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2006年初冬。
? ? ? ? 南方似是沒有秋天的,夏末直接入冬,突如其來的寒意使得原本人煙稀少的青河市更顯凄涼。
? ? ? ? 我住的地方很簡陋,十幾平米的地方略顯拮據,五年前還是挺好的,一個人住也沒多大心思去裝修。窗戶也不嚴實,半夜偶有冷風偷溜進來,“呼呼”的聲音像極了兮兮慘慘冤死的鬼魂,不時吹落書架上的幾本舊書。書與地面鏗鏘撞擊的聲音將我從睡夢中吵醒,起床收拾好一切再回床上已然困意全無,便順手抄起一本書,窩在被窩里信手翻閱。
? ? ? ? 我讀的書很少,因而語言表達能力比起同齡人有很大的差距,但記憶力卻是旺盛。我每讀一本書,都會牢牢記住書里那些令人動容的語句,只因為那些話與顧南城有關。
? ? ? ? 比如,一次,顧南城喝的酩酊大醉,跌跌撞撞走進宿舍,正值假期,舍友都已回家,就剩我和他兩個人。我只好給他脫鞋、脫衣物,然后費力地將高大的他扔到床上。顧南城躺在床上一直喊著“渴,渴……”,我起身給他兌了杯溫水,坐在床頭,撐起他的頭,給他喂水。喝完之后,我欲起身休息,他猛地一把抓住我的手,含糊道“鐘楚”。我心下一緊,鼻子一酸,眼淚止不住流了出來。原來,他心里心心念念的那個人———始終是我。安撫他睡覺之后,我開始清理地面,給他洗衣物,忙活完已經是凌晨一點。我毫無困意,亦是百無聊賴,便從書架上隨手拿出一本書,在桌邊看起來。那是邱妙津的《蒙馬特遺書》,書里有幾句話是這么說的:“我日日夜夜止不住地悲傷,不是為了世間的錯誤,不是為了身體的殘敗病痛,而是為了心靈的脆弱性及它所承受的傷害。我疼惜自己能給予別人、給予世界那么多,卻沒辦法使自己活的好一點”。至今,我仍能一字不差地背出其中的句段,因為往往與經歷相契合的話總是能入心,令人念念不忘。
? ? ? ? 我已經快忘了,我與他的宿命糾葛的起點在何處。也許,是在大學我作為新生入學的那天,他在學校大禮堂代表新生致辭。濃密的劍眉,棱角鮮明的臉龐,微微上揚的嘴角,結實有力的臂膀,頎長健碩的身形,鏗鏘有力的語調,一眼,我確信,我和他注定有故事。看著周圍面犯桃花暈的女生,我心里竟是莫名的不安。
? ? ? ? 開學那天致辭之后,他便匆匆離去,聽說是辦理一些證件。后來得知顧南城和我一個宿舍,只是開學初幾天他的床鋪空著,倒是讓另外兩個舍友放滿了行李。某個午后,我正在午睡,他拎著大包小包推門進來。他笑瞇瞇地叫我,“嘿,何鐘楚。”我正迷糊及茫然他怎么會知道我的名字,便聽著他繼續說,“我知道你啊,你就是那個以全校第一的成績考到這里的何鐘楚!”聽起來多么嘲諷,我回他“嗯”,然后訕訕地點頭笑笑。
? ? ? ? “打擾到你了吧,抱歉啊,你繼續睡,我小點動靜,把床鋪收拾好。”我被他整的毫無睡意,起身坐在床上看著他收拾。午后的陽光把他的樣子照得真好看,我快看呆了。“喂,你干嘛呢?看什么看,還不過來幫我下。”他嗔怒我,樣子好笑而又可愛。
? ? ? ? 大學生活里免不了的就是聚會,兩個星期后,事情大都處理的差不多了,我們幾個關系好的出去喝酒聊天。酒桌上,他摟著旁邊的女生,指著,“何鐘楚,我好哥們,這是我女朋友,李星辰。”我知道李星辰,她很漂亮,美得很有侵略性,她和顧南城在高中時就已打得火熱。聽說,李星辰為了能和顧南城在同一所大學,毅然決然地放棄高分學校,而我,怕是也為了同樣的原因。
? ? ? ? 那晚,他喝得大醉,一路上支支吾吾地聽不清在說什么,或是我沒有仔細聽吧。快到男生宿舍社區時,我們和女生分別,李星辰囑咐我要把她男朋友照顧好,眼神里滿是得意。我當時很想沖著她吼“這是我哥們,我能虐待他嗎”,只是話到嗓子眼又被壓制住了。我扶著他走在滿是情侶在親吻的昏暗路上,緊緊地把他抱著。如果這就是我此生能觸及到的距離,我想走快幾步幾步,或許還能趕得上。
? ? ? ? 很快,我們的玩心都收了回來,大學的學習生活也步入正軌。我和顧南城相處甚好。他是那種討厭死板教學而喜歡自己研究的人,每次課上點名總是我替他答到。哪怕是作業多的日子里,熬夜我也會幫他把作業做完。宿舍衛生總是我替他打掃,甚至,連衣物都是我替他洗。有時候我不知道自己這樣做的意義是什么,但心想既然做了就做好。
? ? ? ? 說起“人人平等”這種鬼話我是不相信的,就像顧南城,他注定是每個領域里的風云人物,在忙自己的風生水起,而我,只能默默地身居幕后,希望可以盡力托起他身后的彩虹。有時候,他“忙里偷閑”來上課,我會幫他買好早餐帶進教室,看他迷糊著眼進來,內心喜悅之感頓生。我總是小心翼翼地把雞蛋剝好,笑瞇瞇地遞給他,他也總是調侃我,“鐘楚,你這個樣子很像個小媳婦哦。”我頓感尷尬,臉漲得通紅,遞雞蛋的手浮在半空不知所措,他又笑嘻嘻地把我的手握緊放下,說,“也只能是我的小媳婦。”我知道他在開玩笑,我也不會當真,但心中卻歡喜起來。
? ? ? ? 日子久了,我覺察出對他的情感變化,越來越癡迷于他的言語,他的笑臉,甚至是身體。我知道,我的心里再也無法住進第二個人,自此我陷了進去。
? ? ? ? 大二上學期,幾個好朋友一起去北村市野營。顧南城帶了李星辰,而我帶了陳夢。
? ? ? ? 說起來,陳夢是我的學姐,和她相識純屬偶然。那還是在新生入學典禮過后,我獨自一個人在偌大的校園里看人來人往,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走著走著,腳有些痛,正好前面操場樹蔭底有個座椅。走到那邊坐下,擰開手中的礦泉水正準備喝,忽然就被一個急速飛來的籃球擊中眼鏡,立馬眼角生疼得掉下淚來,我慌忙扯下眼鏡,仰起頭努力讓眼淚倒回去。
? ? ? ? 陳夢出于“肇事者”的心里不安,就跑著過來說,“實在是抱歉,我們在旁邊打球,打得過猛碰到你了,對不起啊,你沒事吧?要不要去醫院?”我瞇著眼看清了她的臉,她是那種長相很清秀的女生,扎著雙馬尾辮,額頭沁著汗珠,眼里滿是不安和歉意。我只覺得有點恍惚,隨口說了句“沒事”,擺了擺手站起來要離開,畢竟從小到大我不是會麻煩別人的人,有些傷痛忍忍就好。“那個,同學,我叫陳夢,文學院大二的,如果有事的話你來文學院找我就好了。對了,忘記問你叫什么了,還有你是哪個院的。”她嘿嘿笑著。經不住她的“胡攪蠻纏”,我只好如實以告,并互相交換了聯系方式。對于難纏的女生,我實在耐性有限。
? ? ? ? 之后的時間里,陳夢經常約我出來,說是簡單吃飯、聊天,有時還會帶些小禮物。她這樣做的目的我一目了然,但我告訴不能接受,也無法告訴她我對顧南城的想法,我和她也只能做朋友。
? ? ? ? 把陳夢帶著參加野營,這并非出于我的本意,也沒想過存心借此刺激顧南城,只是去北村市野營的事情早被他們傳開,恰好在我和陳夢聊天的時候被她聽到,她纏著非要跟我一起去,我拗不過便答應了下來。坐在開往北村市的車上,顧南城并沒有表現出不高興的神色,他和陳夢說說笑笑,對她的加入表示歡迎。聊累了,各自忙著各自的事情,顧南城則在輕聲哼歌,一路上我都能聽見他在唱我并不熟悉的歌,我只記住了一句歌詞:“我擁有的都是僥幸啊,我失去的都是人生”。后來我查了查,歌名叫《關于我愛你》,呵呵,只是關于。
? ? ? ? 輾轉日暮時分,我們才到達北村市的野營目的地,然后搭帳篷、拾柴生火忙得不可開交,忙完了想想倒是忘了好好看一看傍晚夕陽落幕的闌珊景色,眾人不禁一陣惋惜。晚上一群人圍著篝火,吃吃喝喝、有說有笑不亦樂乎。陳夢斜靠著我的肩膀,心下一陣反感,便推脫拿東西躲開了。在大學的時光,沒有好好看看星光璀璨的夜晚,趁此機會,我躺在離帳篷不遠的地方欣賞夜的盛景,靜聽蟲鳴窸窣。顧南城見我離開,說去看看,讓他們繼續聊,找到我之后就在我身旁躺下,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道:“鐘楚,你的那位夢姑娘一個人很無聊,你把人家丟下,一個人躲在這做什么?”不知從哪來的底氣,我突然就火了,“我說顧南城,你是真糊涂還是裝糊涂,我對你的心意你不明白嗎?你這樣諷刺我又何必呢!”他不說話沉默下來,很快便起身走開。看著他步履蹣跚的身影,我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我真該死,明知道我和他是不可能的,說出來干什么?干什么!他一定認為我性取向不正常,一定是!
? ? ? ? 眼淚不爭氣地掉了下來,可我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啊,我告訴自己不能哭,有淚不輕彈!
? ? ? ? 這樣一來,事情說破,顧南城以后不再搭理我。我有意挽回,終究于事無補。接踵而至的是他和李星辰關系越走越近,經常夜不歸宿。每晚看著他那空蕩蕩的床鋪,我的眼里只有空洞,盡管他人看不到,但我渾然自知。
? ? ? ? 我們就這樣彼此僵持了兩個多月。
? ? ? ? 那是一個星期六,舍友出去通宵,看著冷清的宿舍我心念如灰,正欲換衣服出去走走,宿舍門外想起急促的敲門聲,我衣冠不整的打開宿舍門,心想誰會敲門,可等我開門,出現的人卻是我第一個排除的———顧南城。他半夜回來,滿臉疲憊的倦容讓我心內有些異樣,他上前一步緊抱著我,語氣微顫地說,“鐘楚,對不起,之前不理你是我的錯,還是你對我最好,我要怎么對你好呢?”我能聞到源自他身上濃濃的酒精味,把他抱緊,拍了拍他的背,只覺得他的胸膛熾熱無比,這一瞬的感覺都能燃燒了我幾個青春。他突然狠狠地把我抵在墻上吻我,讓我幾近窒息。我能感受到他的嘴唇比胸膛更熾熱,滿是酒氣的舌頭卷進我的口中,想推開他卻被他越抱越緊。我不停地拍打他,他瞬間停了下來,認真地對我說,“鐘楚,我想你”。看著顧南城精致的雙瞳,我無以為措,他借著酒氣繼續親吻我,我片刻溶化,一夜纏綿,過往煙消云散。
? ? ? ? “鐘楚,我想你”。聽到這句話,我想,就算是現在讓我的靈魂流放無邊荒原也值得了。
? ? ? ? 自那夜起,我自以為會發生什么,但什么都沒發生。
? ? ? ? 第二天,顧南城依舊和李星辰出雙入對,我的挫敗感愈加強烈,也愈加沉默寡言。
? ? ? ? 很快,我申請在校外租房子住。我租的是青河市少有的還保留著傳統風格的房屋,環境幽暗,不甚透光。我本不喜歡也不習慣這樣的光線,但一進去看到陽臺便歡喜上來。質地古樸的木板搭合素白色的瓷磚,一串三角梅朝天開放,略微枯萎的吊蘭有股詭異的白寒,還有一些不知名的小花小草,置身這樣的環境中,滿可以散心,于是就租了下來。
? ? ? ? 自從從宿舍搬出,我和顧南城的接觸越來越少。但我依舊會替他答到,做作業,只是少了幫他收拾東西、洗衣物的“苦差事”。每至無眠的夜晚,也只是回憶這兩年來的點點滴滴。
? ? ? ? 一次午后在路上偶遇他,當時他只身一人,神情呆滯,遠遠看去便感疏離感強烈。他看見我,無言。我們一概相向為同向,誰也沒有揭開話題,緩緩地走在路上。
? ? ? ? 看他這樣落寞,我真的心疼。我心里有那么多的話想對他說,亦受不了這樣尷尬的局面,“南城,今晚去我那里,可以嗎?”我把自己的語氣壓低至塵埃,再也不管自己的半點尊嚴。
? ? ? ? 他的眼圈突然就紅了,鼻翼扇合,把頭轉向別處。我知道曾經驕傲的他不愿自己如此狼狽的模樣被自己最好的“兄弟”看到,我上前抱住他,試圖用我的胸膛給他溫暖,他哭著說,“鐘楚,我想你……”他從未如此脆弱易折。
? ? ? ? 傍晚時分他就來了。我早早的去附近的菜市場買好菜,幾乎花費了我一個禮拜的生活費。我們在廚房做菜燒飯,嬉戲打鬧,仿佛回到了那個天真無邪的年紀。用愛做的飯菜很是豐盛,我們像是一對情侶,聚在一起吃一頓再尋常不過晚宴。
? ? ? ? 深夜,暗影中,我們彼此貼合身體,窗外的樹影斑駁錯落,像極了盛夏光年最遙遠的世界,我們坦誠相見。那一刻,顧南城在我耳畔溫語,“我和李星辰分手了,為你!”
? ? ? ? 想不起上一次開心是什么時候,這一次卻是久違,我為自己贏了一個女人而高興!對,贏了一個女人。
? ? ? ? 之后,顧南城搬出宿舍和我一起住。我租的房子不大,床也很小,但我不愿換一張更大的,因為兩個人相擁而眠享受魚水合歡的感覺讓我感到格外的安全。我們在這里過著恬淡的生活,依舊是有課一起去,下課一起回來,早飯在吃,傍晚去市場買菜回來做晚餐。吃完飯,他牽著我的手在青河市的大街小巷溜達。偶爾出去旅游,都是在北村市附近,熟悉而又溫馨。
? ? ? ? 或許是墜入愛河的人都醉到忘我,過度張揚渾然不覺,我和顧南城的事情在學校里成為了一些人的閑暇談資。我不畏懼流言,我覺得這個年代不應該再保守。但,我錯了,我忽略了顧南城的感受。他是一個自尊心強烈的人,且各個方面出眾,又怎么能忍受得了讓人這樣污言穢語般詆毀,被罵著“變態”。那是2000年,年少的我們生活在最純真無邪的年代,也是無法容忍“同性戀”這一敏感詞匯的年代。
? ? ? ? 流言傳到了他父母的耳中,父母給他施壓,迫于家里的壓力,他又搬回了宿舍,又和李星辰在一起。我理解他也是被逼無奈,不是不能接受這些變量,和他在一起的后感到心理承受力愈加強大,這是好的,但是經歷這些之后,我想知道,他心里愛著的到底是哪一個,我還是李星辰。
? ? ? ? 我心里明了,李星辰和我不過是游離于顧南城身邊的兩個可憐人罷了,彼此之間暗自為難、較勁,可誰都不愿放手。雖說是情敵,但我對她毫無敵意,因為我知道如果有一天顧南城要結婚,新娘除了她不會是其他人。同樣是愛著顧南城的人,我又何必間接傷害顧南城呢?
? ? ? ? 沒幾天,陳夢來找我,讓我陪她去拍畢業照留念,然后請我吃最后一頓飯。彼年,我大三,她大四,是啊,要畢業了,從此就天各一方了。兩個人坐在一家小飯館里對著滿桌的飯菜沉默著,她先說,“鐘楚,學姐就要畢業了,吃完這一頓,我們好聚好散。”我怯怯地瞟了她一眼,無意間看到了她的強顏歡笑。我也不愿氛圍尷尬,一邊吃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席間,她問我當初拒絕她的原因是不是因為顧南城,我和盤托出,再也沒有什么好隱瞞的,因為我不能因為自身原因而讓她三年的大學生活活在泡影了。她猛地喝了一杯酒,笑道,“我沒想到自己竟然會輸給一個男人,鐘楚,你也真夠厲害的!”明知諷刺,卻無言以對,我只能跟著她一飲而盡,良久,眼淚滴落至酒杯,“可是,陳夢,你知道嗎?顧南城他愛的并不是我,我也只是活在自己的幻想中。”
? ? ? ? “鐘楚,我該怎么說你,你就是個傻子,你也不想想這個世界怎么會允許同性戀的存在呢?”陳夢從飯桌對面過來,坐我旁邊,搭著我的肩,用紙巾擦拭我眼角的淚,“我不知道什么叫不正常,但我知道你不惡心,你所有的愛都是純潔的。可只有我知道又有什么用?顧南城知道嗎?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嗎?”
? ? ? ? 自那晚回來后,我和陳夢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畢業后,陳夢去了離青河市很遠的一家銀行工作,但她偶爾也會專程趕來看我,我們說了近來的趣事也分享了苦悶,夜晚,她留宿在我住的地方,彼此都沒覺得有什么不妥。友情如斯,令人心安,在這不安的深夜,有了些許慰藉。
? ? ? ? 從陳夢畢業到我大三結束,我和顧南城一直秘密聯系,偶爾見一次面都要謹慎,到了二人空間都要親昵好些時間。不知不覺,我也到了大四,時間溜走的還真是快,令人猝不及防。我覺得我也要在這有限的時間里抓緊和顧南城在一起的機會,但這只是我的一廂情愿。
? ? ? ? 為了在外怕人看見,我們偶爾會在南教學樓的四樓倉庫秘密約會,那里一個人都沒有,安全隱蔽。他總會主動抱著我,吻我的臉頰。大鐘到六點準時響起,我們也分道揚鑣從左右的樓梯下去。
? ? ? ? 時光飛逝,很快就要實習了,挑了一個周六,我把顧南城約出來問他打算去哪,他含糊其辭避而不答。心下愈加凄冷,我吻他,他把頭轉向一邊,滿眼的未知眼神。
? ? ? ? 時至秋末冬初,住房里還沒安裝暖氣,冷冽的風從窗戶的縫隙擠進來,我突覺刺入骨髓的冷,“是啊,天又冷了,比起大學的時候青河鎮的氣候越來越不如了。”我打開燈,翻著書自言自語。
? ? ? ? 忽的想起那晚的《蒙馬特遺書》未讀完的一句是,“世界總是沒有錯的,錯的是心靈的脆弱性,我們不能免除于世界的傷害,于是我們就要長期生著靈魂的病”。
? ? ? ? 彼時,顧南城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緊握住我的手“鐘楚,鐘楚”地喚著我的名字。
? ? ? ? 想來,我們已經太久未見,他避著我的人,卻掠走我的魂。
? ? ? ? 周六,一夜纏綿卻又那么不安,第二天醒來,身側已無人,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人去樓空”這四個字的現實具象。我的心情沒有多大起伏,我知道這是必然,不過是早晚罷了。我看見他留在我桌上的紙條,“鐘楚,我走了,對不起”。
? ? ? ? 我暗自苦笑,“有什么好對不起的,怪我太執著,執念之深,害彼此難安。”
? ? ? ? 又是一年畢業季,滿目荒涼的離愁別緒,身邊的人走了又走,身邊的房空了又空。整個校園里都是學士服散落一地的哀傷情緒,很多人成群結隊各處合影留念,我沒有什么人可以拍照,陳夢已然不在,顧南城亦不知去向,倒是李星辰,主動找上我。我們微笑著看著鏡頭,她看著定格的畫面,輕聲說道,“終于,我和情敵合了一張照。”
? ? ? ? 聽到從她口中說出的“情敵”兩個字,我訝然。她把頭望向遠方的一對相擁情侶,平靜地吐了口氣,說,“每次南城跟我提分手,我都感覺莫名其妙,我也沒有什么地方做錯,明明第一天還是好好的,怎么第二天就要分。后來我才知道,是因為你。想來和他相處那么多年,我知道他不是那種薄情寡義的男子,當然,你也不是,只可惜,你們倆在一起這不符常理。我知道他愛的人是你,但不管他走了多遠,他還是會回到我身邊,即使對我,他從來都沒有放在心上。”
? ? ? ? 聽完李星辰的心里話,我知道南城還是愛著我的,我雖表面平靜如水,但內心早已心潮澎湃———我告訴自己我要找到他和他在一起,不管這世界以怎樣的冷眼相欺相瘡,我都以我最無堅不摧的身軀擋這世上的劍,做他的盾他的矛。
? ? ? ? 就算死我也要做一只飛蛾撲向他的燈火闌珊處。
? ? ? ? “和他在一起,不論這個世界怎么阻攔。”
? ? ? ? 最開始的時候,我不會這樣想。高中時我們在一個學校,我默默地關注著他,他卻不認識我,我也不想他認識我。
? ? ? ? 高中見他的第一面,我只想能和他考進同一所大學,靜靜看著他也是好的。后來高考后,我四下打聽他報考的學校,才知道他發揮得不好,估計分不高,所以報了這里的大學。因為當時是立馬高考完立馬填志愿,不知道分數的情況下填志愿致使很多人回家務農,然而我心里便存了些許僥幸,以我的成績考這樣的大學絕無風險。但我也知道這樣做會被家里人痛罵,放著大好前程不要,白白浪費這么多年辛辛苦苦供給的學費。當我把學校報給父親的時候,他瞪大了眼,我只說發揮不好考砸了,之后成績出來我被打得遍體鱗傷。進大學前,我夜夜去他家樓下看他房里亮著的燈,沒想到,以后能和他在學生時代有這樣的交集。
? ? ? ? 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和他廝守在一起的,可是聽完李星辰說的那一刻,這種感覺那樣強烈。
? ? ? ? 我去找他,宿舍、教室、校園以及每一個我們曾停留過的角落,我又乘車去北村市,但都不見他。沒有辦法,我只好去了他家。
? ? ? ? 開門的是他父親,他父親跟他長得很像,臉頰清瘦,身材頎長,但表情嚴肅,見我來訪,亦不親切,只說他不在。我厚著臉皮問他去哪,他愛理不理地說不清楚。
? ? ? ? 乘興而來,敗興而歸。
? ? ? ? 我突然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但又不好說破,只好道謝之后走開。我在他家附近晃悠,希望能找到些蛛絲馬跡讓我知曉他的去向。顧南城啊顧南城,你可知你一走,我的心也跟著你走了。你去哪兒了,你到底去哪兒了?
? ? ? ? 我再也尋不見他。我去學校里找老師,問顧南城去哪兒實習,老師說不知道。我越發緊張,不解這其中緣由,為什么一個人好好地就突然人間蒸發了呢。我問過李星辰,她也不知他的去向,她也去過他家找他,得到的是同樣的回答。我們去警局報案,幾乎尋遍整個青河市及北村市,他卻像憑空消失般,沒有留下任何痕跡給我。
? ? ? ? 絕望又無助的李星辰趴在我的肩膀上抽泣,此刻我們像兩個無親無故的“姐弟”,在大街上流淚抽噎。
? ? ? ? 顧南城,這個無情的世界里我只有你了,你究竟去了哪里,讓我尋不見你,讓我掛念你,你覺得這樣很好玩嗎?這并不好玩,一點都不。
? ? ? ? 再到后來,實習結束,我找了一份工作,在北村市的一家國營公司做銷售員。平日里工作不忙,倒還清閑,心境也逐漸平和。等攢夠錢,我買下大學時在外租的那間小房,等著有朝一日顧南城回來能有一個找回回憶的地方,我也只有這里可以留給他了。
? ? ? ?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對他歸來的期待感越來越淡,也越來越沉迷于自己的世界。畢業兩年后,陳夢結了婚,對方一個平常的男子,我們也會在假期碰面聚聚,相處甚好。整日忙于跑業務的李星辰似乎同我一樣也在等待,等待一個不知歸途的人和一個未知的位置。
? ? ? ? 直到2006年的除夕之夜,我突然接到顧南城的電話。這些年他變了,聲音變得沙啞,他說,“鐘楚,我,我要結婚了。”
? ? ? ? 他離開了四年,再次有了音訊就帶來這樣的一句話給我。盡管他要結婚的事情我早已預料到,但聽到他親口說出,還是有些措手不及。
? ? ? ? 他來青河市見我,我帶他去了曾經我們在住過的那個小房間。原本帶著期待走的時候,我盡量把房間里的陳設保留原貌,卻忘了,所有東西都會沾上灰塵,會染上這世間的病,滿目凄然景,如同我們般。
? ? ? ? 當年我一腔孤勇地說要做他的盾、他的矛,為他抵擋世間上所有的悲傷,也忘了,矛和盾,是會自相殘殺的。
? ? ? ? 我把房間里里外外收拾的整整齊齊,灰塵也盡數掃去,顧南城四下走動,似是經年不見以惘然。
? ? ? ? 這是在他離開之后、結婚之前,我們第一次相見,或許也是今生最后一次。
? ? ? ? 夜晚,我們還是像六年前一樣,相擁而眠,我給他講了我這些年的經歷,他對我講了他這四年的變化。原來,當時他父親聽聞他在學校與我的流言蜚語,察覺到他的異樣,執意要把他送到國外,不準他回來。那日,我去他家里找他,他就在房間里,卻無法相見。我們隔著被釘上的窗戶相望,他只看見我,我卻看不見他。在國外的四年里,他努力交女朋友,努力去做一個正常的人,努力讓生活恢復原狀。回國后發現,等著他的人除了我,還有李星辰。而李星辰,就是他的新娘。
? ? ? ? 靜靜的在他懷里聽他講著,那一刻,我無悲無喜,我只期望他有一個好的生活。而他語氣平和,像是在講述別人的故事。我說,“南城,以后你把我當成你的情人就好了,我不干涉你,也不奢求從你這里得到什么,為你,我不后悔。”
? ? ? ? 他們的婚禮定于兩周后舉行。
? ? ? ? 再見李星辰的時候,我驚覺她美得不像話,如仙女下凡一般,遠遠看著她挽著蘇之暮從禮堂走來,我心里想的只有八個字———郎才女貌,百年好合。
? ? ? ? 看著幸福的他們,我有點眩暈,回想著這些年與他相處的時日,是我人生中最開心也最痛苦的時日。
? ? ? ? 這個人我愛過,這個人愛過我,兩人卻無可避免地都被傷害。我曾經為他穿起金甲圣衣,一身輝光去尋他,他看不見;他后來鉛華洗盡,如泣如訴,我亦欣然。愛與被愛無可兩全,但愛情本身的美好不應被磨滅。
? ? ? ? 我握緊了手中他給我的回憶與命運,踩著風塵奔向婚姻殿堂的他,我想,從此再也沒有什么可以阻擋我愛他了。
? ? ? ? 曾經像飛蛾一般毅然決然地奔向他的煙火,卻不小心灼傷翅翼。顧南城,再見了,以后我就消失吧,活在你給的回憶里足矣,我還是做一只飛蛾,遠遠望著你的燈火闌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