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伏擊(下)
“哦,要打賭嗎?賭注是什么?”她只顧著說話,又被一塊石頭絆了一下;羅尼及時扶住了她。
“輸的一方負責把儲藏室打掃干凈,怎么樣?”
“成交,”她應道,“我想她會選海因里希。”
“啊?那你估計會猜中,”他有點想笑,“不過我可告訴你啊,我上次聽說的時候,五比三選羅尼哦。尤特太太的意志絕對要考慮進去。”
“她是很有發言權,”布麗安娜也承認,“要是希爾達或者英珈的話,我得說她們可抗不過她。但是森佳有她媽媽的特質;沒人能指使她做什么——咱們的尤特太太也不行。”
“對了,為什么起‘森佳’這個名字?”布麗安娜又問,“塞倫鎮有數不清的英珈和希爾達,但我還從來沒聽哪個姑娘叫森佳。”
“哦,你不會在塞倫聽到這個名字的。這不是德國名字,實際上——這是蘇格蘭名字。”
“蘇格蘭?”她意外極了。
“可不是,”他的聲音里帶著大大的笑意,“這是‘賈森’這個名字反過來拼。你不覺得這么起名字的姑娘就意在唱唱反調嗎?”
“你開玩笑吧?賈森?反過來拼的?”
“我得說這確實不太常見,但我絕對在蘇格蘭遇到過一兩個叫森佳的人。”
她大笑起來。
“蘇格蘭人還有別的名字照這樣干嗎?”
“反過來拼?”他想了想,“我上學的時候確實遇到一個女孩叫達琳,還有個雜貨店的小伙子,他的名字叫克里。”
她瞥了他一眼,確認他確實沒有在開玩笑,搖了搖頭。
“我想媽媽關于蘇格蘭的看法很有些道理。那你的名字要是反過來拼——”
“杰羅爾,”他立刻回答,“聽起來像哥斯拉電影里的怪物是不是?或者像個大鰻魚,或者會射出死光的大甲蟲什么的。”他得意洋洋地評價。
“顯然你也有考慮過名字反過來啊,”她大笑起來,“那你更喜歡用哪個名字?”
“哦,我還是小孩的時候啊,我覺得會放電的大甲蟲牛逼死了,”他點頭承認道,“不過后來我出海偶爾釣上大海鰻的時候——相信我,你可不想在黑夜里遇到這種東西。”
“肯定比哥斯拉還敏捷,”她想起自己也遇到過一條海鰻,不禁哆嗦了一下。四英尺長好像彈簧鋼一樣,比閃電還要快,嘴里長著刀鋸一樣的利牙。那是她在一個叫做麥克達夫的小鎮上看漁民從漁船里卸下漁獲時瞧見的。
那時她和羅杰正無所事事地倚著石墻看海鷗在風中翱翔,突然漁船傳來一陣驚呼,他們低頭看去,正看到漁民慌亂地在甲板上后退。
那黝黑的身體在陽光下泛著銀光,一下子從船舷越過落在碼頭上,讓岸上的漁民也慌亂了一陣,生怕那恐怖的生物開始放電。最終是一個穿著橡膠靴子的家伙鼓起勇氣把那邪惡的生物踢回了海里。
“其實啊,海鰻也沒有那么恐怖啦,”羅杰顯然也同樣想起那件事,“畢竟,這怪不得它們;沒打招呼就被從海底拖上來——無論什么家伙都會很惱火啦。”
“那倒是,”她想到了他們自己,拉起他的手,扣住手指,尋找著慰藉。
此刻他們已經離房子很近,聽得見里面的嬉笑聲打破了黑夜的沉寂。有小孩子在屋子里跑來跑去;她看到幼童的身影在火盆四周的人群里鉆來鉆去,小小的黑色影子好像萬圣節的精靈一樣。
那不是小杰,對嗎?不是,他應該更小一點,莉齊不會——
“米杰,”羅杰說。
“什么?”
“杰米,倒過來念。”他解釋道。“我在想,要是他能看到哥斯拉電影該多有意思。也許他也喜歡扮作會發死光的大甲蟲。很好玩,是不是?”
他的聲音里帶著濃濃的熱望,讓她感到喉嚨里好像堵住了一樣,她緊緊捏了捏他的手,把那團阻塞咽了下去。
“那就講給他哥斯拉的故事好啦,”她堅定的說,“反正那是假的。我給他畫出來。”
他笑起來。
“老天,你要這么干啊,人們肯定會因為你蠱惑魔鬼用石頭砸你的,布麗。據我所知,哥斯拉正經就像《啟示錄》里活生生出來的東西。”
“誰這么告訴你的?”
“吉雷。”
“誰?……哦,”她很快反應過來那是反過來念的名字。“雷吉?雷吉是誰?”
“牧師。”他的養父,也是他的叔祖。他的聲音里依舊帶著一絲笑意,但夾雜著淡淡的鄉愁。“有一回星期六我們一起去看怪獸電影,吉雷和杰羅爾——你要是看到肯定忘不了。正好下午一群人來這里參加圣餐茶會,格雷厄姆太太忘了這個茬,直接讓大家進來。結果大家一邁進書房,剛好看到我們倆正瘋狂的把書本和鐵皮罐子堆起來的‘東京’大卸八塊,老天,他們的表情啊,絕對難忘。”
她大笑起來,卻感到自己的眼睛里熱熱的仿佛要涌出眼淚。
“我真希望能結識牧師,”她捏著羅杰的手說。
“我也希望,”他輕柔地回答,“他一定會好喜歡你,布麗。”
就在此刻,黑暗的森林和前方閃耀的火光仿佛突然褪去;他們又來到了因弗內斯,在牧師溫暖的書房里,窗外下著雨,街道上不時有川流的車輛。每次他們這樣聊天時都好像會如此。然后,這恍惚的一幕就會因某個現實里的東西被打破——此刻,就是火光邊人們鼓掌唱歌的聲音,把他們那個時代的世界擾動得消失不見。
如果他走了,她突然想到,我自己一個人還能回去嗎?
一股驚慌突然襲來,讓她有那么一刻突然想到一件事。如果沒有羅杰一直在做她的試金石,如果沒有他,只有自己的對未來世界的記憶的話,那段時光就會完全消散。會完全消散在她的夢境里,讓她只身在現實世界里獨自飄零。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讓寒冷的空氣直抵胸腔底部,邁開步伐狠狠踢著腳下的石頭,本能地尋找著穩固的感覺。
“媽媽媽媽媽媽媽媽!”一個小小身體從篝火旁閃過,一頭撲到她的膝頭,讓她不禁趔趄了一步,扶住羅杰才穩住自己。
“杰米!你在這里哪!”她一把抱起他,頭發埋到孩子的頭發里,他的頭發里帶著愉悅的山羊、稻草和辣香腸的氣味。他不光是穩固,簡直是沉甸甸。
尤特·麥克奇里瑞轉頭看到了他們。她寬闊的面頰起初皺著眉有點疑惑,但看到是他們立刻迸出愉快的笑容。所有人都圍過來朝他們打著招呼,一瞬間兩人就陷入了眾人當中,被一大片友好的問候的詢問淹沒。
有幾個人也問到了荷蘭人一家的事,但肯尼·林賽之前已經把小屋燒毀的事情告訴他們了——這讓布麗安娜有點慶幸:大家只是嘆息地搖了搖頭,此刻畢竟已經對故事里的恐怖細節習慣下來,不再繼續糾結憂心了。冷杉樹下寒冷的墳墓依舊在她心中徘徊;她可一點都不想再和大家重新分享一遍。
新訂婚的那一對此刻排排坐在一對倒扣的木桶上,手握著手,在篝火前喜洋洋地待著。
“我贏啦,”布麗安娜一看到他們就笑起來,“他們看起來好開心,不是嗎?”
“可不是,”羅杰點點頭,“不過羅尼·辛克萊恐怕開心不起來。他在這里嗎?”他說著和布麗安娜同時四下看去,但到處不見那箍桶匠的身影。
“等等——他在自己的店里。”她一邊說,一邊拉住羅杰朝街對面的小屋點了點頭。那小屋對著街的一面并沒有窗戶,可關著的房門四周隱隱透出亮光。
羅杰看了看黑漆漆的小屋,又瞥了一眼圍坐在篝火邊的興高采烈的人群;尤特家的親朋好友都從塞倫鎮趕到這里來慶賀這一對新人,帶過來無數桶黑啤酒,更加增添了喜慶的氣氛,就連空氣都似乎被啤酒花發了酵。
相反,箍桶匠的小店此刻顯得如此形單影只;真不知這篝火四周還有沒有人記起羅尼·辛克萊來。
“我過去和他閑扯幾句,好嗎?”羅杰輕輕撫了撫她的后背,“他此刻大概很需要一對充滿同情的耳朵。”
“順便帶點喝的怎么樣?”布麗安娜朝屋子那邊示意了一下,羅比·麥克奇里瑞此刻正在往朋友杯中倒著一輪應給是威士忌的東西。
“我想他不靠這個也沒問題,”羅杰淡淡回應道,徑自繞過歡樂的人群消失在黑暗中。她看到箍桶匠的店門打開了一下,羅杰的剪影在屋里射出的燈光下晃動了一下,那個高大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小屋里。
“要喝水,媽媽!”小杰扭得像只蝌蚪一樣掙扎著要下來。她剛把他放下,小家伙子彈一樣躥了出去,差點把一位端著一盤玉米餅的女士連人帶餅掀翻在地。
蒸玉米餅的香氣讓她想起來自己還沒有吃晚飯,她跟著孩子走到了桌邊;莉齊此刻已經扮演起準兒媳的模樣,立刻為她擺上泡菜、香腸、熏蛋,又用勺子給她舀了玉米團團。
“你那位甜心在哪里呀,莉齊?”她打笑著問,“你怎么沒有在一邊喂他吃東西呢?”
“哦,他啊?”莉齊好像剛剛才想起這么個人一樣,“你說曼弗雷德?他……哦,在那邊。”她朝火堆那邊睨了一眼,用勺子往那里指了指。她那位未婚夫曼弗雷德·麥克奇里瑞此刻正和三四個年輕人手拉著手高聲用德語唱著歌。他們好像有點忘詞兒,互相嬉笑推搡著對方。
“那兒呢,我的Schatzchen,德語‘甜心’的意思。”莉齊一邊解釋,一邊俯身給杰米塞過一小片香腸,小家伙立刻撕咬下一口奮力咀嚼,好像一只餓吼了的小海豹一樣;不一會兒又含糊糊地嚷嚷著“喝~~水~~”,轉身朝黑處跑去。
“小杰!”布麗安娜正想追上去,卻被朝桌子走來的一群人阻住了去路。
“別擔心啦,”莉齊在一邊慰聲道,“這里人人都認得他;他不會有事的。”
她本想繼續追過去,但看到小杰邊上有個小小金發腦袋。那是熱爾曼,小杰的發小。熱爾曼比他大兩歲,在他那個法國爸爸的熏陶下頗有些同齡人不具備的世界見識。她真希望這小家伙不會在人群里示范小偷戲法,被大家當場抓個現行。
看到熱爾曼和小杰此刻正手拉手在一起,布麗安娜稍稍安了心,被莉齊拉著坐在了英珈、希爾達身邊,后兩人立刻給她在稻草捆子上騰出了一個位子。
“你的甜心又到哪里去了哇?”希爾達打趣道,“你那位黑發邪魅大帥哥呢?”
“哦,他啊?”布麗安娜模仿著莉齊的口氣應道,大家笑著滾作一團;顯然大家已經喝了好幾輪啤酒了。
“他去安慰羅尼去了,”她朝箍桶匠的鋪子指了一下,“你們媽媽有沒有對森佳的選擇不太滿意啊?”
“哦呀,可不是嘛,”英珈翻了翻眼睛,“你真該聽聽我媽和森佳怎么鬧的。錘頭鉗子,夾棍帶棒啊。我爹躲出去釣魚啦,整整三天沒敢回來。”
布麗安娜低下頭好容易藏住自己的笑意。羅比·麥克奇里瑞總是喜歡平淡日子,他恐怕吃不消自己老婆和女兒們這么干仗。
“唉,”希爾達朝后靠了靠,護著自己高高隆起的腹部——顯然月份已經很大了——一臉哲學家派頭說道,“我媽媽不該那么說。不管怎么樣,海因里希也是她表親的孩子。就算窮,也不該那么說人家。”
“窮是窮,但是年輕啊,”英珈很現實地補充道,“爹說海因里希會有時間讓自己致富的。”其實,羅尼·辛克萊也算不得真正富有,他還比森佳大上三十歲。不過另一方面,他的確擁有一家箍桶店鋪,而且麥克奇里瑞家的房子有一半也屬于他。尤特已經成功安排了兩個大女兒靠穩固的婚姻聚集了財產,她顯然明白森佳和羅尼要是能成婚的話會帶來多大好處。
“看得出來,那恐怕是有點尷尬,”布麗安娜機智地應道,“畢竟,羅尼還要和你們家繼續過下去,以后——”她朝那對訂婚的年輕人看了一眼,此刻他們正甜蜜地互相喂著蛋糕。
“喔!”希爾達翻了翻眼睛,“真高興不用住在這里!”
英珈狠狠點了點頭表示認同,又補充道,“不過我媽可不是那種眼睜睜放走到嘴鴨子的人。她肯定會專門給羅尼再相個媳婦,你走著瞧好了。”她說著朝餐桌方向努了努嘴,尤特太太此刻正和一大幫德國女人微笑交談著。
“你覺得她會挑誰?”英珈瞇著眼睛看著母親問妹妹。“是那個小個子格雷琴,還是你們家阿奇的表姐?就是有點斜眼的那位,是不是叫賽奧娜?”
希爾達嫁給了一位從薩里郡來的蘇格蘭人,她聞言搖了搖頭。
“她肯定會找個德國姑娘,”她答,“因為她會想啊,要是羅尼死了怎么辦,他老婆肯定要再婚。要是找個德國姑娘,我媽肯定會繼續吃定她,把她嫁給她的什么侄子外甥,或者表兄什么的,這樣財產兜兜轉轉還是在自家,是不是?”
聽著幾個姑娘那么務實地評說著婚事,讓布麗安娜幾乎有些魔怔;她不禁尋思羅尼·辛克萊有沒有一丁點了解自己的未來就這么被實打實地掌控了。不過他已經和麥克奇里瑞一家住了一年多了,應該對尤特太太的路數有所領教。
感謝上帝,布麗安娜暗自慶幸自己不用被迫和這可怕的麥克奇里瑞太太同住一個屋檐下,她四下尋找著莉齊,心里對自己這位前女仆感到一陣同情⑦。明年莉齊和曼弗雷德成婚后,她就會搬去和尤特太太一起住了。
她突然聽到“威姆斯”的名字,立刻轉過頭,卻發現姑娘們此時討論的不是莉齊,而是莉齊的爸爸。
“格特魯德姨媽,”希爾達打了個嗝,拍了拍嘴,“她是個寡婦;應該最適合他。”
“格特魯德姨媽不出一年就能把可憐的威姆斯先生整死,”英珈大笑著反對,“她足足有他兩倍大。她就算沒把他耗死,光是在床上打個滾也能把他壓扁!”
希爾達聞言使勁捂著嘴,還是咯咯笑個不停。布麗安娜暗想這姑娘這一晚啤酒也沒少喝,她頭上的帽子已經歪到一邊,一貫蒼白的面孔即使在火光下也紅彤彤的。
“哎呀,我看你就別操心啦。你看?”希爾達朝灌啤酒的人群指了指,布麗安娜沒費勁兒就認出了威姆斯先生的腦袋,他和他女兒一樣淺栗色的頭發總是飛翹在外面。他此刻正和一位壯碩女人排排坐在一起,那女人系著圍裙戴著帽子,親昵地捅了捅對方的肋骨哈哈大笑著。
她正看著的當口,尤特·麥克奇里瑞朝他們走過去,后面跟著一個高個子金發女人,有些猶猶豫豫地不住在圍裙上搓著手。
“哦,那是誰?”英珈伸長了脖子,她妹妹氣呼呼用手肘頂了頂她,“快縮回去,你這笨蛋!媽媽正朝這邊看著呢!”
莉齊也半抬起身子看過去。
“是誰——?”她正要發問,卻被曼弗雷德突然打斷,他突然挨著她坐在草垛子上,朝她咧著嘴笑著。
“你好嗎,我的甜心?”他一邊說著一邊伸手摟住莉齊的腰作勢要吻她。
“那是誰?弗雷迪?”她一邊問一邊靈巧地躲開他的擁抱,小心指了指那個金發女人,此刻尤特太太正在把那位害羞微笑著的女人介紹給威姆斯先生。
曼弗雷德眨了眨眼睛,晃了晃身子,立刻答道,
“哦,那是貝里斯沏小姐,帕斯特·貝里斯沏的姐姐。”
英珈和希爾達發出了“喔~~”的聲音;莉齊微微皺了皺眉,但看到他父親往后欠了欠身子朝那來者打招呼,又放松了下來。貝里斯沏小姐的個頭幾乎和布麗安娜一樣高。
哎呀,怪不得她依舊還是位小姐,布麗安娜不無同情地暗暗想。那女人帽子下露出的頭發已經帶著一縷一縷灰色,面貌平凡,好在還長著一雙平靜甜美的眼睛。
“哦呀,還是個新教徒,”莉齊的聲音里帶著點輕蔑,顯然這位小姐不大可能成為他父親的意中人。
“是啊,可她人真的很和藹。好啦,來吧,伊麗莎白,我們去跳舞吧。”曼弗雷德顯然對威姆斯先生和那位小姐不感興趣;不顧莉齊的抗議,半拉半推著她鉆進了跳著圓圈舞的人群。盡管有些不情愿,但布麗安娜看到她很快就因為曼弗雷德說的什么大笑起來,他低頭朝她微笑著,火光映在他英俊的臉龐。他們真是一對璧人,布麗安娜暗暗想,至少從表面上看,比森佳和海因里希那一對要般配得多,海因里希雖然個子高高,但一張臉長長地總是嘬在一起,一副一輩子也舒展不開的模樣。
英珈和希爾達開始用德語不斷聊著天,布麗安娜終于可以全情投入在她的美味晚餐中。她餓極了,此刻吃什么都是享受;不過,新鮮的餡餅、脆爽的泡菜、香腸,就著果汁和各種調料,實在是難得的美味。
她用玉米面包蘸完了木盤子里的最后一滴醬汁,目光瞥到箍桶匠的小店,才內疚地想到自己真該給羅杰留一點。他那么體貼,惦記著老好羅尼的感受。她不禁為他感到一陣驕傲。也許自己該過去把他搭救出來。
她放下了盤子,理了理裙子和襯裙,準備這就出發,卻被黑暗里扭出來的兩個小人兒擋住了去路。
“小杰?”她愣了一下,“你怎么了?”
火光照在杰米的頭發上仿佛燃燒的黃銅,但那張臉卻蒼白,瞪著一雙大眼睛,仿佛兩汪深潭。
“杰米!”
他轉身呆呆看著她,有些恍惚地應道,“媽媽?”突然坐在地上,兩條腿好像橡皮筋一樣蜷在屁股下。
旁邊的熱爾曼也搖搖晃晃,好像春天的小樹苗一樣,但她此刻顧不上那一個了;她沖上去握住杰米,托住他的小腦袋輕輕晃悠他。
“杰米!醒醒!你怎么了?”
“這小家伙準是醉啦,姑娘!”她頭頂傳來一個答話,很好笑的樣子,“你給他喝了什么呀?”羅比·麥克奇里瑞穿著不合身的新衣服俯身輕輕拍了拍小杰,小家伙打了幾個嗝。他又抬起小杰的胳膊,松開手;那一雙小胳膊好像煮過的意面一樣軟塌塌耷拉下來。
“我什么也沒喂他,”布麗安娜答道,看到小杰顯然昏昏欲睡,小小胸膛有節奏地上下起伏著,先前的驚慌此刻已經變成氣憤。“熱爾曼!”
熱爾曼此刻已經軟軟坐在一邊,一臉夢幻地自顧唱著“云雀”——還是布麗安娜教他的,是小家伙最喜歡的歌。
“熱爾曼!你給杰米喝了什么啊?”
“……讓我為你梳理羽毛……”
“熱爾曼!”她一把拉起他,他止住了歌聲,驚訝地抬頭看著她。
“你給杰米喝了什么,熱爾曼?”
“他渴啦,夫人,”熱爾曼臉上綻出甜美的笑容,“他要喝噠。”他說著眼睛一翻,直直朝后倒去,頓時癱軟成死魚一條。
“哦!真他媽見鬼!”
英珈和希爾達朝她看過來,一臉震驚,但她此刻可顧不上什么敏感了。
“該死的瑪薩莉上哪兒去啦?”
“她不在這兒,”英珈一邊答,一邊彎腰檢查熱爾曼,“她在家陪著小女兒。費格斯在……”她直起身四下張望了一陣,“我剛才還看見他來著。”
“怎么了?”她身后傳來一聲嘶啞的詢問,扭頭正看到羅杰一臉疑惑,他的面孔和平時的嚴肅不一樣,此刻很輕松。
“你兒子現在成了醉漢了,”她正說著,嗅到了羅杰的呼吸,“看得出來,這是步他爹后塵來了。”
羅杰沒有理會,在她身邊坐下,把杰米抱到膝頭;他一手抱著孩子,一手反復輕拍杰米的臉頰。
“哈羅,米杰,”他輕輕說,“哈羅。你還好吧?”
好像有什么魔法一樣,杰米睜開了眼睛,一臉迷醉朝羅杰笑著。
“哈羅,爹地。”他一臉幸福地笑著,又閉上眼睛恢復成軟綿綿的模樣,小臉蛋抵著父親的膝頭。
“他沒事,”羅杰說。
“好吧,”她依舊沒怎么平復,“你覺得他喝的是什么?啤酒嗎?”
羅杰探身嗅了嗅孩子紅彤彤的小嘴唇。
“讓我猜,櫻桃邦絲。谷倉那邊有一大桶呢。”
“老天爺!”她自己從來沒喝過櫻桃邦絲,但是布格太太和她講過怎么調制:“一蒲式耳⑧櫻桃汁,加上24磅砂糖,放在40加侖的木桶里,然后灌上威士忌。”
“他沒事,”羅杰拍了拍她的胳膊,“那邊那個是熱爾曼?”
“是他,”她傾身過去檢查,熱爾曼也睡得平靜無波,一臉笑意。“那個櫻桃邦絲肯定是個好東西。”
羅杰笑起來。
“難喝死了。就像強力止咳糖漿。不過呢,我得說喝了確實讓人快活得很。”
“你是不是剛才也喝那個來著?”布麗安娜瞇著眼睛看著他,但他的嘴唇依舊是正常顏色。
“當然沒有,”他湊過去吻了她一下以示清白。“你總不會認為想羅尼那樣的蘇格蘭人要喝櫻桃邦絲來排解失意吧?尤其是手邊正好還有好威士忌的時候?”
“那倒是。”她朝箍桶匠的店鋪瞥了一眼。小屋門四周原本透出的光線此刻已經消失不見,黑夜里店鋪只余一個小小漆黑的影子。“羅尼怎么樣?”她一邊問又一遍瞥了四周一眼,英珈和希爾達已經起身去給尤特太太幫忙了;大家都在餐桌附近忙著打掃。
“哦,羅尼啊,他沒事。”羅杰抱起杰米,輕輕把他和熱爾曼排排在稻草墊子上安置好,“畢竟他也沒有愛上森佳。他的心沒碎,不過是沒了‘性福’,有些郁悶而已。”
“哦,要是這樣,”她干巴巴應道,“他要不了多久就不會郁悶了;聽說尤特太太又成竹在胸了。”
“是,她已經告訴他說,她還會給他再找個老婆。他也一樣務實的很;不過確實欲火焚身啊。”羅杰說著嗅了嗅鼻子。
“我勒個去。你要不要吃東西?”她看了看排排酣睡的兩個孩子,站起身,“我最好在尤特和姑娘們把東西打掃干凈前給你弄點吃的。”
羅杰突然大大打了個哈欠。
“不用,我沒事。”他一臉睡意朝她笑著,“我去和費格斯說孩子在我這里,路上順便順點東西吃就成。”他拍了拍她肩膀站起身,晃悠了一下,朝火堆方向走去。
她又不放心地檢查了一遍孩子們;兩個小家伙都均勻呼吸、地老天荒地睡著。她嘆了口氣,把他們聚在一起,四周堆上稻草,把自己的斗篷給兩人蓋上。夜深了,空氣越來越涼,但冬季畢竟已經過去,就是冷也不會冷到哪兒去了。
派對依舊在繼續,但已經漸漸進入尾聲。跳舞的人群已經停下來各自聚成一團一團,男人們在火堆前圍坐,點著自己的煙斗,年輕人早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了。她四周是一家一家人,開始在稻草里為自己整理出過夜的地方。有的人在屋子里,更多的人家則在谷倉里;他能聽到屋后什么地方傳來吉他的聲音,一個聲音正緩慢悠揚地唱著。這讓她突然想起羅杰的歌聲,那歌聲一度比這渾厚溫柔得多。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去排解完羅尼后回來時,他聲音比先前好得多。雖然依舊有些沙啞,但說話時輕松很多,沒有了往日不經意的阻塞。也許是酒精讓聲帶得以放松的緣故?
估計是的,她暗自想到,酒精讓羅杰放松;改變了他發聲的習慣。這一發現很重要。母親曾經說過,如果反復使用拉伸,他的聲帶就會改善恢復;但他似乎羞于使用,不論是日常講話,還是對比以前他自己的聲音,他似乎總是帶著點傷痛。
“也許,我真該自己做點櫻桃邦絲呀,”她出聲地說出來,又看了看稻草里睡死的兩個小人,想到明早要應付三個宿醉的家伙,“我看還是算啦。”
她把稻草聚攏起來,又展開一只手絹蓋在上面——估計第二天稻草肯定都會從手絹里扎出來——蜷縮在杰米身邊躺下。要是孩子夜里驚擾或者嘔吐,她就能立刻醒覺了。
篝火已經漸漸熄滅;只剩下零星的火光在地面上影影綽綽,院子四周點著的燈火也已經燃盡。吉他聲和歌聲已經停止。沒有了光線和聲響,黑夜裹挾著深山里的冷風悄然侵入。寒星在夜空里密密麻麻地點綴著,但它們太遙遠了,帶不來任何暖意。她閉上了眼睛,把暗夜阻擋在眼皮之外,躬身摟住杰米的腦袋,擁抱著他的溫暖。
她試圖收拾心神讓自己墜入夢鄉,可身邊缺少了陪伴,四周充滿了木材焚盡后的氣息,幾天來陰冷的回憶再次游蕩回來,她往日睡前的祈福變成了祈禱守護的詞句。
“他把我的兄弟隔在遠處,使我認識的人全然與我生疏。我的親戚都離開了我;我的密友都忘記了我。”
我不會忘記你們,她對死者默默地說。這么說看起來是多么微不足道,但她的力量只能止于此了。她不禁顫抖了一下,越發緊緊摟住杰米。
干草堆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羅杰滑到她身后。他扭動了一下身體,用自己的斗篷裹住她,舒心地嘆了一口氣,身體沉沉倚著她的,胳膊繞在了她的腰間。
“這一天真夠長的,是不是?”
她輕輕哼了一聲認同。四周靜悄悄的,無需多言,無需留意,她只覺得自己每一絲肌肉都融化在無盡的倦意中。她的身體和冰冷堅硬的地面之間不過只隔著薄薄一層布單,但此刻睡意仿佛海潮一般一浪又一浪朝她襲來。
“你有沒有吃到東西?”她伸過一只手蓋在他腿上,他接過緊緊握著她的。
“要是啤酒算食物的話,那真沒少吃。不過這兒的人都把啤酒當飯。”他笑了一下,呼吸里帶著暖意,“我沒事。”他身體的暖意漸漸穿透他們之間隔著的衣物,為她驅走了深夜的寒意。
杰米睡著的時候總是變得火熱;現在他蜷縮在她懷里,好像抱著一個火罐子一樣。背后的羅杰則更加溫暖。她想起母親說過的,酒精燃燒時比油的溫度還要高。
她輕嘆了一口氣依偎在他懷里,感到溫暖又安全。剛才無垠的暗夜悄然離去,此刻她緊緊靠在家人身邊,溫暖而安全。
羅杰一直在哼唱。她過了好一陣才突然發覺。聽不到音律,但她能感覺到抵著后背的胸腔發出輕微的震動。她一點都不想打斷他;這對他的聲帶很有好處。但過了一刻,他自己停了下來。她很想他繼續練習,伸手碰了碰他的腿,自己低聲哼哼著提示。
“哼嗯嗯……哼嗯嗯……?”
他的手攏住她的雙臀,慢慢握緊。
“嗯嗯哼嗯嗯哼,”他低聲哼哼著,聲音里帶著邀請和滿足。
她沒有回答,只輕輕挪動了一下試圖阻止。通常,她這么一個動作就會讓他放手。他的確放手了,但只松開了一只手,但那松開的手卻滑到她腿下,顯然是想摸到她的裙子掀起來。
她急忙伸手抓住他徘徊的手,拽過它放在自己的胸前:要在其它場合她肯定愿意的,但是現在——
羅杰通常很擅長讀懂她的肢體語言,但顯然他這個技能被威士忌沖淡了不少。她突然想到,他大概這會兒根本不在乎她想不想要——
“羅杰!”她嘶聲叫道。
他一直在哼唱著,聲音里時而夾雜或高或低的嘶聲,好像快要開鍋的水壺。他的手已經從裙子下面探進來,火熱地貼著她的肌膚,順著大腿撫摸上來,探了進去。杰米咳嗽了一聲,在她的臂彎里蠕動了一下,她踢了羅杰一下,試圖再次阻止他。
“老天,你真美,”他的頭抵著她的頸窩輕輕呢喃著,“哦,老天,好美。那么美麗……那么……”那一個詞已經埋沒在她的皮膚下,她猜他想說的是“柔滑”。他的手指終于摸到了自己想要的,她弓起后背想抵開他。
“羅杰,”她努力低聲說,“羅杰,周圍都是人哪!”她面前孩子的鼾聲在她面前仿佛一只門環。
他含含糊糊地嘟囔著“黑夜”、“沒人看”,抽回了手,但卻抓起她的裙角要推開。
他繼續哼唱著,間或夾雜著低吟,“愛你,我好愛你……”
“我也愛你,”她轉過身試圖抓住他的手,“羅杰,別這樣!”
他的確停住,卻是握住了她的肩膀,迅速翻過她的身體,她一下子看到了遠處的星空;但那只是轉瞬即逝,羅杰的身軀已經擋在了她的面前,翻身在她身上,帶起一大陣稻草和衣物摩擦的聲音。
“小杰——”她朝杰米伸了伸手,但小家伙顯然一點也沒有因背后的倚靠消失受到一丁點影響,他只是本能地在干草堆里蜷縮成一團,好像一只冬眠的刺猬。
羅杰現在真的是在歌唱了——如果這算得上是歌唱的話。他如念咒一般哼唱著一支蘇格蘭流氓小調,唱的是一個年輕姑娘怎樣希望磨坊主幫她碾谷子。顯然他就開始碾谷子了。
“他放她在那糧袋上啊,推她碾著那谷子啊,碾著那谷子啊……”羅杰熱烈地在她耳畔低吟著,他的身體把她緊緊壓著,她的眼前只剩下這具軀體。
她本以為他說羅尼的“欲火焚身”只不過是打個比方,看來不是。當肉體和肉體坦誠相遇,她忍不住重重喘息了一聲。
“哦,老天!”羅杰也喘息起來。他在夜空里驟然凝住,又長出一口帶著威士忌香氣的呼吸,然后開始一邊低吟著一邊動起來。四周一片漆黑——感謝上帝,但并非完全黑暗。遠處已經幾乎燃盡的篝火在他面龐上映出模糊的光影,讓她突然想起英珈叫他“黑發邪魅大帥哥”。
那就坦然享受好了,她暗自想。干草堆不斷發出沙沙聲——但山谷和小溪間的風聲也一般沙沙作響,他們的聲音早已淹沒在其中。
她慢慢壓下先前的那股羞赧;當羅杰探過手抬起她的腰,她發現自己也逐漸樂在其中起來。
“把你的腿裹住我,”他咬著她的耳垂輕輕呢喃道,“繞過我的背,抵著我的臀。”
一半是欲望的響應,一半是想呃住他的喘息,她高高抬起雙腿剪住他的腰,如手風琴一半推出他的喘息。他發出一聲狂喜地呻吟,越發用力。欲望終于占了上風;她幾乎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
一波狂喜從五臟深處涌出,她拱起身體抽搐起來,在他的熱力下顫抖,冰涼的晚風撩動著大腿和臀部,提醒著她的赤裸。她顫抖低吟著,融化在干草堆里,雙腿依舊緊緊扣在他腰間。她感到筋骨俱融,倦怠地蜷縮在他的懷中,睜開了眼睛。
有人走過來;她能看到黑夜中有人影移動,不禁僵住。是費格斯,找兒子來了。她聽到他低聲用法語和熱爾曼嘟囔著,干草堆里傳來沙沙的腳步聲,不一刻漸漸遠去。
她靜靜躺著,感受這心臟通通作響,雙腿依舊保持著剛才的姿勢。羅杰終于抵達盡頭,頭低垂著,長發在黑暗中輕輕掃著她的面頰。“愛你……上帝,我愛你。”他終于慢慢退了出來,緩慢而輕柔。他的呼吸依舊沉重,在她耳畔徘徊,“謝謝你。”
“哦,”她抬頭看向寧靜的夜空,“別這么說。”她費了番力氣松開了有些僵硬的雙腿,松開了羅杰,慢慢重新讓衣服覆蓋好自己,讓杰米蜷縮在他們倆之間;空氣里帶著一絲不可名狀的暖意。
“嗨,”她突然說,羅杰扭動了一下。
“呣?”
“吉雷到底是什么妖怪?”
他笑起來,呻吟低沉而清晰。
“哦,吉雷是一塊大海綿蛋糕,上面鋪滿了巧克力。他要是砸到別的妖怪身上啊,會用自己的甜漿糊滿對方一身。”他一邊說一邊又笑起來,在干草堆里不禁打了個嗝。
“羅杰?”過了一刻,她又輕輕叫道。沒有回答,她伸手越過兒子小小身體,落在羅杰的胳膊上。
“給我唱支歌。”她低聲說著;可她知道他已經睡著了。
①包括后面的“蛇鎮”等等,都是印第安名字。
②伊恩留在了印第安人的蛇鎮,部落里的長老叫忒威提揚赫Tewaktenyonh,曾經給了伊恩一個穿越人水獺牙(Otter-Tooth)留下的日志。
③“大臣的貓”是維多利亞時代開始在英國流行的一種語言游戲,通常在圣誕或者守夜時玩。每個人用同一個字母打頭的形容詞來描述大臣的貓。在小說的第四部,羅杰和布麗安娜曾經用“大臣的貓”這個游戲互相試探對方的心意。
④Pliny(AD23-79),古羅馬百科全書的作者。
⑤畢爾斯萊兄弟還是嬰孩時隨父母漂洋過海來美洲,但父母親人在船上相繼死去,他們被船長輾轉賣給了農場主做契約奴慢慢長大,一直想野人一樣掙扎生活。后來詹米找到他們,把他們帶到了弗雷澤山莊。
⑥小說第五部,喬舒亞曾經為了給弟弟找吃的偷過食物,被人在拇指上刻了“T”的印記,表示他是一個賊;后來詹米用火烙去了這個烙印,留下了圓形的傷疤。
⑦小說第四部,布麗安娜穿越回過去尋找父母時,從因弗內斯乘船出發,在碼頭買下了莉齊做了女仆。后來在詹米的幫助下設法找到了莉齊的父親,并給了他們父女自由。
⑧容量單位,1蒲式耳在英國等于8加侖,等于4配克(英國容積計量單位),相當于36.3688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