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學家榮格說:“人有兩次生命。第一次是活給別人看的,第二次是活給自己的,第二次常常從四十歲以后開始?!蔽业纳壽E幾乎符合格榮的說法,但是第二次生命來得要早些。
1985年七月,燕子口的氣候和全國一樣,已進入初秋。我感受到母親情緒的激動和焦躁,也許是因為悶熱的氣候,但畢竟已經立秋多日,夜晚還是會有些微涼風緩解一二,所以,目前的情緒波動應該主要是即將初為人母的喜悅和無助吧。
我想盡快出來陪著孤單的母親,一定是我的意念發生了作用,我感覺我住的小房子不斷收縮,擠壓得我想突破這種窒息的束縛。我越想沖破束縛就越用勁掙扎,就越加明顯的感受母親的惶恐與不安,我不敢動卻又想動。
如此在動與不動間僵持著,小房子在抖動,母親在行走,約半小時后,我聽到除了母親以外的人在說話,“在那邊等著,反應強烈了再上產床”,我有些茫然,就乖乖的縮在母親肚子里靜靜的聽著外面的人來回走動的腳步聲、交談聲和母親的細微的呻吟聲……突然,窒息感加強了,母親的情緒更加不穩了,外面的響動也更大了,我聽見他們對母親說:“用勁!想做母親就快些用勁!”。而我也在這種黑暗擁緊的環境里想要沖破一切,我的頭不由自主的掙扎著用力頂,腳用力蹬,我似乎看到了一絲光亮,我興奮極了,更加賣力地朝著光亮的地方頂?!皢簟钡囊宦?,我從住了7個月的小房子里擠滑出來,離開了母親的肚子,來到了她的身邊。
母親離開產床后就一個人抱著早產弱小的我回到租住的小屋,這是我們的家。回家后母親就虛弱的躺在床上,我們一樣的躺著、一樣的米水未進、一樣的餓。我的嘴里還不斷的嘔吐出黑黑的臟物,母親被嚇著了,她手忙腳亂的把我抱在懷里,我大聲哭,母親也在哭,哭累了就迷迷糊糊睡。這樣昏昏噩噩過了一夜后,母親強撐起床做了第一頓月子飯,幸運的是我也在同一天喝到了母親甘甜的乳汁。
因為我是早產兒,身體不好,在月子里幾次昏厥在母親手中,嚇壞了她也累壞了她,而母親在產后沒得到好的護理和休息,肚子疼痛都是貓著腰走路,幾個月后才好轉。我出生后的半個多月后,爸爸做生意回來,我終于見到了他。他抱著我激動的哭,居然是說“以后可以當外公”,爸爸陪我們幾天后就走了。
慢慢的我視線越來越清晰,我終于看清楚母親的臉,她抱我時,我就呆呆的盯著她臉。母親很美!在那個不見脂粉的年代,母親是天生的麗質,也難怪爸爸甘愿沖破世俗,娶了漢族的她,搞得天怒人怨,不得不背井離鄉的生活。當然,爸爸也很好看的,但比起母親是差了許多。
慢慢的我們的生活進入正軌,爸爸做生意順路了也會來燕子口陪我們幾天,然后又回他的老家野里去。我十個月時,爸爸發礦到湖南,我開始了第一次的長途旅行,不幸的是在火車上爸爸把我的座位讓給一個不認識的叔叔坐,母親他兩輪流抱我。那位叔叔為表感謝就去接來一杯開水,結果開水倒在了我和母親身上,我的腿上的皮燙垮了能見骨頭。當天爸爸便把我們送到軍區醫院,幸得貴人相助得到了很好的治療,幾天便結痂長新肉,沒多久就恢復了,長大后也只見隱約的痕跡。
這次回來我們搬了家,從燕子口搬到畢節,妹妹就是在畢節出生的。我還記得我們就住在軍分區那兒,門前有一個很大的石墩,有次我調皮,捏著木棍打了一個大姐姐,人家父母找上門來我就躲在石墩后悄悄觀望。不遠處有一條河,我被一小朋友推了從河堤上摔下去,那叫一個慘烈,從那以后我就不定期的流鼻血。到夏天很熱時母親會用大盆盛水放在門前洗衣服,剛會走路的妹妹玩熱了就會跳在盆里坐著,母親又多了一件事,給妹妹換干爽衣褲。
每次上街母親就推著個兒童三輪車,我和妹妹坐在上面,買好東西就放小車后面,我坐前面的位置,妹妹由母親背著。每次生病我們姐妹也是一起生病,到醫院就診都是背一個抱一個,專醫院的醫生看了心疼母親就會罵:你不會晚幾年生嗎,這樣多受罪啊。母親不怕受罪,但怕我們受罪,在畢節那兩年母親帶著我們姐妹是快樂的,我們的生活簡單溫馨,爸爸偶爾來時更是完美。
這樣的生活在我三歲時改變了,爸爸強行帶著母親和我們姐妹回到野里,當時我不喜歡這個地方,首先是沒有電,夜晚總是漆黑一片,白天也沒有電視看,從畢節搬來的洗衣機也用不上,還沒有自來水,連水井都沒有。我更討厭的是突然多出的很多親戚和村里的鄰居,他們總用探索而隔離的眼神看著我們,會讓人莫名其妙的起雞皮疙瘩,母親說我記事早,醒事也早。他們和我們沒有太多的交集,那時我就知道我們不受歡迎的,因為我們是“漢人婆”生的孩子。
母親一個漢族女子想要融入回民聚居的生活圈是不容易的,家族的排斥和同村人的冷嘲熱諷是必不可少的,那些人也只在爸爸面前不敢放肆,可那些年的母親不是一個會向爸爸吹枕頭風的人,那一張張表里不一、尖酸刻薄的嘴臉烙在我的心里。爸爸應該也是看出我們的處境的,就在回民村的旁邊新建了房子,建房這一年,我的弟弟出世了,我四歲。母親每次背著弟弟去山上挑水,要把我和妹妹送去隔壁村的姨媽家,這個地方嚴重缺水,挑水的時間遠沒有等接水的時間長,我們就在姨媽家餓著肚子等她來帶我們回家(我們是回民小孩,不能吃別族人家的食物,不能吃豬肉或豬油)。爸爸親自去炸石頭來修建房子,每一根木材都是用自己的肩膀扛來的,親戚們那時都怕沾惹我們吧,爸爸也是特有骨氣的人,不愿意向誰低頭,包括命運。
這一年,所有人公認的行善積德通情達理的奶奶去世了。臨終前她對母親說再生個兒子給弟弟做伴,在這樣的封建落后家族里,女人的地位在于兒子的多少和出息,孩子多了,一籠雞不叫,另一籠雞叫。但是當時母親已經做了結扎手術,命定此生只能是我們姐弟三人了。
爸爸為了我們這個家的發展,迫不得已把才在村小讀二年級的我送到縣城上學,六歲的我寄讀在爸爸的朋友家,因為民族不同生活不便又把我送到威寧縣,和妹妹一起在開餐館的一個遠房親戚家寄宿上學。弟弟上學前班也來了,威寧成了我們真正的故鄉,在生活上幾乎遠離了影響身心的世俗愚昧。
后來,我們家在威寧建了房,也算扎下了根。這是我的第一次生命,在吸取父母養分中生存,在父母的期望下完成學業、組建家庭、傳宗接代。一切都是在父母的安排和期許下進行的,這并非完全意義上的自己。
32歲,完成了今生的生育任務,開啟了我的第二個生命,活給自己,此真諦就是付出。生育讓我的人生角色轉換并定格,養育孩子并要養育好孩子成了人生新的課題;如何給父母一個可安享的晚年生活也成了我內心最大的難題。我必須遵循我內心的呼喚,活出為人母的堅強善良、為人子女的謙恭體貼,盡最大可能的完善自我,才能是個完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