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爹，我不知道這是最后幾次可以和你這樣在一起。

此刻我正在ICU，你在床上，我坐在你身邊。周圍有醫生護士忙得團團轉，你的病床周圍還有好多維持生命體征的機器，我好奇摸摸了，才知道原來這些機器并不是冰冷的，他們在運行的時候持續發熱。到了現在，正是他們延續了你的生命，并不是你自己。

其實我在前幾天就有想過，其實這個世界早就沒有你了。在十年前，你腦溢血癱在床上的時候，這個世界已經沒有你了。院子里沒有你打理花草，陽臺書桌前上沒有你在寫字，甚至早上也不會聽到你出門晨練的關門聲，其實你早就從世界里消失了，這十年是我們讓你的軀體和殘存的意識繼續留在我們身邊，留在那張你終日離不開的病床上。

但我覺得你心底也是愿意的，這十年你也很辛苦，早些時候，你還在努力畫字、說話、認人，直到這幾年一天不愿說一句話。

這幾天我一直在努力回憶，我最后一次和你相互正式告別是什么時候。可能是今年春節回來，你吃力地叫出我的名字，也可能是十年前，我高三出去考試，已經不記得某次出門和你說的那句再見。此刻我握著你的手，摸摸你還柔軟溫熱的臉頰，心里知道，這大概就是與我立場中，最后幾次與你告別了。

以前年紀小不懂事，也不會表達，內心戲還特別多，我自小就特別害怕與你告別的這一天。每去一個寺廟許愿，我都會請求佛祖們，把自己的壽命給你和奶奶，讓我們能多在一起一會兒。可能是我自己也不一定活得有多長吧，所以沒能留得住你。這幾天讀了好多關于衰老和死亡的文章，也看了很多親人逝去如何進行心理疏導的書，我希望能讓我們最后相處的這段時間里，進行一個更有質量的告別，也是為了我自己。

此刻，探視的時間早已超過了半個多小時，護士再一次催促我離開。但我還是感激他們，多給我和你獨處了這么久。我同時羨慕他們，護士們大約是看慣了這樣的生離死別，我在你床邊止不住流淚，他們雖然整日在ICU面對著各種重患，此刻卻也能彼此開著玩笑說著話。

寫到這兒，其實已經是上文的五日之后了，昨天送了您最后一程。從殯儀館的告別儀式，把您送進焚化爐，再到送您的骨灰去清涼園下葬，短短半日我們已經天人永隔。

您躺在水晶棺里，我在外面，內心一直在喊著「爹爹不要走，爹爹你在哪兒」，哭到痛處一度恍惚。全體的告別儀式結束，你被殯儀館的工作人員推到后面準備火化，我想再摸摸你，抱抱你。二梅姑姑攔著我不讓我過去，「袁藝你太小不要去看。」那時的我基本已經沒了判斷，哭到抽搐，嘴里一直念著「我要去看爹爹，我要去陪他，爹爹去哪兒啊。」

還是掙扎著到了火化間，我最后一次與你相見，你穿著生前常穿的毛呢大衣，戴著一頂氈帽。這時我才能好好看看你，你有些腫脹，臉色慘白，雙眼緊閉，毫無生氣。我心里還是不能接受這是最后次和你在一起，總覺得我還沒有完成與您的告別，老天能不能再給我一天，再給我一些機會，摸著你的遺體，我還想再親親你，抱抱你，但再也不可能了。我一直念叨著「爹爹再見，爹爹再見」。殯儀館的工作人員說，馬上就要把他推進去了，你們要叫「爺爺躲火」，可是那爐子那么小，就要把您推進去了，您哪兒躲得了呀，我一直喊著「爹爹再見，爹爹再見」。二梅姑姑一直怕我受不了，不讓我看您被火燒，一個勁兒拉我出來，我已經恍惚到不能自已，靠著墻不走。墻那頭就是焚化爐，我想著我就隔著墻陪陪你吧，你一個人在里面又難受又寂寞，會不會害怕。

這一燒，燒了一個多小時。到了室外，我看到殯儀館后面有一陣陣斷斷續續的黑煙，我覺得是你，指給親友看。黑煙不成型、散得快，但飄著飄著竟然飄出了一段白煙。大概我是我想多了，給這段白煙加了些戲，我總覺得這段一直成型，與眾不同還緩慢飄著的白煙可能是你最后的凝神，就在殯儀館上空飄著，看看我們，不急著散去。

送您的骨灰去陵園，骨灰盒上面蓋著黨旗，應該不會冷。我在陵園里轉了轉，看到了不少不一樣的人生，大多是與你一樣，經歷了新中國誕生的老同志們，我在回去之后還跟奶奶開玩笑說你是去了另一個老干部活動中心，這樣一想，自己心里也好受了很多。我還問媽媽，我能不能把爺爺奶奶旁邊的墓買了，以后我就放在爺爺奶奶身邊。當然這也只是我一廂情愿罷了。

都說人死了之后，會以自己最好的狀態在另一個世界繼續生活。所以我相信，您也一定會在我的終點等我，就像以前你等我放學，騎一輛小小的女士自行車送我回家。到時候我再慢慢告訴你，在我的一生里，都去了哪些地方，做了哪些有趣的事。

對了，我還學會了打麻將，到時候可以陪你打麻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