火灰塵，這種孩子在戰爭時期就像下水道的老鼠一樣遍地都是。他很聰明，只在Matthew背部右側活動，這使右眼殘疾的Matthew很難準確判斷他的位置，也不敢隨意使用魔法。

Matthew只能惱怒地甩著尾巴一一夾著呼呼作響的風聲，男孩裸露在外的皮膚被Matthew鋒利的鱗片割破，留下了一道道猙獰的口子，鮮紅的血珠順著他的身體，跟著他的步伐，濺得滿地都是！

男孩咬緊了牙，緊握著手中的短刀，瞄準Matthew進攻的空隙，刺進Matthew的鱗片縫隙！灼熱的龍血順著刀身染紅了男孩的袖口，他更是如同水蛭，吊在了Matthew的背上。

子彈破風，震耳欲聾，其余九人越逼越近，可Matthew竟然在遲疑不定地后退。他的喉嚨中發出低沉的咕嚕聲，呼吸變得十分沉重。

觀眾席中開始傳出竊竊私語的聲音，Sterling皺了皺眉頭。九人中的一人迫不及待地奔向退縮著的龍，手中的機槍不斷射出子彈，Matthew低吼一聲，一個轉身將男孩暴露在槍口下，那人遲疑了一下，卻并沒有停下射擊，呼嘯的子彈男在孩瘦小的身上留下一個又一個血窟窿！

他像葉子一樣墜下去，鮮血從他無力地掙扎著的身體里不斷流出來，再被跑上來的人踐踏得污濁不堪。九個人在觸碰到巨龍身體的同一瞬間接連飛出去砸在墻上一一槍械橫飛，磚礫滾落！

然而滿身鮮血的九人很快掙扎著重新站了起來。他們中甚至還有人的身體插著斷裂的磚片，卻像不知痛楚似的手腳并用爬向喘息著的龍一一這就是龍族所施加的魔法，只要還有一口氣，他們就會不斷地進攻。

“他沒有使出全力?！盨terlin似乎有些不滿，“他剛才明明可以把這些人全都殺死。”顯然不滿的不止他一人，周遭的議論聲漸漸大了起來，對敵人手下留情，在龍族的觀念中是懦弱無能的表現。Eden崩直了身體，他的手指絞在一起，鼻尖滲出細密的汗珠。

他很緊張。這一刻，他明白了龍族的考試不像想象中那么簡單，他明白這場測試會逼著Matthew做出他不敢想象的選擇。

Eden直冒冷汗，他緊張Matthew到底會做出怎樣的選擇。

就在此時，戰場內男孩的尸體突然像被外力牽扯的木偶那樣神經質地抽搐起來，尚未流干的血從他身體內涌出來，緩緩上升到半空中，凝結成九支血箭指向仍在前進的九人。Matthew發出咯咯的磨牙聲，箭在弦上，一觸即發！

全身崩直的Eden突然翻身，跳到戰場之中。場地中央的龍不知所措地看向他，血箭顫抖起來，不斷有融化的血水滴落在地上。

“Matthew……停止好嗎？”Eden一步一步走向Matthew，“你不能傷害他們，你是善良的好孩子?！?/p>

一道氣屏橫擋在Eden面前，Sterling從觀眾席上下來:“這場測試不是你可以打擾的?！?/p>

“我和Matthew都想找到和平凈土，他不能停留在這里！”Eden失控地大叫。

“那是你的夢想，不是Matthew的?！?/p>

“難不成他的夢想是成為一個殺戮機器？這是你們逼他的！”

“你吃牛排的時候會有殺戮的負罪感嗎？人龍之戰是兩個種族的權利游戲，所有人一出生就被分好了陣營，沒有誰是誰非。而Matthew，注定是要成為一條龍的?！盨terling抽出隱藏在手杖中的長劍，劍身通體幽黑，刻著奇特的魔法咒符，“我會和Matthew說他哥哥選擇獨自去尋找凈土了?！?/p>

他將劍鋒指向Eden。

而形成漩渦的氣屏，扭曲的天地，飛起的磚瓦，是Eden最后看到的場景。

9/

Eden迷迷蒙蒙地睜開眼睛，松軟溫熱的沙灘被他壓得微微下凹，風帶來腥咸的味道，仿佛有魚在鼻腔里翻騰，海水舔舐著雙腳，寄居蟹從腳脖子上爬過，留下一串癢癢的火花。

“哥哥！接著！”一條被烤的焦黃的魚從空中飛來，他條件反射地伸手接住，被燙得一抖，把魚甩到沙灘上。

“這可是我好不容易才捕到的。”一個孩子跑過來，心疼地撿起魚拍著上面的沙子，他光裸著的上身還掛著水珠，陽光從他金色的頭發上流瀉下來。

“Matthew？”Eden有些驚訝，如果記憶沒出錯的話，自己應該正被Sterling的劍指著，而不是和Matthew吃烤魚。可現在的情況并不允許他思考太久，Matthew正興沖沖地搖晃著他的胳膊:“走，哥哥，去我家吃點下午茶！”

Matthew住在一個村子里。就像傳說里那樣，村子一面臨海，三面環山。Matthew得意地問Eden喜不喜歡，還說自己就是村子的建造者。Eden一路被他拽著來到一座小小的木頭房子前，房子看上去就像圣誕姜餅屋。

“你很喜歡珍珠？”Eden一進屋就被滾落一地的珍珠嚇了一跳，可是這些珍珠黯淡無光，看上去就像廉價的仿造品。

Matthew手忙腳亂地想在珍珠堆里開出一條路來:“這不是普通的珍珠，這里面儲存了我和哥哥美好的記憶?！彼艞壛?，索性一屁股做在珍珠上，從褲子口袋里掏出一個精致的小盒子，里面是兩顆圓潤光潔的珍珠，“哥哥想看看？”他松開手，珍珠漂浮在Eden眼前，光芒奪目。

Eden發現自己被大片的房屋廢墟包圍著，在戰爭時期，這不是什么特別的景致。月光向往常一樣親吻在大地上，給廢墟披上薄紗。一只翅膀有些擦傷的夜鳥低低地飛著，他剛想躲避一下，夜鳥卻徑直穿過他的身體，就好像一個沒有形體的幽靈。哦，對了，Matthew說這些都是記憶。

“哥哥，我們今天講什么故事？”這是Matthew的聲音。他循著聲音看去，發現記憶中的自己正抱著Matthew躺在一張跛腳的床上。床是他們從廢墟里挖出來的，此時此刻這張廢墟中央的床就像一個孤島。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很美很美的公主，她被綁架到了很壞很壞的惡魔的很黑很黑的城堡里……”這本一起從廢墟里帶出來的故事書似乎很羅嗦很羅嗦，但Matthew聽得津津有味。他樹袋熊似的緊緊抱著Eden，把一頭卷卷的頭發往Eden頸間蹭。

和許多童話一樣，這個故事里有個英俊的騎士，他勇敢地踏上了打敗惡魔拯救公主的征程。

“最后，很勇敢很勇敢的騎士打倒了惡魔，和公主很幸福很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盓den讀到這里，不由自主地笑了，他幼稚而固執地喜歡所有結局美好的故事，主人公總會成功，壞蛋總會消失。

Matthew已經睡著了，在Eden的衣襟上流了一灘口水。此時戰火留下的濃煙早已散去，天上的星星一閃一閃亮晶晶。

Eden從記憶里回過神來，Matthew把珍珠小心翼翼地收進盒子里。

“這些都是記憶？這么多！”Eden抓起地上的珍珠仔細觀察著。

“那些珍珠里的記憶已經殘缺了?！盡atthew搖搖頭，顯得很苦惱，“記憶分為兩部分——畫面和情感，如果情感丟失了，就算畫面近在眼前，也索然無味，丟失了情感的記憶珍珠都會黯淡無光。”

“怎么會這樣？”珍珠從Eden手上滑落，掉在地上。

“這個世界里還有一個Matthew，他是一條惡龍。他總是想殺了我，獨占這個世界，只有珍珠里的情感力量能抵御他的攻擊。”Matthew的眉頭鎖得越來越緊，“可是我只剩下兩顆可以用的珍珠了……”

“那他什么時候會來？”

Matthew站起來，聲音顫抖著:“他來了，當我感到害怕的時候，他就來了。”

屋頂被掀開，一只暗紅色的巨龍正盤旋在屋子上空，破碎的瓦片被龍翼扇動帶起的強勁氣流裹挾著飛在空中，仿佛惡魔的簇擁者列隊而成的屏障。屏障被撕開一個裂口，巨龍像一柄利劍直指向Matthew，張開的嘴巴里的根根利齒仿佛地獄的柵欄，那雙熟悉的祖母綠眼睛讓Eden有些失神。

“哥哥后退！”Matthew沖到Eden前面，一顆珍珠上升到空中，放出的光菜形成一道半透明的保護膜，記憶中的畫面在膜上閃爍。

巨龍的沖擊被生生截住，他怒吼一聲，口中噴出灼熱的火焰，在保護膜上熊熊燃燒。

世界淪為一片黑暗，黑暗中有暗暗的紫色閃電在流動，這是龍族用魔法營造的空間。

“你們放我出去！”Eden聽見Matthew的聲音。

“這是屬于惡龍儲存的記憶?！鄙砼缘腗atthew解釋道，他似乎狀態很不好，說話都帶著顫抖的尾音。Eden抱緊他，像哄他睡覺那樣輕拍著他的背，他知道Matthew像很多同齡孩子一樣，對于黑暗有種莫名的恐懼。

“說，說你哥哥是個愚蠢的雜種，我們就放你出去！”孩子趾高氣昂的聲音，大概是Matthew的同學。

“哥哥不是！”幾乎是下一秒，Matthew就向他咆哮。

外面的聲音不為所動:“那你就呆在里面直到你的雜種哥哥找到你吧，你這個被雜種洗腦的怪胎，垃圾，廢物……”他幾乎用上了一個孩子能想到的所有罵人話。

? Matthew大聲反駁:“我不是！我是一條龍！”

“真正的龍可不會有個雜種哥哥。我們都打賭你不可能通過學期測試?！绷硪粋€孩子插嘴道，“Mr.Sterling就應該讓你在人類社會里爛掉。你會成為龍族的污點的！”

“你們胡說八道！”Matthew吼到聲音嘶啞。

“來嘛，Matthew，‘我哥哥是個愚蠢的雜種’，說出來就可以了?！蓖饷娴暮⒆铀坪踉谀托牡匮普T。

“滾蛋！”Matthew使用了攻擊魔法，但很快就被幾個孩子合力營造的黑暗空間反彈回去擊中自己。

“好了，走吧，真沒意思?！?/p>

“去我家吧，我媽媽做的餅干很好吃。”

“我們帶上餅干去野餐怎么樣？”

幾個孩子嬉鬧著一溜煙跑沒影兒了。魔法隨之解除，Matthew鼻青臉腫地趴在地上，“哥哥……”他帶著哭腔。

Eden心疼極了，伸手想把他摟在懷里，但只觸到了一片虛空。事實是，在Matthew的這段記憶里，造成他被同學孤立針對的哥哥并不在場。

記憶散去，Eden看到擋在前面的保護膜一點點被焰火燒毀。那顆剛剛還光彩奪目的珍珠瞬間黯淡下來，像眼淚一樣落到地上?；鹧骐S之停止。

“我覺得很難過。”身旁的Matthew說，“每次惡龍Matthew的攻擊都讓我難過，讓我越來越討厭哥哥?！?/p>

惡龍并不肯善罷甘休，他的口中正醞釀著另一團火焰。Matthew掏出最后一顆珍珠，卻沒有把它拋到空中:“我現在還是有點喜歡哥哥的。但如果最后一顆用光了，我就不會喜歡哥哥了?！?/p>

他的語調太過無助，像一只在廢墟上尋找主人的小狗。火焰已經成形，灼燒著Matthew的發絲。

“Matthew！”Eden想去把他從火舌上拉開，Matthew拉住了他的手，把圓潤的珍珠放在他手心里，“我又看到難過的記憶了……哥哥你走吧，我決定討厭你。”Eden看到他臉上滑下一顆淚珠，被灼熱的火焰化成了蒸汽。

10/

Eden賣力地劃著槳，他已經在這片海域里行駛了五天四夜，陸地終于出現在不遠處的海面上，更令他欣喜的是，三座環抱陸地的高山清晰可見。他一直在尋找傳說中的和平凈土，他厭煩了兩族之間沒完沒了的戰爭而想從這場權利游戲間脫身。一路上，他遇到了許多人，又和許多人告別，他們最終都在這場游戲里站到了各自的陣營中，只剩下一個孑然一身的Freeman。

他想起Matthew，他曾經的弟弟。那次Eden從幻境中醒來，Sterling沒要他的命，而是把他像垃圾一樣扔出城外。

他摔在地上，被坑坑洼洼的地面磕得難受，但卻躺著不想起來。他伸出手，抓住Sterling的褲腿，大咧咧地問他要一支煙抽。Sterling瞥了他一眼，拿來兩支填充著上等煙絲的精致煙斗。雜種和純血龍族，一躺一立，在城門外一起吞云吐霧，場面看上去很滑稽。但其實，Eden根本不會抽煙，第一口就被嗆個半死，緩過來了再抽第二口，然后又被嗆到，這讓煙絲消耗地很慢。

但Sterling不說什么，只是靜靜等著他，好像他們真的是能一起抽煙喝酒互訴情懷的好友一樣。

煙絲總會有被抽完的那一刻?！癕atthew不會來送你了?！背聊S久的Sterling開口道，語氣依舊很平淡。

“哦。”Eden站起來，也不去拍背后粘上的塵土，“走了?！?/p>

“Mr.Freeman……”Sterling遲疑地叫他。Eden停住了腳步，他的眼前掠過了Matthew和他一起生活的那些畫面一一但下一刻，他又定定地往前邁去。

船終于沖上了海岸，可Eden不急于踏上沙灘，只是閉上眼默念那句爛熟于心的話，像在進行虔誠的禱告:“一直向南走，在一面臨海，三面環山的地方有個村莊，那是人類和龍族和平共處的凈土?！北犻_眼睛。一點不錯，蔚藍的大海，高聳的大山，海濱的村莊可見炊煙，有一小隊守衛隊在村子外圍站崗。他欣喜得打顫，像瘋子一般大笑地向村莊奔去。

“砰！”一顆子彈射進胸膛迸出血花，Eden帶著凝固的笑容向后倒下。

“報告長官，報告長官，龍族第103團守衛隊已殺死入侵者！”他聽見不遠處的士兵對著對講機這樣說到。

“Mr.Freeman，我希望你明白，和平村莊是不存在的，因為沒有一個人可以在這場權利游戲里置身事外?！蹦莻€龍族軍官臨別前的話占據了Eden最后的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