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過去十天了,距離蘇荷在網上發布籌款開始。這期間,她每天都抱著那部有些破舊的手機查看銀行卡余額,然后將籌款一筆一筆轉到弟弟所在的醫院去。
蘇荷是在一個月前收到弟弟住院消息的,白血病。弟弟在電話里虛弱又懂事的安慰她,他說姐,沒事,只是初期,我很快就會好的。
那天她在川流不息的大街上哭的撕心裂肺,來來往往的行人一邊步履匆匆一邊指指點點,沒有一個人停下關心她,她不知道,這個城市能給陌生人多少溫暖。
或許是老天聽到了蘇荷的禱告,第二天她的賬戶上多了十萬塊錢,蘇荷來不及細想捐款者是誰,她在收到錢的第一時間就將錢全部匯到醫院去,然后告訴爸爸這個消息,在爸爸泣不成聲的慶幸中掛斷電話。
后來蘇荷又收到一條匿名消息,她推測,應該是那十萬元的主人。對方約她中午在校門口的書店里見面,除了地點,沒有別的任何信息。
蘇荷有些猶豫,內心對書店的抗拒讓她有些不知所措,她想了好久,最后還是關掉屏幕向著校外走去。
秋風卷落些變黃的枯葉跟在她身后,一起一落和著她的步子,A市的秋天很短,幾場風一刮,光禿禿的樹干就昭告著快要冬天了。
校門外,蘇荷隔著馬路望向對面的書店,來來往往的車輛讓馬路變得熱鬧喧囂,對面的書店顯得安靜不已。蘇荷靜靜地望著那扇敞開的大門,看里面擺放整整齊齊的圖書,看三三兩兩進出的人。似乎,也看到了曾經的自己。
蘇荷的思緒很快就被急促的手機鈴聲喚了回來,是發信息那個號碼,蘇荷頓了頓,低下頭接通電話。
……電話接通后那端沒有說話,安靜到蘇荷能清晰地聽見自己和對方的呼吸聲。
時逸安輕輕嘆了口氣,然后望著窗外站在路邊的人兒說,你先過來吧,上二樓。
手機里傳來的男聲,干凈清澈,充滿磁性,有些熟悉卻也感到陌生。
他說,蘇荷,我在二樓等你。
蘇荷怔怔的呆在原地,這聲音明明這么陌生,這感覺卻如此熟悉,她顧不了那么多,死命捏著衣角向書店里走去,一步一步,后背慢慢被打濕,心里的壓迫感卻慢慢輕了許多。
看到時逸安的那瞬間蘇荷手里的手機落到地板上,書店的木質地板發出一聲悶哼,繼而恢復平靜。
她有些不敢相信的出聲,時逸安?
即使過了這么久,她還是一眼就能認出他;可即便是他站在眼前,她還是有些不敢相信。
時逸安走過來替她撿起手機,說,是我,蘇荷。
他拉著她走到窗邊的桌子前坐下,問她,蘇荷,你還好嗎?
蘇荷扭頭看著窗外,眼淚不爭氣的模糊視線,一滴一滴砸到手背上,灼熱的生疼。
多年前那些想要被埋藏的往事慢慢在腦海中浮現,壓的她幾乎喘不過氣來。兩人就這樣靜靜的坐著,也不知道坐了多久,等她反應過來后她猛地站起來推開椅子跑了出去,不理會身后時逸安的大喊。
她希望再見到他,卻害怕面對他,過去的多年里,她已經在沒有他的日子被逼成了一個自卑到骨子里的人,她甚至沒有勇氣,懷念曾經愛笑的自己。
蘇荷記憶里和時逸安第一次見面是十歲那年,在鎮上唯一的小學里,她穿著那件灰毛衣坐在第一排正中央,看著他在講臺上自我介紹著:我叫時逸安。
她將背挺得直直的沖著他笑,他看了一眼,高傲的從她身邊走過。
那時蘇荷和班級人的關系都很好,大家都喜歡這個陽光開朗的女孩,雖然她總是穿著有泥土污漬的衣服,可小鎮里人都太善良,沒有人會因為任何事去苛責一個愛笑的小孩。
除了時逸安,他從不和蘇荷說話,看她的眼神帶著小孩子都能懂的鄙視。
從時逸安轉來的第一天起,到小學畢業,整整一年半年,他們沒有說過一句話。
蘇荷升入初中的那天,爸爸帶她到鎮上買了一件新衣服,簡單的白T恤在陽光下閃著耀眼的光芒,蘇荷穿在身上不停的笑,咯咯的笑聲穿過窄窄的街道傳到對面書店里時逸安的耳朵里。
他跑到最后一排書架背后坐在地上數最底層的漫畫書,數了一遍又一遍,然后皺著眉頭將它們擺放整齊。
升入初中后時逸安和蘇荷依舊是同班同學,讓蘇荷不解的是時逸安卻突然對她熱情起來,不僅主動和她做同桌,還幫她輔導數學。
蘇荷想,可能因為他是班長吧。
后來班級統計學生的信息,時逸安一邊在筆記本上寫一邊問,蘇荷你是幾月的生日啊!
蘇荷湊過去看他的筆記本,用清脆的聲音說,我是七月的,七月七日。
時逸安說,七月七日好啊,是七夕節,中國的情人節,相傳,在每年的這個夜晚,是天上織女與牛郎會在鵲橋相會呢。
蘇荷就笑,水靈靈的眼睛彎成月牙,只留著一條彎彎的縫,說,農歷才是七夕,我是陽歷的。
時逸安望著她失神,黑色中性筆在筆記本上浸出一團黑色,模糊了蘇荷的荷字。
那樣的笑容,別樣燦爛,深深印在了他的心里。
后來班級商量舉辦班會活動,班里愛玩的男孩子提議去爬山,在山頂上舉辦班會。班主任黑著臉拒絕,站在講臺上一頓訓斥,最后敲著黑板說,要辦就在教室里辦,不辦就上自習!
班里一片沉寂,蘇荷抬頭望望老師的臉,悄悄吐吐舌趴在桌上算起了數學題。
時逸安將手里的筆拍到桌子上站起來說,老師,那也不能總以分析錯題的形式來開班會吧,每月底的班會可是學校規定讓學生自由組織的!
班主任臉青一塊白一塊的變化,憋著一口氣瞪著時逸安,憋了好一陣子才憋出四個字,自行組織!
時逸安毫無畏懼的坐下,背挺得老直,班級安靜的只能聽到班主任的喘氣聲,直到班主任摔門離開,班里才七嘴八舌的議論起來。
蘇荷將頭埋在書里看他,眼里帶著小女孩的崇拜,鬼鬼祟祟的說,嘿,時逸安,你膽子可真大!
時逸安拽拽的,很是受用她的崇拜,得意地挑著眉。
蘇荷還沒來得及開口時逸安又重新站了起來,他轉身望著班里的同學,擺擺手示意大家安靜,說,班會活動大家有什么建議嗎?
同學們七嘴八舌的討論,有男同學大聲喊道,班長,要不我們玩真心話大冒險吧,同學之間就要多了解一點!邊吼著還邊沖窗邊喜歡的姑娘吹口哨。
班里鬧成一片,姑娘臉漲的通紅,扭頭看著窗外不說話。同桌的好友替她出頭,扯著嗓子吼回去,誰要和你們玩真心話大冒險呀!
蘇荷無心參與討論,撐頭咬著筆頭跟習題冊上的數學題死磕,直到聽見有人說到全家福,她手里的筆啪的一聲落到地上。
顧不上撿筆,她轉頭盯著時逸安,卻發現他正和同學們討論的歡快,根本插不進話。
到快下課時時逸安才重新坐下來,他往她的方向靠靠,說,班會內容定了,用全家福照片講故事。
他有些得意,并沒有注意到蘇荷眼底的為難,滔滔不絕的講著。
蘇荷腳底一轉,就聽到筆被踩碎的聲音,她怔怔的看著他,臉色有些僵硬。
時逸安推開她撿起只剩一半的簽字筆遞給她,有些吃驚的看著她,她一把搶過筆緊緊拽著,筆桿斷裂處的尖端狠狠扎進手心,有血漸漸滲出來。
看著她越發蒼白的面頰時逸安有些疑惑,拍拍她的肩膀還來不及詢問放學鈴聲就響了起來,蘇荷低著頭站起來收拾東西,直到走出教室也沒再說過一句話。
班會定在周五下午,那天班里的同學都帶了全家福照片來班上,嘰嘰喳喳的圍在一起討論。時逸安靠在桌子上雙手抱胸的看著一直低頭的蘇荷,他伸出手戳了戳她,說,哎,你今天怎么怪怪的,你的照片呢?
蘇荷咬著嘴唇不說話,身體微微顫抖著。
見她不說話,時逸安又戳了戳她。
蘇荷有些火大,啪的一巴掌拍掉時逸安的手,頭也不回的跑出教室,直到班會活動結束都沒有回來。
直到兩天后的周一蘇荷才知道,那天缺席班會的不止她一個,還有跟著她跑出去的時逸安。
她心里有些異樣,望著旁邊的空位置咬著嘴唇思考著什么,可直到上課鈴聲響起,班主任頂著油光光的額頭走上講臺都沒有等來時逸安。
班主任在講臺上唾沫橫飛的講,粉筆屑隨著黑板擦從墨綠色的黑板上脫落,慢慢飄到時逸安空空的桌面上。
蘇荷伸出手輕輕摸上去,隱約可以看見淺淺的手指印。
下課后蘇荷追著老師的步子跑出教室,結結巴巴的問,老師……時逸安呢?
老師用課本拍著衣袖上的粉筆屑,頭也不抬的說,他轉學了,回大城市去了。
蘇荷大腦一片空白,愣愣的站在狹窄的走廊上看著老師拐進走廊盡頭簡陋的辦公室里,指甲用力的掐進被筆扎破的手心,已經結疤的傷口再次裂開,點點鮮血粘上指甲,觸目驚心。
她不知道這種空落落的感覺是什么,只是覺得,再也沒有人會給她一張帶著花印的紙巾去擦掉鞋后跟的淤泥,然后再笑嘻嘻的替她扔進垃圾桶里。
蘇荷回到教室時學習委員已經招呼同學撤了時逸安的課桌,蘇荷坐在位置上,低著頭看身邊空出的一塊四角地板,有些忍不住眼淚。
位置很快就被后面的同學頂替,同學一邊整理課桌一邊抱怨,這兒得吸多少粉筆灰啊。說著用胳膊碰了碰蘇荷,接著說,蘇荷,為什么你總是坐第一排啊?
蘇荷悄悄擦擦眼角抬起頭來沖她笑了笑,沒有答話。
望了望窗外有些模糊的樹葉,她想,知道她有輕度近視的人只有他一個吧!
可是以后,再模糊的世界都只能自己摸索了。
蘇荷抬起頭望了望追上來堵住她的時逸安,倉皇的轉身亂跑,凌亂的腳步差點將自己絆倒。時逸安一把拉住她,手勁大的生疼。
他有些生氣的喊,蘇荷!
蘇荷掙不開他,只得沉沉地低下頭不說話。
見她不說話,時逸安拖著她往剛剛的書店走去,他的力氣大到她毫無反抗之地,她不顧來往的行人沖他吼,時逸安!你放開!
時逸安繃著臉,腳步不停。
他將她重新按在椅子上,雙眼通紅的盯著她,卻也只憋出一句話。他說,蘇荷,你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
蘇荷愣了愣,突然笑出聲來,笑聲還未落地眼淚就流了出來。她說,以前的我是怎樣的?你記憶中的我又是怎樣的?時逸安,你不過是認識了我幾年而已,你又了解我多少呢,我不想讓人知道的那些骯臟事你還不是一件都不知道!
時逸安沉默了,走到她面前的位置上坐下,望著窗外。書店二樓沒有人,安靜到令人發慌。
蘇荷再次站起來想離開,此時的她不僅不知道如何面對時逸安,更是討厭極了書店獨特的氣韻。自從小學畢業后,她就再也沒有進過任何一家書店,包括學校里的圖書館。
時逸安拉住她,她狠狠甩開他的手沖他嚷,時逸安,你知道我多討厭書店嗎?
時逸安盯著她的眼睛,緩緩地開口,聲音涼涼的,沒有波瀾。
他說,因為小時候偷過書店的漫畫書嗎?
蘇荷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多年來小心翼翼隱藏著的難以啟齒的秘密被這樣公開在面前,悔恨、難堪和震驚席卷而來幾乎要將她吞噬,她從未想過,會有人知道這件事,更未想過他會知道。
她跌坐到椅子上,語無倫次的解釋,像是說給對面的人聽,也像是說給自己聽。
她說,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想偷的,媽媽走了弟弟整天整天的哭鬧,我只有用漫畫書才能哄住他……她一邊說一邊搖頭,多年的愧疚和道德的壓迫讓她喘不過氣來,時逸安上前輕輕抱住她,不停的說著我知道我知道。
那一刻蘇荷想不了太多,只是緊緊抓著他的手臂,感受指尖傳來那種熟悉的溫暖,慢慢安靜下來。
時逸安放開她遞給她一張有著花印的紙巾,她頓了頓,伸手接了過來。
好大一陣子,兩人之間都是一片安靜。
后來,蘇荷問時逸安,那十萬塊錢是你捐的吧?
嗯。
蘇荷笑了,說,也對,也就只有你還會幫我了。
時逸安將眉頭蹙的很深,自從在學校校網上看到她的籌款信息時,他就了解到了一些她現在的情況。他有些心疼,曾經那個笑容燦爛的女孩,慢慢被世界逼成了如今這般只會逃避的模樣。
他說,蘇荷,我也在A大,在A2校區,離你的校區不遠。
蘇荷起身走到窗邊將窗戶開到最大,沒有接他的話,而是仰起臉迎著風自顧自的說,弟弟五歲生日那年,母親將我和弟弟打扮的很漂亮,帶著我們去到鎮上唯一的書店里,一人買了一本漫畫書。她告訴我們說你們先回家,媽媽一會兒就回來,我和弟弟捧著漫畫書迫不及待的往家里跑,可是直到漫畫書的最后一頁被翻完母親都沒有再回來。從那以后每當弟弟哭著要媽媽,我都會去給他偷一本漫畫書回來,然后對他說這是媽媽買給你的,過幾天她就會回來看你。那時隔壁的老奶奶總是摟著我說,蘇荷,你一定要堅強,要開開心心的,不然你爸爸怕是撐不下去這個家了。
說到這里她的聲音抖了抖,停了幾秒后又接著說起來,從那以后我每天都笑、對每個人都笑,直到小鎮上的所有人都變得喜歡我。
時逸安走過去關上窗子,站在蘇荷身邊透過玻璃窗看著外面來往的行人,他輕輕喊她,蘇荷。語氣里帶著心疼。
蘇荷搶過話,說,謝謝你的幫助,錢我一定會還給你的。
說完她轉身逃出書店,手里緊緊握著那張有著花印的餐巾紙,一頭扎進已經有些凜冽的秋風里,眼淚隨著發絲被風吹起,又重重落下。
她跑的太快太專心,以至于完全忽視了身后那句沒說完的話。
時逸安還保持著剛剛的嘴型,那句沒來得及出口的話,被重新憋回心里。
他想說,蘇荷,無論怎樣,你都還有我。
這樣流著淚逃跑的行為似乎已經有些麻木了,蘇荷已經記不得自己究竟經歷過多少次。從時逸安不告而別開始,她就變得安靜,將所有的委屈和思念深深隱藏,依舊是坐在第一排的正中央,將以前所有交談的時間都用來學習,直到變成老師提及都笑得合不攏嘴的學生。
從她帶著小鎮人的期望和祝福考上那所遠離小鎮的高中開始,一切都變得面目全非,她不知道原來外面的世界是如此的薄涼。她貧窮的家庭、出走的母親、蒼老的父親以及她雖然發白卻干凈的衣服都成了別人的笑柄,她從不知道,原來人可以這樣無情,世界可以這樣絕情。
剛開始時蘇荷還會紅著眼睛和別人爭論,可后來,她更多的是逃開,逃到沒有人的地方一個人流淚、思念,然后擦干眼淚回到冷漠又熱鬧的人群里,變得愈加沉默。
在夜深人靜時她也會想起小鎮里的一切,想起時逸安剛見她時臉上露出的鄙視以及后來他們同桌的歲月。她想,即便那時討厭她的時逸安,也曾是真心善良的待過她吧。
她也會想上大學的那天,父親握著她的手,握了好久,直到她轉身離開才在后面追著喊,孩子,爸爸開心啊,你要好好學習!
她在前面哭的淚流滿面,擰著腦袋一個勁的點頭,她不敢回頭。隔壁的老奶奶顫顫巍巍的拄著拐棍送她離開,眼里全是笑意。
那一次淚流滿面的離開,是蘇荷這些年來心里最幸福的一次轉身。
蘇荷回到學校時接到了父親的電話,說病情基本得到了控制,讓她不要擔心,最后父親說讓她感謝那些捐款的好心人,他說,人一定要知恩圖報。
蘇荷緊張的神經松了下來,捧著電話在心里盤算著該怎樣感謝那些捐款的人,其中最讓她發愁的就是時逸安。
當天她就搜羅所有捐錢者的聯系方式,不論捐款的多少,只要能找到聯系方式的她都真誠的向人致謝。輪到最后一個時已經是大半夜了,她揉了揉眼睛看著手機屏幕上的時間,兩點四十八。
她想,他應該睡了吧!
刪刪減減了好久還是沒編輯出一條滿意的信息,最后她只給他發了六個字,謝謝你,時逸安。
消息很快被回復,當面感謝吧,明天我在書店等你。
蘇荷望著手機屏幕看了好久,最后關了手機在黑暗中瞪著雙眼直到天際露白。她也不知道,該怎么去見他,那些曾刻在心里的美好,如今都成了她害怕面對的疤痕。
可即便如此,她還是去了,她想著,他要是不在就給他留個字條。
第二天一大早蘇荷就去了書店,其實她并沒有和時逸安約具體的見面時間,她甚至想避開他。但當她慢吞吞地走到書店時發現,時逸安正站在窗邊望著她來時的路。蘇荷站在門口有些猶豫,直到時逸安轉頭盯著她她才慢慢地走過去。
被時逸安盯得發慌,她低下頭深深吐出一口氣,說,謝謝你。
時逸安笑了,一如年少時那般,他起身替她拉開椅子示意她坐下,然后問到,弟弟的病有好轉嗎?
蘇荷扶著椅子點了點頭,沒有坐。
她低著頭重復,謝謝你。
時逸安露出一絲無奈,他望著她說,蘇荷,我不想聽你說謝謝。你難道沒有其他的問題想問我嗎?你不想問問我當初為什么突然轉學?你不想知道我為什么要幫你嗎?不僅僅是因為我們曾經認識,蘇荷你懂嗎?
蘇荷看著時逸安,幾乎是下意識的松開扶著椅子的手轉身跑了出去,只留下慌亂的腳步聲夾著那句有些急促的謝謝在時逸安耳邊回旋。
這樣的場景,真是可笑。
她不知道,在他面前,為什么總是想逃。
她不知道,身后的望著她的那雙眼里,滿是心疼和深情。
蘇荷手里緊緊地拽著手機,里面還收藏著時逸安昨晚發給她的信息:蘇荷,你會不會愿意讓一個人來陪著你,陪你躲急促的雨凜冽的風,陪你走泥濘的路坐漂流的船,陪你在冬天看春天的花、在黑夜等待黎明的光,如果會,你能不能愿意那個人是我?
若不是因為愛,世人誰又不自私,誰又會愿意心甘情愿將自己的一顆心全系于他人之身。這個道理,他苦于她不明白,而她,害怕自己明白。
可她,真的早已失去了愛的勇氣。
后來,蘇荷給時逸安打電話,語氣平靜的像是在講他人的故事。她說,蘇荷的生命中有兩個最重要的人,一個是她的爸爸,一個是她弟弟。
她每晚都在心里默念,這輩子一定要讓他們過上好日子。
蘇荷的生命中也有兩個憎恨的人,一個是她母親,一個是她自己。
她也在每晚默念,這輩子絕不原諒。
這一生,她對這世界已是愛恨參半。
所以啊,不小心愛了她的你,一定要忘掉她,過你自己的燦爛人生。因為她,沒有勇氣再愛。
自那以后,蘇荷再次見到時逸安時是在下周六的早上,他興沖沖的攔住蘇荷,仿佛什么事都沒發生過一般拉著她往長途汽車站跑,風刮著行道樹呼啦啦的在耳邊響,蘇荷望著緊抓著自己的手,手腕被抓的有些泛紅,她覺得安心。
直到候車室里時逸安才松開手,掏出兩張票在她眼前晃,說,我們一起回去小鎮看看吧。
蘇荷頓了頓,默默接過車票。她也想回小鎮去看看,去看看那里不變的一切。
她對時逸安說,謝謝。
時逸安皺眉,說,別說這兩個字,蘇荷,我希望你能開心。
蘇荷轉身走向檢票口,背影有些決絕,也有些孤獨。她害怕也不知道怎么面對,這份她無力擁有的愛情,她現在只想弟弟能夠痊愈,自己在人群里做個安靜到沉默的人,她相信,這樣她會更快樂。
回到小鎮的第二天時逸安來找蘇荷拉她去鎮上那家唯一的書店,書店沒有什么變化,里面的格局也還如當年一樣。蘇荷站在店門口不肯進去,她沖著時逸安吼,眼淚不停的往下掉,她說,你憑什么帶我來這里,時逸安!你又有什么資格干涉我的生活?
時逸安不理她,堅定的拉著她。
收銀臺里的大叔抬起頭來望了望他們,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后又埋下頭去翻著有些泛黃的紙張。
蘇荷掙不開時逸安,只得任由他拉著自己向著書店里面走去,停到最后一排書架前。書架的最后一層積了很厚的灰塵,零落的散著幾本漫畫書,書邊有些發黃,有被翻閱過的痕跡,蘇荷蹲下身去翻漫畫書,灰塵沾滿了手指,她拿起一本站起來,灰塵在光影里簌簌的往下掉。
時逸安拿過她手里的書用衣袖擦著,低著頭說,你知道當初我有多討厭你嗎?我第一次見你,你是個小偷。
蘇荷僵住在那兒,舉起的手伸也不是退也不是,臉色煞白。
時逸安將書翻了個面繼續擦,說,我十歲那年,父親將我送到小鎮開書店的舅舅家里,一待就是四年。那時候我唯一的消遣就是讀最后一排的漫畫書,一本接著一本,從天明讀到天黑。那時有個小女孩,經常仰著頭走進書店里,在最后一排書架前走來走去,然后揣上一本漫畫書貓著腰逃出書店,說來也好笑,她來過那么多次都沒能發現書架后面瞪著眼睛的小男孩。那時,我恨死了那個小女孩,恨她偷走我還沒看的漫畫書,更不恥她的偷竊行為。
說到這里時逸安停了下來,將擦干凈的漫畫書遞回給蘇荷。蘇荷望著那本刻著歲月痕跡的漫畫書,最終還是伸手接住了它,有眼淚靜靜落到書面上,晶瑩剔透。
時逸安接著說,可就算是這樣,我還是喜歡上了她,我咬牙切齒的在心里鄙視她,卻也將父母給的不多的零花錢一點點省下來,一張一張鋪到舅舅的裝錢的抽屜里,替她補上漫畫書的費用。蘇荷你聽清楚了嗎,即使在討厭你的情況下,即使是在毫不懂愛的年紀里,我還是喜歡上了你,而長大以后的我更加明白,我就是喜歡上了你。
蘇荷手里的漫畫書落到地上,她望著時逸安,卻是什么也說不出。
時逸安笑了笑,輕輕靠在書架上,微微仰著頭接著說,后來有一次我跟蹤了她,看著她將懷里的漫畫書掏出來給一個小男孩,那一瞬間,我特別自豪和開心,她沒有那么壞。后來我主動和她做同桌,我們很快就成了好朋友,直到初二那年,她在班會活動前跑出了教室,我也跟著她跑出去,看到她在空曠的后山上一邊跑一邊喊一邊哭,那時我才知道,為什么她從不提媽媽,為什么她沒有全家福。那時我就想啊,我一定要陪她過最開心的日子,可最后卻是,我連和她告別的機會都沒有就被父母帶回了城里。
所以蘇荷,你知道我有多慶幸再次遇上你嗎?
時逸安看著蘇荷,語速漸漸慢下來,直到不再出聲。
蘇荷蹲下將漫畫書撿起來放回到書架上,下意識還是想要逃,跌跌撞撞,卻堅決有力。
時逸安一把拉住她將她禁錮到懷里,逼她直視自己,有些顫抖的開口,蘇荷,你究竟會不會愛?
蘇荷望著他,只是靜靜地看著他,不回應不反抗。
時逸安慢慢松開手,笑了。
他說,蘇荷,你是個成功的小偷,偷走了我的心,讓我心甘情愿的愛上你。
蘇荷在漫畫書的書架前蹲下來,埋下頭,好久好久。久到雙腿發麻,回憶席卷而來,在心上盤旋久久不曾離去。
可就算再久,旁邊依舊有人在等著她,等著她的回答,等著給她一個溫暖的懷抱。
后來,蘇荷說,時逸安,其實我真的好想愛你,不想管世界會怎樣。
因為,你的愛讓我攢夠了,重新愛上世界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