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鎮的脾氣

半個世紀以來

我急,命運不急

這是命運的脾氣

而今,眼看命運急了

我,不急

這是我的脾氣

——《木心作品一輯八種》木心

假如有人問你脾氣怎樣,你可能會說我脾氣蠻好的,就有時候比較壞;當然你也有可能會說我脾氣不太好,但有時候又蠻好的。這樣的回答絲毫不能幫助提問者得到他想要的信息,就好像這個問題本身就是錯誤,始終都無法讓人得到一個滿意的答復。但倘若被問者不能開口講話也不能動手比劃,反而最好辦,你只要不斷地用言語或行為來試探,久之就能得到一個比較真實的回答,三月份的烏鎮恰是如此。

在我看來,美的體驗方式有兩種,一種是親身游歷,還有一種是在回憶中故地重游。我去烏鎮時,那里的流水、石板橋、烏篷船、黝黑的巷子最初給我的美感并不熾烈,況且伴友游玩的歡樂也讓我暫時擱下想要細心體會烏鎮美的念想。反倒是離開烏鎮之后,繁忙無趣的工作和生活卻不時讓我想起這次旅行,烏鎮的氣息在我腦海里來回游蕩,無限遐想在我心頭蕩漾。

去烏鎮游玩,必須認真聆聽當地人的建議,不然就很難在時間的合理安排下享受一次愉快的周末之旅。時間保守且自私,它不允許我們對這座古鎮來一次縝密的欣賞,所以我們很快就接受了旅店老板先東柵后西柵的游玩建議和來自全國各地的旅行者擁堵的喧囂。在旅行者摩肩接踵的小道上,游客的注意力大部分都放在同行者身上,密切關注著同伴是否還在身邊,孩子是否牽住你的手,是否需要停留、讓步、借過,父母是否在視線的前方,這樣的游玩方式很容易讓游客忘記叫喊聲中對這座古鎮的騷擾和它每一寸肌膚散發的美麗。我們一行四人,兩男兩女,雖不牽手卻也需時刻關注同行者的蹤影,以免將時間浪費在尋找同伴的路途而錯失轉瞬即逝的美景。

游玩烏鎮須要步行才能切身體會它的晨夕之美。走在被竹林隱去的石板路上,聞著竹葉的清香,清風徐來,太陽懸掛在湛藍的天空中,向人間投撒溫潤的關愛,脫掉外衣解除身上沉重的包袱,你會發現身心在異鄉中找到了故鄉的煙火,由內而外的舒適感遍布全身,這段路很短,隨著人潮擁擠,沒等你細心品味,轉角就跨到了河邊,河上孤立著一座雙橋,透過斑駁的橋梁和古樸的橋中亭依稀還能看見舊時的風光,雙橋把無數旅行者的噪雜聲從河這邊送到河那邊,高高的戲臺子在渾濁的河水邊孤零零地站著,像遺世獨立的老人朽木般的坐在河邊注視著眼前這喧囂的世界。聯想昔日,魚兒在干凈透明的河水里暢游,世家小姐和公子們優雅地坐在烏篷上看戲,就連雙橋上也站滿了駐足觀望的老百姓,生活的苦悶絲毫不能影響底層人民對休閑娛樂的追求。如今臺上唱戲的名角早已隨風化作塵土,一只只靈動的烏篷也在風雨中腐爛消失,渾濁的河水掩蓋了往日的輝煌,只剩戲臺子和雙橋承受著世人好奇的眼光和想象中明亮的燈火。

我們在這個美麗的遲暮之地徘徊了一整天。下午五點之前一直都在東柵,與充滿商業氣息的西柵相比,東柵像一首傳統戲曲,欣賞駐留的游客不多,但在烏鎮的記憶中能被回想的卻也最多,這與它保留下來的傳統建筑與文化有著很大的關系。染坊、酒坊、百床屋、民俗屋、當鋪被旅行團和散客走馬觀花地游歷著,那些世家小姐和公子們的衣、食、住、行及生活必需品在百年后被旅行者迅速地體驗一遍。事實證明,大多數人看他人的艱辛像一部話劇,看自己卻像是一場噩夢。

誰能得知烏鎮的名氣因何而來!怕十有八九的旅行者都因其古鎮而聞名,但也有因木心而得知。很多人第一次接觸木心都是由《從前慢》伊始,而我是喜歡的一句話:向世界出發,流亡,千山萬水,天涯海角,一直流亡到祖國、故鄉。這句話讓我觸動良多,后來知道寫這句話的是木心,也才知道偶遇的那家店是木心紀念館。烏鎮景區有兩座木心作品展覽館,一個是東柵的木心紀念館,一個是西柵的木心美術館。木心美術館建造的極具現代化風格,聽說是依據木心生前遺留的美術館的圖紙所建造的,就像木心臨終前念叨的那樣,“風啊,水啊,一座橋”。十五元的門票將我們擋在了美術館門外,木心的作品是值得花這個門票價的,只是學疏才淺的旅行者大多都不具備欣賞的眼光,他們寧愿疏漏這座收藏木心瑰寶的殿堂而去欣賞那些矯揉造作的充滿現代設計的人造景,任何需要花費金錢的藝術品都抵不過他們對免費的追求,而我也是這群俗人之一。太美的藝術品世人難以欣賞,如果無法得知作品身后藝術者的深意,轉身也不失對其崇高的敬意。木心紀念館我們很好的游歷了一番,里面擺放著許多木心作品及生前的生活用品,墻上貼著的詩詞語錄讓人忍不住佇足停留,如果在烏鎮這樣難得的去處沒去參觀,這比撿了芝麻丟了西瓜還令人感到惋惜。與館外喧囂對比的是館內出奇的寧靜,三三兩兩的游客佇足在詩詞面前,小聲念出的詩句在寂靜中造成的波瀾不亞于游客的喧囂對烏鎮的驚擾。我們在館內停留的時間很長,長到我們以為只待了片刻出門才發現已經超出我們預備在東柵游玩的時間。把彌足珍貴的生命傾灑在這些極具人文精神的藝術品上是人生最好的活法。

東柵有一條石板路,巷子兩邊房屋鱗次櫛比,沿著這條小道往前走感受的是烏鎮最為精髓的人文藝術。藝術源自生活這一點不假。世上最會撲捉美的除了藝術家還有攝影師,高明的攝影師不僅擅長抓住大自然美的瞬間,更會撲捉體現人文情懷的剎那。一位老人端坐在門口屋檐下,良久審視著行人和一直延伸到很遠的小巷子,從僅容一人通行的窄門往里看,屋內走廊的深邃漆黑將老人臉上的寂寥映照得如此清晰。攝影師極力想要拍下這一幕,卻被洶涌而至的人潮打斷手中快門的按下,臉上露出無奈的表情仿佛在嘲笑人們對美的忽視。我站在人群中看見這一幕時恨不能讓時間馬上停止,把那些大聲喧嘩的游客全都扔出烏鎮,老人的寂寥應得到其應有的重視,忽視其精神創傷的社會更應被世人嘲笑。年輕時的老人也許是一位大家閨秀,睡過百床屋里最尊貴的小姐床,穿過染坊最精美的布料制成的華服,喝過酒坊釀出最令人陶醉的美酒,坐過當鋪里高高在上的椅子,聽過烏鎮最有名的戲子在戲臺上最精彩的戲曲,在雙橋上談過一生都難以忘懷的戀愛,整個東柵就是她的故居,有著精彩生活的老人看著現在人來人往的烏鎮不知作何感想,心中難道還不應該有悲傷嗎?

在離東柵出口不遠的路邊有一間當鋪,里邊高梁闊廳,柜臺里比柜臺外足足高出十幾公分,往柜臺椅子上一坐立馬就有一種俯視的優越感,有人說這樣的設計是為了避免當東西時雙方引起不必要的爭執,但我從中卻看見了封建中最為腐朽的王權的蔑視,這里是高高在上的王權在朝堂上的縮影,封建專制的不平等在這體現得淋漓盡致,哪有什么公平可言,不過是強權的歪曲之詞。但在這里,卻也有一位老人以另一種生活態度在審視世人。從當鋪后門出去沿著小道往外走,在拐角處的一間小屋里有一位老人在招徠生意,親切的問候將我們招引進去,這里擺放的小物件的價格比外邊要便宜不少,卻始終無法引起兩位姑娘的興致,但老人慈祥的面容和溫和的聲音比任何低價的商品更具誘惑,招架不住的她們買下一件頭巾和一頂帽子。老人有著商人敏銳的嗅覺和神秘的氣息,當她走出攤位幫姑娘戴頭巾時的呢喃細語卻使其矮小的體型更顯偉岸。她以微笑示人,蒼老的面容上展露的皺紋讓人倍感親切,我們親昵地喊她奶奶,奶奶。

之后我們一直都在西柵待到晚上九點,姑娘們對西柵印象不壞,但它始終無法像東柵讓人感動。西柵有寬闊的大路,巨大的燈飾在夜晚亮起的霓虹燈充滿了現代造物的設計感,夜晚的西柵與白天一樣充滿喧囂,雖然晃蕩的時間更長,走過的更多,但始終都沒能遇見能讓人驚艷的畫面。小橋、流水、烏篷在行人喧嘩及燈火輝煌的襯托下黯然失色,自然韻味都隨著人為的造作失去了往日應有的美感。通往月老廟的路邊擺放的數十個矯揉的人型燈飾還不如身邊伊人的曼妙,月老廟里成千上百懸掛的牌子也只有“山有木兮木有枝”能讓人眼前一亮。在西柵待的時間越長就越發感到無趣和苦悶,就連晚飯吃的牛肉面也不及絕味鴨脖來得酣暢淋漓,唯有佳人坐在河邊低頭擺弄手機的美妙畫面永久的停留在相片中,竟勝過這里所有。

月光下的烏鎮在夜色的襯托下呈現出涇渭分明的態勢,東柵的寂靜與西柵的喧囂相比多些孤獨感。烏鎮的呼吸是人文的,只有寂靜的夜晚才能聽見。西柵是開放的、商業的、國際的,東柵是內斂的、民俗的、傳統的;木心美術館的高冷,木心紀念館的親和;路邊的老人是寂寥的,小店里的老人是溫和的。烏鎮的脾氣大抵如此。從西柵回東柵,就仿佛從鬧市回到農村,一瞬間的喧囂、燈火、烏篷、人潮全都不見,漆黑的巷子靜得有些可怕,踏上歸途,我內心感受到了與白天截然相反的舒適安寧。此時,夜晚的烏鎮發出老人般的嘆息聲,脫去白日滿身的塵土,再次重歸靜好。

一次現實之旅,多次記憶之旅,讓我多少有些明白烏鎮的脾氣,就像一位老人躺在黃昏的搖椅上,看盡了歲月,明悟了人生,總是以笑談面對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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