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載 || 云浮半生【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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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章 ?一枕夢河


日月濛汜

《山海經·中山經》:“中次三經萯山之首,曰敖岸之山,其陽多王雩琈之玉,其陰多赭、黃金。神熏池居之。是常出美玉。北望河林,其狀如蒨如舉。有獸焉,其狀如白鹿而四角,名曰夫諸,見則其邑大水。”

看著如此炫目的夜景,文徽難辨是幻是真。然而周身的幽冷侵衣有如實感,深吸氣,遠近林深處的草木清露氣息濃如醉骨。

人說,夢中是無從感知氣息的。或許,未必是夢。

不遠處是那白鹿倚著一人的背影。周身螢蟲飛舞,若流金之在沙。白鹿似有所覺,纖長的頸側首向她的方向,不知是否錯覺,眼中似有笑意。

她腳蹤錯雜,水中行路難免受阻,卻如受蠱惑,一步一步向他們所在行去。

奇的是,越走近,水愈深,泛開的幽藍色也更濃郁。她記起曾經的那條溪只是淺淺一層,如今水勢漸漸漫過小腿。

離得更近些,螢火之光、幽藍水色尤盛,她放眼四周,大驚,好曠闊的一片水域,夜色下如同沒有邊際的海。

終于近前,一鹿一人姿如謫仙,她啞言不敢冒犯。白鹿像是親近她,湊過來,用鹿角蹭她的腿,她見他們所立之處皆是實地,如同海中孤島。而她膝蓋以下盡在水中,冷意侵膚之感實實在在。

提著裙裾踏上去,背立之人轉過身,與她說,“你來了。”

像一只手在琴弦上緩緩刮擦,癢到耳朵里。

她起先并不關心他的名諱,后來答應了他三年之期,想著彼此是要稱呼的,拜托師兄去查了一查。才知道此人可通世間的訊息少之又少,費了番工夫才曉此人名荀暮,字濛汜。

濛汜乃上古神話中所載日落之處。此人年紀看不出長幼,卻處處透著暮氣沉沉。令人納罕。

他提著眉眼似笑非笑,一身白袍覆地,立于江渚,宛如神祗。

白鹿倚在身畔,毛色圣潔如玉,頭上竟生四角,眼睛里映著星辰大海,與往日所見大不相同。

“這是在哪里?”她不得不問,前十幾年,昆侖山上也曾見過無邊幻景、水秀山明。卻從未遇過如此神妙之事,自從遇見荀暮,才知天地格局之大,遠非草芥之力可以窺探。

也是自此始,她真正只當家仇為必做之事,卻不再羈絆自己的全部心神。她要這世間萬千繁華過眼,卻留初心不換。

“這里是山海一線,你所見,皆是幻景。”像是附和荀暮的話,白鹿輕提前蹄踏入水中,水色瞬時翻覆——

不再幽藍如夜,而是清明見山川,隨著漣漪疊宕如畫卷悠悠展開,山勢或奇陡如斧劈,或連綿似疊嶂,或翠色掩映如雨如滴,或山石嶙峋為蠻荒之地。

文徽目不轉睛,全副心神都集中在這一片壯闊山河里,連呼吸都放到最輕微,害怕驚擾這方外之境。

然而也就眼神一淡之間,忽然畫境里竄出一只奇猛異獸,狀如老虎,翅膀倏然張開,覆天沒地,向著文徽嘶聲嗥叫,利齒鋒利如刀,腥風逼近。

文徽本是專注凝視水面,突然活跳出偌大異獸,驚得她魂出天外,一聲驚叫就跌入水中,眼見要砸入猛獸口中,被撕扯殆凈,她目呲欲裂,卻空有滿身工夫使不出。

忽然腰身一緊,被人一手撈住,于此同時她眼前一花,只見荀暮另一只手在半空中迅疾結了一張金色印符,耳邊一聲厲喝,“退!”

頓時但覺天地一亮,一條猙獰巨龍驟然騰空,張牙舞爪的飛撲而下。猛獸嗥叫聲轉為凄厲,重被壓入水中畫境,騰起翻涌四濺的水花打散了山川河岳,重又歸于幽藍。

水浪濺上衣衫臉頰,事情發生太快,她控不住身體的走勢,被急扣住腰的情形下,慣性所致重重撞向身后,那人臂膀卻穩固如山,硬生生受了她的力道,未有絲毫后退。

水淋漓而下,文徽卻仍怔愣無言,她半靠在荀暮懷里,眼神恍恍惚惚,仰視著他。

下頜線條如刀劈斧鑿,利落天成。她震在方才所經歷的奇絕中,竟不能言。

他俯首看她,或許是水光所致,瀲滟如煙卻無乍無驚,手還扣在她腰間,卻未曾推開她。

忽只覺額上一動,亂發被輕拂開,手指緩緩向下,撫住她的眉眼,手指微涼,輕搭在眼窩處,涼意沁入了肌理。

她睫毛在他手下亂顫,失去意識的最后一刻,只聽他說——

“不要被蜃樓迷惑,一旦墮入,終生不出。”

“一切幻景,終是虛空……”

泓崢蕭瑟。

文徽瞬間睜開眼,天光透入,已是清晨時分。

身下是松軟床鋪,她緩緩坐起,仍然是丞相府的陳設,毫無變更。可是幻夢如真,難道僅僅只是一場夢么?

她起身到鏡前,除了神色略有蒼白,眼下并無淤青,也就是她并未熬著整夜見過荀暮,所見也僅是幻夢。

她緩緩滑坐到地上,笑自己糊涂了。那樣的幻境怎會是真的,以往也有夢境真實難分的時候,不過再真的夢境,自她醒來那一剎,都會如林中深霧,白日一旦到來,漸漸也就泯滅無蹤,仿佛從未出現在記憶里。

只是今次醒來卻有些失落,他的手指留在她眼睛上的寒涼有如實感,腰間也似受過力一般。若夢里知是夢,或許可以多同他說幾句話的。

她抱著膝,頭枕在胳膊上,懶懶的不想動。細細回味著夢里的細節,又覺得做出這樣的夢有跡可循。夢里荀暮斬除猛獸時結的金印,她細想一想,以前是見過的。

那次春日尾祭,看花燈時候曾偶然見到天空中有些異樣。光映在那一片天空都被扭曲,繼而形成淡金色的符咒樣式覆蓋下來,那符咒就和昨晚的肖似。或許是以前留下的印象,所以被混入夢中了罷。

至于夢到他扣住她的腰又是為何,難道她心里竟然是期待他接近的嗎?她想一想只覺耳根發紅,頭埋在胳膊間亂蹭,像纏雜不清的心思,翻找不出線索。

地磚硬質且冰涼,她坐了不知多久,還是站起來,在鏡子里看了一眼,竟覺得陌生。鏡中人眼光瀲滟如波,腮上一片暈紅,像祭神饅頭上點的一點胭脂,乍然生姿。

眼波流轉間,竟有絲嫵媚。藏在生澀的神色下,如同葳蕤綻開的芙蕖,微露一絲蕊,顫巍巍地叫人起了憐愛。

她注視良久,檐下鳥雀漸漸聲起,院外也有仆人掃灑的聲音。她緩緩梳那一頭密盈盈的長發,胳膊曲起又落下,衣袖滑下去的時候,露出肘后的一顆痣。

人說,長在肘后的痣是情根呢。

她心思不屬,竟沒有留意到衣袍下擺,還是蘊蘊地濕著呢。

一笑。

嫣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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