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城市學校的老師們,在督促學生們刻苦學習時,常常會舉這樣的例子:看看那個某某某鄉鎮學校,條件多么多么的艱苦,人家的學生卻是多么多么的刻苦,他們是如何如何的克服萬難,堅持學習的,因為他們深知讀書的機會來之不易、、、、、、而你們,享受著這么好的條件,還不知道珍惜等等。
作為一個來自“條件艱苦的鄉鎮中學”的學生,每當被人指著作為范例時,常有羞愧之感,因為覺得自己破壞了我們“不畏艱苦,堅持學習的農村學生”這一形象。初中時期的我,從不是個學習刻苦的好學生,也根本就沒有這種概念,每天按部就班的上課、寫完老師布置的作業,就是全部的學習了。整個班上,甚至是整個學校里,幾乎所有的學生都跟我是一樣的狀態。
之所以說“幾乎”,是因為出現了亞楠這個“例外”。還好有亞楠,總算維持住了我們鄉下孩子“克服萬難,堅持學習”這種勵志的人設不塌。
那時宿舍里每天晚上10點準時熄燈,婭楠就是傳說中的那個熄燈后還在努力學習的人。
最開始,她是打著手電筒窩在被窩里,那時我們宿舍里二十多張床鋪,都是倆倆并排緊挨著的,一個人在被子里打手電筒,能直接照到她左右兩邊的人,于是她轉移到了走廊里,就著聲控燈看書。沒過幾天,又因為頻頻跺腳被同學投訴,最后,她又轉移到了廁所里。
我們整個學校就那一座廁所,在距離宿舍樓兩百多米的地方,旁邊緊挨著垃圾場,味道可想而知。設施還特別簡陋,沒裝們,冬天的時候,是“北風那個吹呀,雪花那個飄”。就在這么個環境下,亞楠堅持了3年。
亞楠是我見到的第一個真的把“學習”這件事當作一回事兒的人,在大家普遍把上學讀書當作一種任務,甚至是“混日子”的時候,她已經意識到學習的重要性。
那時候,在我們學校,能上高中的學生少之又少,一來是考不上,二來是沒意識。在很多家長和學生的觀念里,“考上大學”固然是一件光宗耀祖,值得津津樂道的事,但也僅止于“津津樂道”了,反正是別人家的、別個學校的、或者別個村的事。
而大多數學生,都是初中畢業就回家了,或是外出打工,或是在家務農,沒幾年就陸陸續續結婚生子。在這樣的環境下,學校里基本談不上什么學習氛圍,也沒什么學習上的壓力,所以,亞楠這樣的人,可算得上是異類了。
大家談起亞楠時,總有種似笑非笑,又意味深長的味道,似乎是不以為然,但又不想直白道明,顯得自己不愛學習,還見不得人家愛學習似的。
有一天晚上,熄燈后宿舍里還聊得正嗨,突然響起“砰砰砰”的敲門聲,伴隨著宿舍樓值班老師的呵斥:“201宿舍的人全都給我出來,到樓下集合!”大家在黑暗里靜默一會兒,窸窸窣窣的穿好衣服,到宿舍樓前罰站。老師指著不遠處廁所門口那個影影綽綽的身影:“看看人家亞楠同學,你們就不羞愧嗎?大半夜的人家在干什么,你們在干什么,學習不努力也就罷了,就連遵守基本的校規校紀都做不到,你們來學校做什么?父母花錢送你們來學校就是這樣浪費的嗎?自己捫心自問一下,對得起父母嗎?”
話音未落,人群中響起“哧”的一聲,有個聲音在嘀嘀咕咕:“校規校紀也不允許熄燈后還在外逗留啊!”老師默了幾秒,怒吼道:“誰?違反紀律你還有理了是吧?給我出來!”人群中終于沒聲了。
“對得起父母嗎?”這句話,是老師們教育學生時使用率最高的一句。因為我們是農村的學生,是農民的孩子,因為我們那當農民的父母辛辛苦苦一整年,才勉強湊齊我們的學費,所以我們讀書不說為別的,就是為了“對得起父母”這一個理由,也必得做出刻苦的樣子才行。
亞楠這樣的學生,才是老師們(尤其是那些從城市里來的老師們)眼中,一個“農村學生”該有的樣子:雖出身貧寒,但不墜青云之志,頭懸梁啦、錐刺股啦、鑿壁偷光啦、囊螢映雪啦這類詞語,才配得上這個形象和身份。
他們常常苦口婆心,恨鐵不成鋼的說:“你不好好讀書,將來可怎么辦呢?難道還要像你的父母那樣,面朝黃土背朝天,繼續當一輩子的農民嗎?然后你的孩子也繼續跟你一樣,‘子子孫孫無窮盡也’!”他們努力想告訴我們“知識改變命運”這個道理,想要我們擺脫農民這個宿命,然而大多數時候,他們總是失望。
我一度懷疑,是否有過那么些個瞬間,其實他們更想說:“面對這么窮困的命運,能不能長點兒志氣?”或者腦子里也曾閃過“朽木不可雕”、“爛泥扶不上墻”之類的喟嘆。
亞楠的出現給了他們一種類似“總算沒白來”的安慰。我覺得,或許當初他們是曾懷著一腔教書育人,憑著知識帶領孩子們走出大山、改變命運的熱血來到我們學校的,腦海里可能還想象過這樣的畫面:
“孩子們雖然皮膚粗糙,但眼神里閃爍著滿滿的對知識的渴望。”
“雖然他們的衣服洗得發白了,但他們的書卻保護得干凈如新。”
如此種種“情滿大山”系列的新聞專題里出現過的描述。
感謝這些心懷熱血的年輕老師們,為我們這些不上進的學生們操過的心。
感謝亞楠!我們“農村學生”的人設不崩,全靠亞楠同學的維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