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吟秋聲:枯樹枝上的羽毛(原創小說)第一章(4)

又一聲上課鈴響,剛才廣播操時間殘留的喧囂,像意猶未盡似的,很不情愿地遲遲不肯收住。整個學校剛被它的血盆大口吞沒,卻沒法下咽,才不得不緩緩吐出一些。辦公室里剩下二三張桌子邊坐著人,其余都進教室了。葛宜平看著學生交過來的一疊作文本,心里盤算著需要幾節課將它們改完。

手剛拿起最上面的一本,耳邊卻傳來了講話聲,聲音起初不大,嘈嘈切切,帶著某種克制,但過一陣就仿佛沖破了閘門的洪水,開始勢不可擋,并且越來越理直氣壯,仿佛它的存在是為了填補剛才聲音的空缺。

他有心透過一重又一重的作業堆看去,發出聲音的,是語文老師崔雯雯和數學老師林莉。如果說她們在言談說笑,那實在是有點冤枉,只見兩人都埋頭批改著作業,并非無聊到純粹聊天的地步。但說她們專心在干手頭的工作,那也實在太過粉飾。

也許批改作業這件事情對于教師而言實在太過乏味,必須要從中挖掘出一些有趣的東西,可供批改者分享給他人一起消遣取樂,才能將這個負擔減輕。

崔老師在那里讀了一段學生寫的文句不通的作文,然后與林老師一起笑作一團。中間短暫的靜默過后,是林老師的自言自語,聲音卻并不低,她數落著學生智商如此之低,甚至連他的父母的智商也被從遺傳學的角度質疑了一番。她嘟嘟囔囔的抱怨聲,聽得崔老師暫時忘了自己學生慘不忍睹的文句,跟著錯得更加離譜的數據后面夸張地咯咯笑起來。

葛宜平的耳朵為了抵抗這些無聊的雜音而無端受累,作用力與反作用力拉鋸的結果,是他的聽覺徹底認輸,總是不知不覺地傾向于那些雜音。他在心中嘆了一口氣,只得拿了本書走出辦公室,到他又愛又恨的操場走走。

那銀杏樹一年四季,葉子綠了又黃,黃了又綠,它卻不會感到枯燥,它抬頭能夠看到廣袤的天空,低頭能夠欣賞小草百花,它的根深深地扎進土壤,枝葉盡情地伸展,吸收的是天地的精華,享受的是雨露的饋贈。

一個教師的內心世界,實在是比這樹的感覺乏味多了,他們幾十年只教一些自己早已滾瓜爛熟的知識,明明幾乎達到了倒背如流的地步,卻還要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不斷強調與重復,于是對此日益麻木,毫無熱情,還同時拉下一個病根,自己對新的內容再也燃燒不起任何激情,但日常生活中任何陳詞濫調都可以啰嗦個沒完。他們完成任務一樣將他們眼中有用的知識一股腦兒塞給學生,心情是相當矛盾的:一方面為學生的消化不良而焦慮,一方面又試圖從中挖掘出一點笑料,讓自己乏味得幾近麻木的教學生活增添幾分樂趣。

他抬起左手,讓那只銀色的電子手表從深藍色的衣袖里露出表面,然后瞥了一眼上面的數字。還有近二十分分鐘的時間,相當于半節課,他可以找個地方坐下來,靜靜地看一會書。職業對一個人的影響是巨大的,很多細微處,自會顯露出來。教師對時間的概念,是以四十五分鐘為一個單位的,那正好是一堂課的時間,耽誤了上課,那就等于演員錯過了上臺,是要算作事故的。雖然現在手機上都能看時間,教師職業卻養成了他隨時佩戴手表的習慣,而且對時間特別敏感。

既然辦公室太吵,他干脆就在塑膠跑道的邊沿坐了下來。此時,仿佛處在兩國的邊界,他的屁股被安放在有彈性顆粒的褚紅色塑?上,雙腳卻擱在泥地上。這種姿勢不甚舒服,但卻是他現在最佳的狀態選擇。而這,似乎有著某種象征意義——身處教師崗位的他,心卻總要時不時游離開去,并且無論怎么看,身邊都是一出出鬧劇,一點做學問的氛圍都沒有。——學校是販賣“知識” 的場所,文化與他無關。

這本《夢十夜》很薄,帶在身邊最好不過了。他并不喜歡日本文學,但卻與魯迅一樣迷戀夏目漱石,這個頭像曾被印在日本千元紙幣上的日本近代文學的奠基人,從小酷愛中國古典文學,對此有著深厚的造詣。不過,葛宜平自認為自己對于夏目漱石的喜愛,程度上定然不可能與魯迅相比,魯迅不僅學著他蓄一撮濃而密的小胡子,而且還在文字上直接借鑒了他的寫法:他那散文詩集《野草》,有好幾篇都像這本《夢十夜》一樣,借助夢境、采用象征手法表達主題,而且感情基調一樣充滿了孤獨、悲寂、幻滅和沉重。

他不能理解的是,教師上課講魯迅和他的作品時,怎么可以從來不提夏目漱石;學生自然是不清楚的,也不需要清楚,因為考試根本不考,不考的知識還要去了解,那分明就是書呆子了。其實很多教師也是不清楚的,因為不用給學生講,自己自然也懶得去了解,要知道,他們也是像現在這些學生一樣完成他們的學業的。而明知不會提高分數還要再講的老師,那就有點不識時務和不負責任了。學生的時間多么寶貴,這樣的知識講得一多,試卷就來不及做和講了。試卷練得少了,萬一考差了,這樣的責任可擔當不起。總共不就這么幾節課么!

大概因力上午第一節課的緣故,操場上靜悄悄的,只有從教學樓遠遠傳過來的教師講課的混雜的聲音,但大多是疲憊而又沙啞的,仿佛積累了無數的勞累與厭倦。

天氣乍暖還寒,隱約的鳥叫從長空中透出幾分調皮與俏麗。風卻沒有這樣好性格,隱隱夾著涼意,讓他幾乎想把臉像脖子一樣縮進外套,另將耳朵憑空伸長來享受難得的樂音。 他就這樣坐在帶著寒意與鳥叫的風口,有種暫時的安寧。他打開書,翻到書簽夾著的那一頁。倒不在乎究竟看什么文字,讓他舒心的是一種相比而言稍稍清靜的感覺。

有時候他很同情這些學生,讀書需要的是清靜與悠閑,而這起碼的兩樣,學校卻一樣也不能提供。不僅高音喇叭會時不時地騷擾人的聽覺神經,就連教師上課也幾近喧囂,假如講了一節課還是不懂,那雄赳赳沖到耳朵里的責罵,簡直讓人痛不欲生。學校又是最抓緊時間的地方,學生所有的時間,全部被安排掉,滿得一點縫隙都沒有,甚至有時候讓他懷疑,他們連喘口氣都是要用秒表來掐的。

小鳥的叫聲如此清脆,讓他壓抑的心情稍稍平復。但它們其實離他很遠,他有心轉過頭四處尋找,卻并沒有看到它們可愛的身影。

教學樓傳送過來的聲音,除了如出一轍的沙啞,與小鳥的叫聲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還有一個明顯的共同點,那就是,都是急急的,強勁的,仿佛在與時間競賽,又仿佛彼此在較勁,看誰一節課講的內容多,看誰的進度快。

不知怎么回事,學校里以女教師為主,主科更是難得一見男教師的身影,像他所在的語文組,除了他和陳更,其他都是女人。他腦海中閃現出她們在課堂上因為用力和情緒高漲而變得通紅的臉,內心深深地同情她們。

身為女人,她們從來不知道悠閑的滋味,更不知優雅為何物,卻總忙著比學生、比考分、比老公、比孩子、比財力、比地位,卻沒有時間和心情拿出一本書靜靜地閱讀,讓心靈歇一歇,品味些什么。

連文學這么直達靈魂、需要慢慢回味的東西,在語文課上都可以變成類似于智力游戲般的問答,更遑論其他學科。一種無形的焦慮,籠罩著整個校園,讓所有人寢食難安,而另一種叫做壓力的東西,簡直像個討債鬼,催逼著每一個人的靈魂,讓它倉皇緊張,直至變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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