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時運可以對不起他,他可不能對不起自己。———老舍《四世同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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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思羅的味道一如往昔。輕嗅著夾雜了些許汽油與消毒水以及倫敦特有土味的空氣,吳知己微微緊了緊鼻頭,竟有些傷離別的酸意。自來英倫已歷十載,每每從機場出發回國時總是輕松自在,滿懷對祖國喧囂飽滿的紅塵煙火的期待;可這次,吳知己沒了那份躁動,滿嘴咀嚼著欲說還休的不安和不甘。
“May I have your passport please?”值機柜服務員的話語打斷了吳知己的愁緒。入眼處鮮紅的制服頗刺眼,對比女服務員刻板的語調,很有些反差感。吳知己默默的遞上了護照,一邊腹誹著機場每況愈下的服務態度,一邊漫無目的的余光環走。人流疏散,十月并非旅游旺季,多是些革履匆匆的商務客;吳知己自嘲的一笑,都到這步田地了,竟還妄想什么同途艷遇,這十年來來回回,哪次身旁坐的不是大叔大媽和空氣?吳知己、吳知己、我愁的就是前路無知己呀!
“Sir!Sir!”
“嗯?”
吳知己匆匆轉頭,見女服務員略有不耐的喊道:“Could you put all your luggage on the scales?”
“Sure!”吳知己先聳了聳肩,把書包背緊,隨即狠狠的拎起大號行李箱,將其砸上磅秤履帶。方喘了口氣,耳邊卻又響起女服務員冷漠的聲音:
“Sir, the free allowance for your luggage is fifteen kilos. You have got one point four kilos outweighed.”
吳知己眉頭微皺,僅超重1.4公斤也不讓過?真真是流年不順,破鼓萬人捶。念及至此,吳知己也懶得多說,開箱取出幾冊嶄新的書籍便欲放入背包中。
“吳老師!吳老師!”
“嗯?”吳知己遲疑了下,轉頭循聲望去,只見身后三步遠處矗立著幾個“黑衣人”,圍護著一發際線頗高、神情不怒自威的中年漢子,身兩側分別是一大眼鏡框“諂媚男”與一輕羅薄袖的“綠茶女”。吳知己嘴角微揚,不認識這土豪標配團啊。正遲疑間,卻見“土豪團”身后蹦出一高一矮兩個青年正向自己揮手。
矮個子步履輕快的繞過“土豪團”行至吳知己跟前,一雙纖細的丹鳳眼不自知的流露出與年紀不相符的精明世故,與其身后高個子滿臉的融渾通透、憨態可鞠倒也相映成趣。
吳知己微微打量了一番矮個青年頗為時尚精致的打扮,笑道:“小安,這季改追Tom Ford了?”
矮個青年嘿嘿一笑:“年紀大了、大了。吳老師這是回國嗎?”
吳知己略尷尬的嗯了一聲,隨即扯開話題,看著小安身后的高個青年問道:“這位是?”
高個子微微躬身,微有些激動的上前握住吳知己的手:“吳老師,您好您好,我叫姜胥胥,是安照在皇家霍洛威的同學。小安時常說起您,久仰大名了!”
吳知己點點頭,一邊整理著減重的大行李箱,邊隨口道:“幸會...嗯?你是江蘇人?哪個江呢?江淹還是姜堰?”
吳知己怪怪的問話讓姜胥胥愣了,他遲疑道:“吳老師,我...我是姜子牙的姜。那個...我是江蘇南通人。”
安照在旁尬笑般的看著吳知己,似對吳知己這種雖無惡意卻不乏詰譎的言語方式早已習慣。厚道的安照忙為姜胥胥解迫:“吳老師,您是哪班飛機?胥胥他也是今天的飛機回國,我來送送他。”
吳知己此時的心境著實無心應酬,換作其它泛泛之交者,吳知己估摸著已祭出各種遁法,可眼前之人卻非白首如新的所謂朋友。
安照算是吳知己的學弟,吳知己剛開始博士研究時,安照是同校商學院本科二年生。安照家世豐殷,自幼便人情練達,雖較吳知己年淺幾歲,卻對懶于世事的吳知己多有照拂。吳知己自知冷暖,也常常為安照授業解惑。本科畢業后,安照去了另一個城市繼續讀碩。吳安兩人雖談不上知音莫逆,卻也算是頗有交情。
面對安照一如往日的撲克笑臉,以及姜胥胥亟欲攀談的神色,吳知己剛想說稍等一下,卻聽得一陣尖雜的雜音:“你登機到底辦不辦?不辦滾一邊去!”
“嗯?”吳知己回眸一瞥,只見身后“土豪團”里的猥瑣“諂媚男”正排眾而上,頤指氣使的對著自己嘶吼著。吳知己目光越過“諂媚男”,游顧片刻“土豪團”里不動聲色的中年漢子和正貼靠其身撒嬌輕語的“綠茶女”,隨即轉身,更為慢條斯理的整理行李。
“你!”“諂媚男”被吳知己近乎樹懶式的凝緩激得愈發氣急敗壞,隨即戰戰兢兢回看了一眼似對現狀毫不在意的中年漢子,又瞪了瞪旁側滿臉含笑的安照與默然蹙眉的姜胥胥,正進退無措時,吳知己慵懶的語聲已惻惻的傳來:
“我辦好了,您請...”
“諂媚男”一愣,并未對吳知己的前倨后恭過多理會,立碼轉身哈腰點頭的趨向中年漢子:“衛總,衛總!這邊可以辦值機了!”
見得“土豪團”魚貫向前,吳知己嘴角微咧,面向安照與姜胥胥,卻將語聲不高不低恰到好處的擴散開來:“說起來還是咱們國人文明啊!明明買的頭等艙,明明可以去VIP柜臺,卻非這么禮讓著在經濟艙值機柜排隊...這素質!”
話音未落,安照的笑聲已恰到好處的響起;姜胥胥似有些困惑,卻也點了點頭。
聽得吳知己的話,“土豪團”里中年漢子只微頓了一下腳步,仍徑直走向經濟艙值機臺,可他身邊的“綠茶女”卻耐不住,劈頭蓋臉般的訓斥起“諂媚男”:“任經理!你搞什么?VIP柜臺在哪?你就這么耽擱衛總和我的時間的嗎?”
“諂媚男”身軀微一震,邊抹著額頭冷汗邊看向中年漢子說道:“衛...衛總...我...我沒坐過國際航班頭等艙,不是...不是很清楚...”
“猥瑣男”結結巴巴的回話,聲音漸漸幾不可聞。“綠茶女”卻不放過他:“我看你是英文太差,和人說不了話吧?還英國碩士呢,也不知哪買的野雞學校文憑...”
“好了!”中年漢子打斷了“綠茶女”的譏諷,“排隊辦理沒什么不好。”隨即轉頭看了一眼吳知己,言道:“這位小弟,你說呢?”
聽得此語,吳知己戲謔的眼神隨之斂去,點了點頭,便招呼安照離開值機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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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機廳的小餐館里,姜胥胥邊咀嚼著五分熟的牛排邊打量著面前心不在焉、抿著礦泉水瓶口的吳知己。從與安照在安檢處別過后,姜胥胥緊跟著吳知己,憋著一肚子話想要詢問,卻總被吳知己慵懶的近乎落寞的神情噎得不知該如何開口。進了機場餐館,吳知己也只要了瓶水,便不再言語,對姜胥胥點的滿桌佳肴視而不見。
獨食無趣雖讓姜胥胥略有些尷尬,卻也讓他覓得機會好好打量一番這位安照口中推崇備至的“吳老師”。
事實上,吳知己的樣貌與姜胥胥腦中的設想著實有些差距。根據安照的描述,姜胥胥滿心以為吳老師這種學位一堆、博通古今的人物該是從鞋底到發絲都散發著斯文的形象;可眼前的吳知己,似乎很聰慧卻絕無斯文狀,或許很精明卻滿身頹廢氣,可能很善辯卻懶于應酬,最后,也許很俊俏...但眼下...長發散亂、胡渣參差,就這幅尊容,姜胥胥都想不通安照怎么隔著人群一眼把吳知己給認出來的。
“吳老師,您飛香港也是去旅游嗎?”姜胥胥忍不住打破了沉默。
吳知己或也覺得自個有些過于沉默了,畢竟兩人接下來要同機十幾個小時,便自嘲的一笑,答道:“我在深圳訂了點東西,飛香港方便些。”
姜胥胥眼神一亮:“您也要去深圳嗎?我是準備先在香港玩幾天,然后就到深圳去參加面試,之前投的好幾個公司都是深圳本地的。”
吳知己笑了笑:“那先祝你順利入職了。”
姜胥胥方重重點了點頭,卻聽得吳知己又言道:“不愿回家接班,所以想去離家遠些的地方闖闖?”
姜胥胥愣了愣,隨即大笑的拍了拍吳知己的肩膀:“哎呀!吳老師,您太了解我了!吳老師,一會飛機上咱們一定要喝一杯!”
吳知己嘆了口氣,似自言自語道:“年輕...真好...”
姜胥胥卻未聽清,或是覺得與吳知己算是熟絡了,便自顧自的問道:“對了,吳老師,剛才您和小安說你這次回國就不準備再回來了?您這邊的工作呢?這么多年留英不搞個永久再走太可惜了!小安他就已經在弄投資移民了!”
吳知己顯然不想扯上這話題,只淡淡道:“人各有志吧。”
“那吳老師您的志向是?”姜胥胥不依不饒,追問道。
“得志,與民由之;不得志,獨行其道。”吳知己幽幽答道。
“哎?這啥意思啊?”姜胥胥撓了撓頭,卻忽見吳知己本來淡然的眼神漸而莊嚴明澈。
“意思就是”吳知己頓了頓,肅言道:“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