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江曉白
張愛玲的長篇小說《紅玫瑰與白玫瑰》,講的是兩個女人和一個男人在情愛中的兜兜轉轉、一地雞毛。
那段被頻繁引用的關于“紅玫瑰、蚊子血、白月光、飯粒子、朱砂痣”的話,使很多人一眼認定,作者說的,是世人在愛情中的心無定性、喜新厭舊。
自然,這個理解算不得錯,但其實還可以更簡單點:這篇小說講的,是男人與好女人、壞女人之間的一場愛情博弈,比的是誰被誰收了心,誰勝券在握卻全盤皆輸。
好女人、壞女人的定義是什么?主流價值觀下,好女人當然是宜家宜室、相夫教子,而壞女人,則是風擺楊柳、自我率性。
具體到小說中,男主人公振保,先遇到的是壞女人王嬌蕊。
他們初初見面,有曖昧,有拉扯,糾纏似有還無,挑逗忽明忽暗。原文如下:
(當時王嬌蕊在洗頭發,丈夫王士洪給她介紹振保,她本是要與之握手的,手上有肥皂不便,單只笑著點了點頭,然后把手指在浴巾上揩了揩。)
“(王嬌蕊)濺了點沫子到振保手背上。他(指振保)不肯擦掉它,由它自己干了,那一塊皮膚便有一種緊縮的感覺,像是有張嘴輕輕吸著它似的。”
毫無疑問,初見面的王嬌蕊,嫵媚、風情又活潑,她整個人,如同她散落在浴室地面的發絲,似釘子,也如細線,勾引、纏繞著振保的心。
這個時候,是愛情將明未明的至美時刻。后來?同所有的愛情歷程一樣,這對男女先是烈火烹油的盛放,到大開大合的濃烈,再到丑陋不堪的腐敗,然后,就凋零了。
甜蜜期的郎情妾意就不細說了,我們來看看這段感情的收尾。
王嬌蕊情到深處,想離婚嫁給振保,而振保擔憂的,是她的難以掌控,以及情史放蕩。于是,男人做出了割舍,女人哭得心碎,她說:
你別怕……(我會自己處理好離婚的事情,不讓你操心為難)
我都改了……(我保證以后不會跟別的男人不清不楚)
你離了我是不行的,振保……(你也愛著我,你離開我也會很痛苦的。)
以上對話,括號之前的,是引用原文,括號中的內容,是我替嬌蕊作的補充。
王嬌蕊每句話只說一半,但振保是聽懂了的。說到底,兩人還是心意相通的。
男人聽懂了,回應卻是“不,不,不要這樣……不行的……”,含糊的言辭里,有不舍,有恐懼,唯獨沒有的,是“勇氣”----為了愛情,拋棄一切和情人在一起的勇氣。
王嬌蕊聽了之后,用手帕擦眼睛,擦鼻子,然后正眼都沒有朝他看,就此走了。
走得好,漂亮!此處,我情不自禁鼓掌。
女人愛得熱烈、勇敢、無悔,男人考慮的,是事業、名譽、社會地位;女人向前沖,男人往后縮。這愛情的悲劇,是誰的?
當然不是壞女人的。
多年后,兩人重逢。嬌蕊已嫁為他人婦,并有了一個兒子,一副耽于人間煙火但仍然是有生命力的本分妻子模樣。
她對昔日情人說:“是從你起,我才學會了,怎樣,愛,認真的……愛到底是好的,雖然吃了苦,以后還是要愛的,所以……”
振保回:“你很快樂。”
嬌蕊:“我不過是往前闖,碰到什么是什么。”
振保冷笑:“你碰到的無非是男人。”
嬌蕊想了想,道:“是的,年紀輕,長得好看的時候,大約無論到社會上做什么事,碰到的總是男人。可是后來,除了男人之外總還有別的……總還有別的……”
此時,振保眼淚落下,綿綿不止。也大概是在此時,他才明白,他曾經得到過一顆怎樣的真心,棄絕了一份怎樣的深情;而這還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了悟了,這場愛情博弈,他看似勝券在握,實則輸得徹底。
而王嬌蕊,她是紅玫瑰,風情萬種是她,宜家宜室也是她;嬌媚似火是她,歲月靜好也是她。一句話作結,這個女人,既可以是熱烈的情人,也可以是嫻靜的妻子,關鍵要看,她遇上的,是什么樣的男人。
我認為,振保配不上嬌蕊,這個女人,愛就勇敢熱烈,失愛就堅強,且在受傷后仍然相信愛情。這樣的女人,注定了會活得熱鬧鮮妍。
小說中的好女人,是白玫瑰煙鸝。
王嬌蕊離開振保之后,振保由母親托人介紹,認識了她。訂婚時,她22歲,即將大學畢業,因為程度差,不得不揀一個比較馬虎的學校去讀書,是兢兢業業的好學生,不與同學來往。
結婚之后,振保才發現了她的索然無味:不喜歡床上運動,連“最好的戶內運動”也不喜歡,振保忠實地盡了丈夫的責任,然而,他的身體很誠實,他對她并不感興趣。
振保開始宿娼,不挑剔面貌,只沉浸在一種“豐肥的屈辱”中;煙鸝做錯了事情,他當眾呵責糾正。
這個女子,單純、笨拙、溫順、無腦,無法與振保進行精神層面的交流,也無法和丈夫建立親密關系。
她,只負責充當生活中可有可無的無聲人肉背景,
日子在熬著過。
然后,振保在街上與舊人嬌蕊重逢。再然后,他發現了妻子與裁縫的不軌。
振保對“情敵”是不屑的:怎么能夠同這樣的一個人?
然而還是意難平,心里想:我待她不錯呀,我不愛她,可是我沒有什么對不起她的地方。我待她不能算壞了。下賤東西,大約她知道自己太不行,必須找個比她再下賤的,來安慰自己。
多么悲哀,那是一個男權時代,女性是被禁錮著的,是被物化的,嫁一人,便定終生,一旦向外尋找,就是十惡不赦。而男人,只要有足夠的錢,無論多么混亂不堪,都是可以被原諒的。
基于“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了墻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作者對于這個名義上的“妻子”,著墨無多。
再次強調一下,振保在所謂的愛情博弈里,看似勝券在握,實則輸得徹底。為什么這樣說?
我們可以做一個假設,如果紅玫瑰(情人)王嬌蕊一直是放蕩的,那么振保可以安慰自己,這個女人果然做不了安分的妻,當初的割舍是對的,但偏偏,王嬌蕊后來還真的成了安分的妻子、溫柔的媽媽,帶著兒子看牙醫;
如果白玫瑰(妻子)孟煙鸝一直是本分的,那振保也可以安慰自己,她雖然無趣乏味,但終究是可以掌控的,但偏偏,妻子也背叛了他。
振保,這一生注定是失敗的。可是他也做不了什么,只能游走在煙花柳巷、打人、摔東西、不給家用。
他的心給了“壞”女人嬌蕊,身體給了“好”女人煙鸝,兩廂安置,兩廂落空。余生,只剩軀殼,愴然而過。
PS:個人非常喜歡張愛玲寫女人,那支筆真的是搖曳多姿,連帶著筆下的女子,特別“活”。這篇小說,推薦大家多看幾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