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這苦痛的一生,她會成為溫暖的外婆

文/ 英幽靈子

今天無意中,和我媽聊起關于失眠的事情。我媽說,失眠都是心理上的病。

然后就說到了我死去的外婆。外婆是在我上高中時,上吊自殺的。自殺前的一段時間,在各種醫院輾轉,卻始終沒有治好她說的“心口像有開水燙”的病。

那之后,后輩們聚在一起時,就對她的病有了新的看法。

大家都說,外婆的身體并無大礙,都是心理上的病。

我覺得不是沒有道理。

外婆是個苦命的女人。我一直想從我媽的口中,去探聽到更多關于外婆的事,但總是沒有如愿。不是我媽不愿意講,是我媽也懂得太少了,只說外婆就是“命太苦”。我媽又是遠嫁,我一年才去一次外婆家,對她更是不熟悉。

我沒有見過年輕時候的外婆,但我不難從她老了之后仍然有著標準的瓜子臉、頗有姿色的眉眼上,推斷出她年輕時的美貌。

外婆是小地主家庭出身,家里比一般的農民好不了多少,同樣是自己下地干活兒吃飯,有時候也是有上頓沒下頓。在“斗地主”時代,這樣的家世反而更慘。

奇怪的是,我幻想年輕時的外婆時,卻會把她想成是大家閨秀的樣子,因為她長相美貌,又擅長女紅,還心地善良,是舊時代最受歡迎的那類女子。

不過,在她的嘴角右邊,有一顆不大不小的黑痣。那顆黑痣不太匹配她的美人臉,也似乎是一種不好的印記,讓她的一生充滿坎坷。


外婆結了兩次婚,但兩次都不美滿。

她和我的親外公,被長輩們回憶起時,都說是“郎才女貌”。但這是一對苦命的鴛鴦。

親外公童年坎坷,生下來沒多久就沒了親媽,親爸后來找了好幾任后媽,根本不大管他。親外公是跟著自己的奶奶長大的,吃了上頓沒下頓,餓肚子是常事。后來奶奶沒了,他才跟親爸和其中一個后媽生活了一段時間。

但在這樣的家境下,親外公卻天資聰慧,從小就特別愛讀書。在那個大學難考的年代,他后來考上了一個不錯的大學——但沒去成。因為童年時就得了的肺癆,他被大學拒之門外。

就這樣,和外婆結婚之后,親外公無奈地成了村里的教書先生。每個月拿到的錢少得可憐,畢竟那時候教書的老師,都被罵成是“臭老九”,還會被學生寫“大字報”,幾無尊嚴可言,更別說什么德高望重。

而在那個大集體時代,外公因為有病在身,不能下地干活兒,所以工分都是外婆去掙。外婆跟外公共生了3個女兒,我媽是家里的老大,二姨和小姨都是在她背上長大的。我媽既要幫著帶孩子,還要幫著干活兒掙工分。

那畢竟是個“家里要有勞力才行”的時代,外婆家里家外都要忙,每天都操碎了心,卻仍是食不果腹,于是累得怨氣滿腹,漸漸地就失去了少女時代的矜持和美好,被繁重的生活所打敗,總是“出口成臟”。她總是從早罵到晚,罵丈夫,罵孩子,什么話最難聽,最不堪入耳,就罵什么。

外公最初不回應,后來也會罵回去。但大多數時候,他是沉默的,唉聲嘆氣的。

我媽和小姨各自成家后,會回憶起她們兒時外婆的狀態,也會費解:為何那時外婆總是在罵人,而且罵得那么難聽。我想,外公外婆都是有修養的人,他們一個從小飽讀詩書,一個從小學女紅,教養都極好,可是殘忍、苦痛的生活,最終撕裂了他們心中美好的種子,把他們變得世俗、平庸而殘敗。

但他們之間不是沒有溫情。在這個總是吃野菜羮的家里,偶爾得了一把米粒,外婆都是要蒸來給外公吃的,因為她知道他需要養身體。

窮苦的日子一直沒有變好,外公在四十幾歲時終究病逝。我猜想,他一定是帶著人間疾苦,以及巨大的遺憾和擔憂而去的。臨死之前,他幾次三番把我媽叫到床前,要她作為長女擔負起照顧好外婆和兩個妹妹的責任。

而死了之后沒幾天,我媽說,有一天干活兒回家,她真真切切地看到,外公就坐在家門口的門檻上,吧嗒吧嗒地抽著葉子煙,煙霧繚繞,滿臉愁容,眼神悲戚。他慢悠悠地,一口接著一口,抽完了,在門口磕了一下煙桿,緩緩站起身,拍拍褲腿,走了。看起來,是那樣稀疏平常的一個狀態。

我媽少女時期的這段回憶,成了我從身邊親近的人,聽到的唯一一起靈異事件。而這個事件令我感到的卻不是害怕,而是滿心想要去追憶的傷感。

但這個事兒結局卻是好笑的:膽小的外婆晚上回到院子聽我媽說外公回來過,就帶著孩子們去鄰居家借宿了一個晚上,沒敢回家。

我從沒見過我這個據說飽讀詩書、學識淵博,甚至還會吹拉彈唱的外公,甚至都沒有看到過他的照片,因為沒有人有他的照片。我覺得這是遺憾的。

家里的長輩都說,小姨長得最像外公。小姨不像我媽和二姨,雖然她們三姐妹都是瓜子臉,但微胖的小姨五官更加飽滿立體,濃眉亮眼,美得柔和,又頗有英氣。

我媽和二姨都更像我外婆,甚至她們的嘴角也都繼承了外婆的那顆痣。不過,我媽活到50來歲時,忽然覺得那顆痣不好,就去街上的路邊攤找人給點了。二姨長得最像外婆,不僅是相貌,連那雙靈巧的、又會女紅、又燒得一手好菜的雙手,甚至是善良的心地都像。

外婆的瓜子臉并沒有繼承到我身上,我除了下巴是尖的,臉都方了——這可能得怪我爸那邊的基因不好。


我媽嫁給我爸的時候,我外婆也差不多時候,二婚嫁了我的后外公。那時外婆四十幾歲,一個人帶著3個孩子,日子實在過得苦,再婚更多是為了一種心理上的依偎,因為經濟上并沒有實質性的大改善。

后外公比外婆還小一兩歲,一輩子都住在窮山溝里。年輕時據說娶過老婆,但女人嫌棄山里窮,就跑了。跑了很多年,后外公一直沒娶到老婆,所以就單身了很多年。

后外公偌大的一個土房子里,冷冷清清,當時就剩下他一個人了。家里的老人都去了,后外公不懂持家,也沒有多大的本事,一直過的都是有今日沒明日的日子,已經是家不成家,房前屋后都破敗不堪。

是外婆嫁過去之后,才撐起了后外公的這個家。終于,后外公的土房子里,有了家的氣息:有個勤勞的女人,每天進進出出地忙活,家里被打掃得干干凈凈,物件被歸置得有條不紊,一群雞鴨在房前屋后嘰嘰喳喳,過日子的勁頭紅紅火火。每日三餐,家里的煙囪準點炊煙裊裊,煙火氣也是那樣香甜。鄰里鄉親,也愿意來后外公的屋前坐坐了,因為家里有了好吃的,即使自己都不夠,外婆也會挨家挨戶給別人端一碗去。

所以,雖說是外婆帶了孩子嫁過去的,但沒有一個人說,是外婆占了便宜。說的都是,是外婆讓后外公有了一個家。而且我媽當時就嫁人了,沒在后外公家住過。沒過兩年,二姨也出嫁了。只有小姨,在后外公家里,生活了那么幾年。但后來才十一二歲時,她就出門打工了,隨后就嫁人生子。所以說是帶孩子嫁過去的,但并沒有給后外公什么經濟負擔。

后來,我媽生我的時候,我外婆也幾乎同時生下了她的兒子,就是我的幺舅。我的幺舅,比我還小上20來天。

外婆的日子,在此時似乎是慢慢地終于有了一些改色,因為終于可以吃得上一些飽飯了。后外公出外掙錢,她則專心在家。后外公掙錢不多,外婆在家也并不閑著,因為日子畢竟還是窮苦的,所以除了洗衣做飯,她也要種地干活兒,養些家禽家畜,為家里開源節流。

她嫁給后外公之后,也戒掉了罵罵咧咧的習慣,有時候頂多就是嘮叨后外公幾句。想起來,也就是那幾年,她過得安穩點兒。

外婆還在世時,像是家族最后一股最堅固的凝聚的力量。記得小時候每年過年,后輩們如我媽、小姨、二姨,還有幾個表姨、表舅,都會相約一起去給外婆拜年。后外公家在山上,家里又窮,有段時間家家戶戶都有了電視的時候,他家里還連收音機都沒有。

后輩們也不嫌麻煩,會包個車,拖著電視機、接收天線,開著車在蜿蜒的山坡土公路上顛簸著去外婆家。一到家,男人們就忙著搗鼓。天線接通,電視上出現圖像的時候,大家伙兒就聚精會神地聚在電視機前。只有孩子們在屋子里里外打鬧,嘻嘻哈哈。

外婆則永遠是在廚房忙活,3個女兒則在一旁當下手。吃飯時,一大幫人也總是熱熱鬧鬧,說說笑笑。晚上睡覺時,都沒有特別寧靜的時候,總是在某個睡覺的屋子里,會有嬉鬧,會有小聲的聊天聲。屋子里的燈,也到處都亮著,暖著。

后來呢,隨著外婆的離世,這一屋子的熱鬧和喜慶也從此散了。


說到外婆的離世,總是很沉重,似乎又把她拉回到“苦”字里來。本來,她的日子雖然也不如意,但也是蒸蒸日上的。但似乎冥冥之中有那么一劫,是逃不過的。

幺舅比我小一級,我上高一時,他才要中考。但那年,卻聽我爸說,幺舅拿著中考的錢,去買了游戲機。跟家里的說辭是:覺得家里窮,干脆就從此輟學吧。后外公覺得幺舅這是懂事,并沒有責怪。但后輩們有點擔憂,于是勸外婆和后外公,讓他一定讓幺舅第二年再考,以便之后考正規大學。

說起幺舅,親戚們都是稱贊的。他自小就聰明,頭腦靈活,學習成績向來很好。小時候和他玩撲克牌的“二十一”,我總是不如他反應快速;手機里再也玩不走的益智游戲,他也總能輕松化解??墒?,他身上似乎有股沒來由的愣頭愣腦的邪勁兒,這讓他本來可以通過努力走上正規的路,卻終究讓他掉入了無人扶得起的深淵。

最終,幺舅沒再讀正規學校,他說想學電腦,然后也不知是從哪兒找的學校,一年要四五萬元的學費,窮得叮當響的后外公卻貸款送他去了。據說,后外公當時想找后輩們借錢,但沒人借得出。

那還是一毛錢一個棒棒糖、一包香蜜瓜的時候,一萬塊錢對于一個農村家庭來說是個非常大的數目。后外公卻足夠有勇氣。后輩們本極力阻止后外公去貸款,因為利率太高。后輩們也希望,后外公能送幺舅去上正規的高中,考正規的大學,走“正途”。

但后外公沒聽。那個電腦學校似乎太不正規,幺舅去上學之后,每個月除了生活費,還有各種需要交的教材費、器材費等。所以,不堪重負1年多之后,幺舅就被迫輟學了。

學業沒有完成,又欠了一屁股的債務,而以已經50來歲的后外公的勞動掙錢率,要還清賬目,幾乎是猴年馬月的事兒。再加上貸款利率高,外婆整日憂心忡忡。

據說,后外公當時就把欠債這事兒拿到外婆的3個女兒身上來說開了。意思很明顯,要大家幫著還。我不知道,當時后輩們是如何協調這事兒的,但即使是要還,也不是立馬就能還上的事兒。而對外婆來說,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其實不愿意讓女兒們來背這個債務。

就是在那個時候,外婆病倒了。女兒們從來都孝順,立馬帶著外婆東奔西跑,但始終沒看出個所以然。外婆的身體沒檢查出問題,但她還是吃不下飯、睡不著覺,說心口難受,像有開水在燙。

記得我最后一次看見外婆的情景,是我媽和小姨扶著她在走路。她披頭散發,頭嫣嗒嗒地歪在一邊,嘴里痛苦地哼哼著,說話時像馬上要掉氣似的。

后來,她在醫院住了一段,似乎好點兒了,就回家了。結果第二天,小姨去看她,就見她在堂屋里上了吊。似乎剛上吊不久,小姨本來也害怕,但壯著膽子抱起外婆的身體,使勁呼救。但為時已晚。其實,第一個看見外婆上吊的人,是當時在家的幺舅。但是他因為害怕,自己就跑出去了,錯過了救外婆的最好時機。


外婆的葬禮,我沒有參加,因為爸媽覺得會耽誤我的學習,就沒有跟我說。甚至,連外婆去世的事兒,也沒人在第一時間跟我說。是讀住讀的我,在例行一個月回一次家時,才從妹妹口中得知。

沒參加外婆的葬禮,那時也不覺遺憾。外婆、奶奶這樣的隔代長輩,在我成長的環境中,給我的都是疏離的印象,有時甚至都不覺像親人。但在我心里,外婆跟奶奶唯一不同的是:我相信,如果有不一樣的環境,她一定會成為一個跟我親近的溫暖的外婆。

只是,她自己苦痛的一生,榨干了她的溫暖。

后來我上了大學,還夢見過外婆多次。不是什么特別的場景,但那時候就覺得,我應該是要出現在外婆葬禮上的。

我媽說,外婆命苦,一輩子都沒有歇息一刻。想起她時,都是她里外忙活的樣子,腰上永遠系著圍裙,連坐在凳子上跟人閑聊兩句時,手里都在忙著擇菜。她是個沒享過福的人。

在她去世后,后外公的家再一次落敗。不光是那個土房子的落敗,這個家從外到里都迅速枯萎。


作者簡介:英幽靈子,一個佛系媒體人,用文字與你分享周遭。微博及博客:英幽靈子。個人公號:英幽靈子(ID:yingyoulingz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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