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淋白骨 月冷黃沙
四娘趕到的時候,只見得天地間白茫茫的一片,不是雪,而是月亮冷清的光。
戰死的人的血已然成了烏黑的了,可是在四娘的眼里卻還是紅得耀人。橫臥的尸體,燒了一半的戰旗,無法瞑目的死睜著的眼睛,都在地上散落著。
紅色的羅裙像是一葉小舟在滿山的尸海里穿梭。
四娘心里明白得很,作為一城之主,率先迎敵,恒王絕沒有活著的可能??墒牵靼资且换厥拢邮苡质橇硗庖换厥隆o論別人怎么勸,她都要親眼看到王的,尸體。
于是她趁著月色連夜狂奔,晚上陰森瘆人的戰場似乎還可以聽到白日里金戈鐵馬的咆哮,數不清的冤魂似乎還在忘情廝殺,縱使四娘認定自己早已無所畏懼,但是仍然被眼前的慘烈深深震撼。
這是一場沒有勝算的戰爭,這是一場單方面的屠殺,王和他帶領的戰士為了掩護被轉移的青城百姓,為防流寇,以肉體站成了青城的最后一道防線。
四娘在無盡的尸海里翻找著。明明是觸目驚心的場景,但是她心里卻不可抑制地想到她和王初遇時的情景來。
流民之女,命如螻蟻,四方惡霸,皆可欺凌,僥幸逃焉,路遇烈馬,青城城主,揮刀斬下。
雖有人說好武兼好色的恒王是見著她的美色才救下她,可是對她來說,無論原因如何,他救了他,她在馬下看他揮刀的那一刻就認定,他,就是她的神。
回憶和腳步突然都不知所措得停了下來,四娘看著她的王,腦袋里一片空白。
月光勾勒出恒王俊美的側顏,劍眉星目,豐神俊朗。
四娘突然有點恍惚,好像這一切都只是個夢。
恒王養有三千美女,他不但與她們花前月下,還教她們騎馬彎弓,甚至用兵布陣。可是當這三千女嬌兒遇上柳青時,她們都只成了恒王口中的侍女丫鬟。
世人皆知,怡紅院內,頭牌柳青,才貌雙絕,青城之內,一見柳青誤終生。城主也沒有幸免于難,一心想把柳青從紅顏知己變為城主夫人。
怡紅院內種滿了杏樹,恒王帶了四娘隨侍。入夜,睡著外間的四娘驚覺城主失蹤,心里急死卻又不敢聲張,只得細細找。最后,在柳青姑娘屋外見到坐在地上的恒王,低著頭,就像眼前這樣。
他喝醉了,大約是姑娘遲遲不肯答應他,心里郁悶,只得喝幾壇姑娘釀的杏花酒一解千愁。她的王其實已經醉得不省人事,卻執拗著不肯倒下,非要用青城劍撐著自己的身體,就這樣在地上坐著睡了一夜,在別人的屋外,喝著別人的酒,心里念的也是別人。
那天,四娘在開滿了白花的杏樹下遠遠地守了他一夜,不想離開,卻又不敢走近,她覺得就這樣遠遠看著,他便是她的王,獨屬于她的。
四娘睜開眼,四周不是白色的花瓣,而是月亮冷清的光。
完美的沒有一絲傷痕的側臉不斷擴大四娘心里的念頭,也許王沒有死,也許他武藝高強,也許世外高人云游于此。四娘一點一點走近,每走一步,四娘的心跳就會快上一分,四娘覺得這一刻,她是特別的,有一種王下一刻就會睜開眼擁她入懷的錯覺。
如玉的手指不自覺得就碰到了王的臉,輕輕一顫,突然間所有的旖旎心思都消失殆盡,尖叫聲把四娘從云端拉回了煉獄。
王的臉只有一半,而另一半血肉模糊,露出森森白骨,不時有蛆蟲在從一側的鼻孔穿梭到眼眶,那個沒有眼珠的空洞就這樣直勾勾得看著四娘。
一時間,四娘只覺得天旋地轉,草木啼哭,無處發泄的悲傷與痛苦從四面八方奔涌而來,四娘想問,想恨??墒亲詈蟮淖詈?,四娘只得抱著恒王的頭顱,哭天,哭地,哭這慘白的月光。
青山寂寂 溪水澌澌
蘇府門前,立著一婷婷美人,一身紅袍,煞是惹眼。
三天了,四娘望了望暗下來的天色,舔舔嘴上的干皮,用嘶啞的聲音盡力喊道:
“恒王座下林四娘,求見蘇大人?!?/p>
蘇哲是青城首屈一指的富商,此外,他還是恒王的結拜兄弟,因蘇哲體弱,財富又多,恒王便準許他養了一支護衛隊,這只護衛隊不但裝備精良,更是有幾個江湖上數一數二的高手。當日,恒王在前面作掩護,護送百姓的任務便交給了蘇哲。
四娘此次來,就是想賭一把,看這蘇哲當不當的起恒王的一聲“蘇弟”。
就在四娘覺得今天又要無功而返的時候,漆紅的大門緩緩打開了。
屋內暈黃的光很溫暖,但是蘇哲的態度卻讓她覺得有些冷意。
蘇哲淡淡喝著眼前上好的碧螺春:
“林姑娘的意思我明白了,不過是想借我蘇某人的家丁一用,可是,蘇哲就這么幾個人用來防身,我若是借給你了,先不說是不是螳臂當車,就算是他們以一敵百,那么,林姑娘有沒有想過誰來護院呢?”
“蘇大人,傾巢之下,安有完卵?何況,您借我人馬剿滅匪寇,于公,是救青城百姓于水火,與私,可護自己長久安穩。怎樣都是功德一件??!蘇大人!”
蘇哲看起來很孱弱,性子也是淡淡的,一副書生模樣,可是四娘卻從來不覺得此人簡單,如若不然,他怎會把已經衰敗的家業重新振作,并且更勝以往呢?商人重利,精于算計,更何況是青城首富。
“林姑娘?!碧K哲重新審視了這個女人。林四娘在恒王的三千佳麗中不算絕色,琴棋書畫也樣樣不通,除了騎射好也沒有什么別的特點,就連四娘這個名字都是恒王按照納入后院的順序給她起的。他從沒想到她竟然還有這樣一副好口才。
“你說的都是勝利的情況,你有沒有想過若是敗了呢?”
四娘急了,“大人,您的護衛隊裝備精良,又有個中高手,即使是敗了,青城百姓也會記住您的。”
蘇哲淡笑不語,良久起身,獨留四娘一人,身邊小廝恭敬得朝大門伸出手。
四娘又去了昔日同恒王交好的幾戶大家那,無一例外,都吃了閉門羹。
她站在青城的城樓上,望著濛濛的青山,明明是春天,她卻覺得放眼望去,都是蕭瑟之景。人走茶涼,不過如此。
不期忠義 自明閨閣
三天之后,傳來不日青城首富蘇哲將迎娶柳青姑娘的消息。
青城百姓雖唏噓不已,但還是為城中久違的喜事感到高興,跟何況,蘇家的流水宴要大擺三日。
四娘聽聞,仰天大笑。好,很好,非常好,一個是跟恒王“情深意切”的好兄弟,一個是恒王心尖上的姑娘,現在恒王尸骨未寒,兩個人竟然要成親了!
說來也怪,恒王的三千佳麗,在恒王死后竟無一人離開。眾姐妹們看著四娘在院中笑得悲愴,一個個也不禁落下淚來。最后還是秦姬看四娘無法自制,用手刀將她打昏。
四娘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提劍去怡紅院,那把劍是,青城劍。
她發了瘋一樣砸碎了柳姑娘釀的所有杏花酒,然后劍指柳青。柳姑娘一身白衣,未施粉黛卻依然傾國傾城。
“四娘,如果你氣不過,就殺了我?!?/p>
“柳姑娘,你可有半分愧疚?”
柳青靜靜看著四娘,眉眼淡然。
“不,此生我最大的心愿就是嫁給蘇哲?!?/p>
四娘心中恨意難平,她想起她的王曾喝醉了酒,在寒風里,守了一夜這位姑娘?,F在他尸骨未寒,她竟如此糟蹋他的心意,她的脖子就在劍下,她只要再往前一點,用這把王的劍,用王教給她的劍法。
柳青只感到一陣寒光閃過,睜開眼,只見四娘兩行清淚,手里握了她一撮頭發。
“王生前最想你結為連理,就當是了他一個心愿吧?!闭f罷轉身離開。
一陣風吹來,怡紅院的杏花瓣都落了下來,柳青看著四娘的紅裙失魂落魄得消失在杏花雨中。
蘇哲與柳青大婚之日,四娘去了恒王墓前。
聽著那邊鑼鼓喧天,想自己復仇無望,而王從小錦衣玉食,一個人在下面好不可憐。她拔了青城劍,掛在自己脖子上。
“王,四娘這就下去陪你?!?/p>
哐當一聲,青城劍砸在墓碑上。
“四娘,你這是做什么!”
夜空下,恒王的三千佳麗脫去了綢衫,洗去了妝容,身穿肅穆鎧甲立于墓前。
“你求助無門,但是你忘了還有我們啊,四娘!”
“是啊,咱們都是受過王恩惠的人,怎能置身事外呢!”
“對啊,四娘,你是我們當中用兵和騎射最好的,帶我們去殺了賊寇,為王報仇!”
“對,為恒王報仇!”
“……”
秦姬上前一步,把準備好的鎧甲遞給四娘,四娘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魂依城郭 馬踐胭脂
四月一日,四娘帶著自己的姐妹們和城里的一些青壯年們,身負鎧甲,手持兵器,在城郭迎戰賊寇。
曾經只知婉轉起舞的鶯鶯燕柳如今卻披上鎧甲,誓與賊寇決一死戰。
青山不語,溪水鳴鳴。
四娘望著對面恥笑她們的一眾賊寇,只覺得滿腔恨意無處宣泄。
“殺~”
那襲紅袍率先策馬奔了出去,像一團火。意欲燒盡天地。
奈何原本嬌娥,怎敵雄寇。
那些賊寇們剛開始輕敵,被對方殺了個措手不及,但畢竟顛沛流離的生活再加上不斷征戰,經驗豐富,他們很快調整了隊伍,將對方一個個斬于馬下。
嬌弱的臉龐和身軀被馬蹄踐踏,四處都充滿了女子的哀嚎。
四娘在斬殺間隙望著這慘烈的一幕,一邊是悔,一邊是恨,她紅色的披風被血染的更加鮮紅,臉上也是布滿血污,很快,她漸漸感到體力不支,在對方的再一次揮砍中倒下馬去。
四月多雨,四娘躺在地上,望著陰霾的天空,這是她最后的想法。她閉上了眼睛,在敵人的劍落下的那一瞬努力回想著那一夜的杏花。
“啊~”一聲慘叫。
四娘睜開了眼,她面前的賊寇被一劍射穿心臟,緊接著,劍雨不停落下。她轉頭望去,只見一支整齊的軍隊沖殺而來。
軍隊前面立著的是,蘇哲。
恒王是先王的第九子。先王未立詔書便突然暴斃,十三位皇子開始了奪嫡之戰,恒王卻置身事外,不曾參與,待新皇上位,恒王主動請纓,愿守衛國家的最邊緣之地,青城。
恒王戰死,又逢多事之秋,皇帝原本不愿出兵,奈何蘇哲八方走動,以輿論之勢生生逼出一支軍隊來。
四月一日原本是賊寇預計破城之日,蘇哲的軍隊先是燒了賊寇后方的糧草,掀了賊寇老窩,然后前來支援四娘。
此事傳到皇帝耳里,皇帝贊賞四娘勇氣可嘉。
金鑾殿上,皇帝問:
“你便是四娘?”
“回陛下,民女林四娘?!?/p>
“你原名叫什么?”
四娘猶豫了一下,“回陛下,民女原名姽婳?!?/p>
后記
十一月,青城已經開始飄雪了。
這一日,賈老頭早早出了攤,他把裝豆漿的桶往那一放,便有不少人過來光顧。臨近中午,賈老頭抹了把汗,準備回去,這時迎面走來一壯漢,要碗豆漿。
劉二端著豆漿喝了一口,便連碗一塊摔在地上,一把抓住賈老頭的衣襟。
“你這是什么豆漿,怎么這么難喝,你是不是想毒死老子?”
說著劉二便踢翻了豆漿桶,作勢要推賈老頭,這時,他被身后一人一把抓住,劉二回頭。
只見身后一女子玉似的肌膚,柳般的眉毛,黑發,白雪,紅袍,明明是一個嬌俏的人兒,卻身穿鎧甲,眼中卻有著不可忤逆的威嚴。
只聽賈老頭恭恭敬敬喊了一聲:“姽婳將軍!”
靈感來自《紅樓夢》第七十八回。
恒王好武兼好色,遂教美女習騎射。
秾歌艷舞不承歡,列陣挽戈為自得。
眼前不見塵沙起,將軍俏影紅燈里。
叱咤時聞口舌香,霜矛雪劍嬌難舉。
丁香結子芙蓉絳,不系明珠系寶刀。
站罷夜闌心力怯,脂痕粉漬污鮫鮹。
明年流寇走山東,強吞虎豹勢如蜂。
王率天兵思剿滅,一戰再戰不成功。
腥風吹折隴頭麥,日照旌旗虎帳空。
青山寂寂水澌澌,正是恒王戰死時。
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黃沙鬼守尸。
紛紛將士只保身,青州眼見皆灰塵。
不期忠義明閨閣,憤起恒王得意人。
恒王得意數誰行,姽婳將軍林四娘。
號令秦姬驅趙女,艷李秾桃臨戰場。
繡鞍有淚春愁重,鐵甲無聲夜氣涼。
勝負自然難預定,誓盟生死報前王。
賊勢猖獗不可敵,柳折花殘實可傷。
魂依城郭家鄉近,馬踐胭脂骨髓香。
星馳時報入京師,誰家女兒不傷悲。
天子驚慌恨失守,此時文武皆垂首。
何事文武立朝綱,不及閨中林四娘。
我為四娘長太息,歌成馀意尚傍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