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休學在家
1.中秋
(時間:2007.10.1中秋之夜
地點:家中院子里
人物:云千、媽媽)
敘述:云千剛剛回到家,正好碰上中秋節和國慶節重在一起。家里只有她和媽媽兩個人,她們買了兩個橙子和一點板栗就過節了。云千用橙子皮做了一個桔燈掛在院子里,院子里影影綽綽,桔燈灑下的光很好看,有點鬼魅的氣,好像回到舊社會的唱戲年代……云千覺得自己似乎容易被蠱惑,是不是她也有一顆鬼魅的心?
2.記憶
(1)云千和燕姐(云千的二姐姐)都還小,云千還沒上學,4歲的樣子,燕姐大概10歲、11歲。花甲的那個房子很大,云千現在也依稀記得它的格局,兩層樓,從爸媽的房間出來是貨柜和酒桶,窗子下面是那臺縫紉機,爸爸的創業就是從這臺縫紉機開始的。云千又看見了媽媽坐在縫紉機前踩動踏板,又聽見了響徹整個懵懂時代的聲音,她又看見爸爸和媽媽在那塊滿是小凹坑的木板上把大塊的布料裁剪成褲子。
縫紉機旁邊的一小塊空地冬天的時候總有一盆燒得很旺的炭火,外面呼啦啦的風從街的上頭刮來又急急地往前趕去,一陣又一陣。大人們仿佛都倦怠了,悄無聲息的攬著火。云千在媽媽的懷里默默地傾聽著風的腳步聲,呼眨的睫毛仿佛觸到媽媽的心窩,和著這冬天的爐火。
從烤火的地方進門是一個小客廳,有一張長的木頭沙發,很多很多個夜晚云千都貓著身子坐在這張沙發上洗腳,洗得特別慢,媽媽說:“怎么腰這么彎,洗得這么慢?”聲音是一個母親的聲音,一個4歲孩子心里母親的聲音。沒有電,除光暈以外房間的四周都暗在黑暗里,云千總盯著這些黑處看,心里特別怕,害怕突然從黑暗里走出一個白色的東西,慢慢悠悠或蹦蹦跳跳,模樣模糊,氣息詭異。
出來客廳是廚房,出廚房上樓,被時間封住的房子,云千又看見她和小妮在房間里竄來竄去,不斷地撿到沉睡在床底下、各種犄角旮旯里的硬幣。
那時候家里有很多磁帶。有時候是《濟公戲嫦娥》里的聲音,濟公每次變身前都要唱:“哄嘛哩嘛哩嗡,嘛哩嗡——哦!”有時候是《武大郎賣燒餅》里的聲音,云千和燕姐都趴在房間里,眼睛亮晶晶地盯著錄音機聽。那時候燕姐已是個小女孩,在當時的云千眼里既是巫女又是仙女,靈逗秀氣,一種生命的欣欣向榮細致流暢地表現在一個小女孩身上,她的眼睛閃亮得如夜空里的星星,智慧的源泉,渾然天成。她活靈活現的在云千面前重復錄音機里的臺詞,不是重復這么刻板,仿佛延伸了,用她的童年時光延伸,聲音清脆。她像頭小鹿一樣在房間里躍來躍去,凝神地細聽,或提前說出下一句臺詞。關掉錄音機,她蹦跳著, 云千像顆小念珠一樣掛在她身上,她們笑的就像誰在倒金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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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凱出現了,出現在7月的陽光里,一對少年男女。他和那時候的她,他們那時才般配,她和那時候的他。
兩個如晨曉中的清風一樣的少年。
那時候云千爸爸已經在新菜市場背后自建起了一棟房子,什么都弄好了但還沒有搬進去,云千說:"我先到里面住!"爸爸同意了。
兩層樓,白條的瓷磚鑲在外面墻上,里面方塊的瓷磚鋪地,什么家具都沒有,只有一樓客廳一座黑皮轉角沙發的轉角部分和其中一個靠椅,像是從哪套組合沙發上拆下來的,中間那閣房間一張床一塊席子一掛新蚊帳,就這些了。
晚上云千一個人躺在床上,聽著田震的歌,頭頂新電棒的光白白的,空氣有一點沉悶,窗子外面是稻田、菜地,田間蟲兒螞蚱在靜中嘈雜,越發顯得安靜。盛夏傍晚的熱浪帶著夜的氣息像放毒氣一樣漫進來,躡手躡腳,不為人知,跟人似有窺探和認識的意圖,卻又兩不相干。它來到云千身邊就早已隱去,消散無蹤。
倒是大個的昆蟲有興趣來和云千做客,有時候她會在房間里發現一只新鮮的螞蚱或屎殼郎,翠鮮鮮活生生的,有生命的張力,像那年那個夏天一樣,又有點燈光的昏暗。因為那幾天房間的電棒先是一閃一閃的,后來光線一天比一天暗,有點暗暗的發紫變灰。
仲凱就坐在一樓客廳的沙發上,他像個靦腆的姑娘,用手撐著下巴,手掌搭著臉龐。他對云千十二分的小心和在意。云千坐在這邊,他們聊天。云千依然保持有小學六年級時的爽朗性格,既有小女孩應該有的自重、矜持,又朗快,大方得度。這又是一種少年人的心態,在心里自成的平衡,成長的功勞。她跟他緩進有度地聊天,不經意的暗暗觀察,不強求不索取,那時候心里有一點點的甜蜜,大部分如一塊溫玉一樣平滑溫和,不太涼也不熱。
那晚的空氣卻是不一樣的,天慢慢地像他們不緊不慢的談話一樣不緊不慢地黑下來,那個坐在朦朧黑暗里的少年這樣英俊,這樣靦腆,如果她懂,如果她不那么冷漠乖直,她一定看得到由那個坐在黑暗里的少年心里開出的一朵閃著青柔溫亮的嫩蕊花瓣,在黑暗里耀熠生輝。
一個純潔的處子少年。
可惜他愛戀的坐在他對面的女孩粗陋淺薄,打開胸腔里面一定是一顆雕刻粗陋的丑石。
她和他站在陽臺上,他們們離得稍近,一股吸引的力量和青春純潔的斥力在兩個人之間蕩回。陽光很好,云千歪過頭來看著他,整個臉光滑整潔,薄薄的嘴唇像兩片香薄荷精細地漫成唇線,嘴角向上美好的翹起。他的面龐浸在灑金的陽光里。他跟她說有人把狗牙掛在脖子上,她能想象得出那種酷樣。
她把手上的銀戒指退下來遞給他:“送給你,”她說:“把它掛在脖子上,不準戴在手上!"
那是云千從媽媽手上摘下來的,很普通的一個戒指。
她說:“我用紅線給你編根繩子你再掛。”
……
快開學了,云千終于知道自己的成績,683分, 她還以為自己考不上了,成績單遲遲不來。有一天她和他和陸華國走在屏林(地名)的地標建筑八角標志前,那兒有一個坑,露出原土,他們站在坑邊,云千用腳往里面踢土,她說她不想讀書了,他說:“那我也不讀了”。云千抬頭看他的眼睛,黑暗里閃著柔和的光。
高中云千還在原來的學校讀,中考時她考了全校第一名,但開學第一天她就暈了。
……
那天是星期天,云千從姐姐那兒回來吧大概,上到宿舍樓三樓聽見有人喊,云千停住,高二的羅立德上來,問云千借50塊錢,云千就拿給他了。
后來他們就在一起了,去錄像廳看錄像,坐在深深的雙人沙發里,兩人不停地說話,他問她喜歡聽誰的歌,她問他你的外號叫什么?叫老鼠算了!他是個小個子男生,不過又帥又壞。后來他們話也說得差不多了,他斜歪著身子,頭似乎要靠到她的肩上了,不過一直沒靠上,像標本被圖釘釘在墻上一樣,不動了。
這樣的學生總有一幫“死黨”,相互映射綻放光輝,仿佛同一個人又自有臉譜。
看完錄像已經12:00了,學校早關大門了,他們就翻圍墻,月黑風高的。
云千的整個中學時代背后都有一個窺覷者,她是身后暗處的一雙眼睛,窺視了云千整個中學時代。當初分文理班云千選文科其中一個原因就是為了擺脫她。
她有一雙大大的眼睛,很好看,眼睫毛稍密地一排向上翹起,圓臉。剛開始的時候她確實有點冒傻氣,也不太整潔衛生,嘴角總留有一些東西,但是很快,在很短的一段時間內她開始靜默下來, 像突然觸到什么讓她震驚的東西,并且很快領悟了這種震驚繼而從這種震驚中醒過來,立刻采取行動。
她的第一步行動就是模仿云千。默默地用一種謙卑又頑強的方式來模仿,不屈不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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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時她像游魂一樣地生活,云千哥哥就來了。他像個穿著盔甲的暗黑騎士,拿著一把利劍,閃電霹靂隱藏在暗壓的墨云天幕背后。
他是來辦事的,順便來看她。他的火爆脾氣的烈焰一直熊熊燃燒,直到今天她還看見它的余韻,像暗夜里埋在土灰下面的火石一耀一耀的溫著紅光。云千把自己第一學期成績驚人落差連同擔心告訴大姐,之后這擔心好意地傳遍了整個家庭成員。哥哥來了。
那天他們出去找房子,云千說她不想住校了。她那天剛洗完澡,穿一套長手長腳的紗料衣褲,鞋子是那種帶子很細的翠綠涼鞋,鞋帶斷了,一拖一拖的。云千走得慢,又有點慪氣,討厭他們的心急火燎和陽陽怪氣的表情。他們在前面,云千落了一截走在后面,一拖一拖的,像個流氓一樣。她哥哥好幾次停下來看著她,最后一次走到一個斜坡的小巷子他停下來等她,她走到他面前。他一抬手給她臉上一巴掌,然后抬腳給了她一腳。媽媽和翟云燕在前面一起回頭,破口大罵:“打死她!”
旁邊人都在看。
云千當時告訴自己不能哭!也許這就更讓人討厭了,他們看她的眼神都又恨又毒。
還沒走到坡頂眼睛朝下一看眼淚就滾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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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力以赴投入高考復習后不久,云千哥哥來了。風塵仆仆,帶著一臉一身的風塵氣,仿佛一個鄉下人進城——這就是云千的哥哥,翟家人都是這么剛烈不懂迂回,有時又叫人心軟。哥哥那次還從家帶來了一只烤雞給云千和媽媽。這個人太感性,他的心幾乎要晶瑩剔透得叫人掉淚。他來的時候只有云千在,媽媽出去了,她盡量和他少說話,幾乎不說話。他安靜地坐在那里,也不走動也不太說話,云千板著臉,可還是掛不住。他的頭發上眉毛上眼波上都蒙著一層旅途的勞頓和生活的塵跡,歲月的塵封,人事的變換,他已顯出一點歲月的痕跡。那時候放假回到家里,云千嫂子的肚子已經隆起很大了,云千現在想來哥哥那種要為人父的奔波讓他一眼看上去那么叫人心疼。她是怎么轉變過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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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進大學云千就發現自己錯了。
后來的錯歸咎于什么呢?像個車輪一樣順著慣性她一直往前滾,從來沒有冷靜下來思考一下。怎么沒有呢?云千繞著學校圖書館的后山夜里一圈一圈地走,走得腳尖發熱也得不到啟示,不知道錯在哪里,不知道該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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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仲凱又出現了,微笑沉默著,永遠這么溫暖安詳。
她以為他永遠這樣,她從來沒有細想過未來,關于兩個人的未來,攜起手的未來。好像時間可以停止,因為他一直沒變。
在電信門口他給別人打電話,他們站在那兒等。太陽很好,開發區人很少,街道寬整,陽光里有下午的風拐著墻角吹過來。他們站在那兒,空氣像玻璃。
她在他身邊總這么沉默,矜持著臉、步履,她始終能坐懷不亂,他卻一直要像向日葵一樣把注意力朝向她,跟著她轉,只是這種跟隨更隱成了,云千覺得有一種成熟氣質在她童年戀友身上散發出來。他像夜一樣沉穩溫柔,像夜一樣包容一切。他亦很沉默,像顆溫柔的鉆石,耐心等候。
回來的第一天晚上云千就去找他,或者不是第一天,除了他云千也沒有更多的朋友,只有田秋。她們倆出來逛街,田秋工作半年了,她請云千吃燒烤,就在仲凱家樓下對面。云千靈機一動,他家燈亮著,她上樓要跟他借話筒在燒烤攤唱卡拉OK,他不在。云千和田秋吃著吃著,她一抬頭怎么就看見他站在燒烤攤門口,微笑著,手插在褲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