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他不說話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簇火苗，原來火苗黯淡下來的時候竟有點像月亮，她有些出神，忘記了他們還處在一個沒有結束的談話中。

是談話，他的話語中一片平和氣象，唯獨眼里那輪月亮開始泛起白光。他說話的時候并沒有看她，仿佛是在心里打了底稿，念出來，之后安靜地等待回響。

他不看她的時候，恰好給了她時間細細凝視眼前的人，他一身黑色，在夜色里愈發顯得肅穆，像一顆生在寒冬的筆直的樹。她微微觸動。

話語像拋出的石子，在水里往下沉，也許在這個夜晚，她應該多說些話。

她在這里居住已經超過十個一百天，在這個快消品盛行時代，兩人住所距離從最初的十幾公里縮短到十幾米，卻用了將近兩年的時間。老胡并不是一個慢熱的人，用他的話說，只是目前還沒有能力養活兩個人。

老胡學美術，家鄉在南方的一個小城，畢業之后本想北漂，因為家里只有這一個兒子，考慮到年邁雙親，最后選擇了離家近的上海。和同時代人一樣，學畫畫出來成一門技能，哪怕有些天賦，不過能謀生而已，不同的是，除了生計所需的日常工作，他還有那么一點藝術情懷，天下熙熙皆為利來，但一些人游離于社會中間，骨子里仍善良得要命，他就是。對自己來說，角色定位明確，不求成名發財，惠及民生，安生立命過好自己的生活，養得起家里人就滿足了。

不過，似乎這也并不是那么容易的。

當他遇到溫晴的時候，明顯感到有些壓力。壓力倒不是這個女孩給的，兩個人的生活開銷也不見得吃緊，只是有一天他看著眼前的人，開始設想和她的未來。

兩人的人生軌跡相似，生活環境卻大相徑庭。讓他覺得安慰的是，這些習慣的差異并沒有對他們的關系造成多大的影響，有些尷尬的或許只是當她忙完想要好好享受夜晚和食物的時候，會考慮到身邊的人而堅持在街邊小炒店解決。當身邊同事對購物抱有巨大熱情的時候，她在逐漸減少不必要的開銷，而只保證生活所需。

然而他絕不希望她成為一個為生活精打細算的女人，于是那兩年，他的工作狀態可以用拼命兩字概括。

忙碌之后，他們會選一個小長假出游，老胡是旅行達人，學生年代靠著一門畫畫手藝，窮游了中國大大小小的城市。溫晴在和他戀愛之前，還是一個文藝宅女，喜歡一個人泡在家看書聽音樂看電影，不得不說，旅游對她而言，是一件頗費力氣的事，在一起的兩年里，他們走過的地方比她前十幾年加起來都要多。沿路拍的照片，可以貼滿整整一間屋子。在這個過程里，她也開始對出行萌生了興趣。而那個瘦成麻桿的人在她的影響下，各路美食紛紛進駐自己的生活，臉上開始有點肉了。單身時候正經得要命的二人，現在時常相互擠兌，偶爾說一些葷段子攻擊對方。周圍人說這兩只小白兔，在一起就相互墮落了。

只有他們自己知道，這是多么美妙的墜落。

對于習慣孤獨的人來說，愛情在他們看來，是可遇不可求的事情。那年追求她，幾乎沒有費什么力氣。女友知道后痛心疾首，身邊那么多選擇，卻讓一個窮書生白白撿了去。她撲哧一聲苦笑出來，她不知道應該怎樣跟親人解釋，也許是告白那一晚，遠看有些孤獨的身影，是寒風里孤零零的一支紅玫瑰，是一個輕柔的擁抱，和眼里流淌的皎白月光。溫晴和老胡，他們從來沒有見過真愛的樣子，卻恰好都有一顆真心。

好在這幾年，憑著努力和積累，兩人的工作漸趨穩定。似乎在一個昂貴的都市也可能擁有屬于自己一扇門窗。溫晴說她的家鄉，每年最喜慶的時候會放煙火慶祝。老胡笑，在哪里不都這樣嗎？她用力捏他的手，不一樣。小時候元宵節，焰火可以持續一個晚上，整個小城的人都聚集在廣場上，肩貼著肩，擁擠卻興奮，小孩被托舉在大人的肩膀，仰頭看那夜空，好不熱鬧，那是她平生見過最驚艷壯觀的花火了。等到我們結婚那天，也買來放。老胡聽了取笑她，放那么多煙花爆竹，兩人要在拘留所過新婚之夜了。

今年本是他們準備修成正果的一年，老胡家里卻發生了意外，父母想為兒子攢錢買房，一時心動把半輩子儲蓄拿來投資，被騙得一分不剩，原本就不輕松的家庭變得家徒四壁。母親病倒，被查出患癌，可以治好，醫療費卻是一筆巨款。老胡迅速回到老家，日日醫院家里兩頭跑。他的生活一直以來不輕松，卻也沒有經歷過什么真正的大風大浪。這次打擊讓他一下不知所措。尤其當面對溫晴的時候。

他四處借款，把這幾年工作攢的錢全拿出來給母親治病，他重新變得一無所有。巨大的壓力讓他迅速憔悴。更絕望的是，他忽然發現，自己幾年的努力，卻被生活無常輕易就打垮了，兩個人的未來變得遙遙無期。溫晴請了長假，陪他在醫院照顧自己母親，連續幾個晚上沒有入眠。溫晴的父母本就不滿意這樁親事，現在更是苦口婆心勸女兒，戀愛你如何任性都罷，結婚是兩個家庭的事，你不為自己考慮，也要想想爹媽。溫晴不是一個善于表達自己的人，她覺得這不是她和老胡之間的問題，現在他處在最困難的時候，她無論如何說不出口。

醫院里的花銷非常昂貴，母親吵著嚷著要出院。老胡心一酸，在女友面前，他臉上有些難堪，安撫好母親的情緒之后，夜里兩個人悄悄走出來，在醫院林蔭小道的長椅上。

他主動提了分手，并讓她迅速離開這里。那一晚上的談話，就是臨走前的道別。

沒有優越家境，也沒有多好的機遇，以為兢兢業業的生活見起色，誰知道布滿暗礁。原本想努力給你好的生活，可是再努力個幾年，十幾年，可能連一套房子都給不了你。我不希望你跟著我受苦，他這樣對她說，你應該有更好的生活。而我不能給你這樣的生活。

她突然感到無望，長途火車和熬夜讓她覺得疲憊不堪，年輕的自尊剝奪了理智，她回想起這兩年的辛苦，有那么一瞬間也想到了放棄。她看著眼前的人，忽然發現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她問自己，是否真的愿意接受一個沒有保障的未來，像所有人一樣，她在這一刻退縮了。

之后溫晴再也沒有見過老胡，她并不知道，

消失了三年的老胡，在得知她結婚的那天，連夜去別的城市拖回了一車煙花，來到自己家鄉的海邊。

焰火一聲一聲響徹了整個夜晚，周邊的人忍不住停下來好奇地看，只見諾大的海灘上有一個人在來回奔跑，夜色里的身影，像天際炸開的火花一樣，寂寥而無休無息。

他終于還是失去了自己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