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我只有二十歲,可我的記性很壞。
走在街上總是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卻想不起是誰。不僅如此,我還時常迷路,自己收拾的東西也會忘記放在哪里。如果不是養成了習慣每天都在日歷上寫寫畫畫,真不知道我會忘記多少事情。
前些天我搭車去很遠的外校參加某項美術比賽,比賽結束已經很晚了。這會兒已經入冬,即便身處南方城市,天還是黑得早。我動作慢,等我出門來,其他考生已經走得所剩無幾。我憑借自己的直覺在偌大的校園里尋找出口,只有頭頂的月光與稀疏的路燈。大概繞了許久,走得腳都痛了,視野里終于出現一扇鐵門來。我急忙忙地走過去看。沒想到這扇門竟是鎖住的,我失望地瞪大了眼睛。我有些走不動了。
周圍一片寂靜,突然我的眼前出現了一叢火光。由遠及近,細小的火苗在跳動,那是一個人按亮了打火機,火光明明滅滅,映亮了他的臉。一個年輕男人的臉,長相與普通人無異。他足比我高上一頭,正從鐵門外低頭看我。
“這門沒開,你的方向剛好走反了。”他溫和地說,“恐怕得走回頭路了。”
我向這位陌生人致謝。可這校園很大,如果再次橫穿,走到對面那個大門去,恐怕還要耗費許多力氣。我尷尬地僵直著身體,眼睛依舊向外看。外面就是寬闊的馬路,如果能從這里出去,我就可以立刻搭上車,不必再自己四處打轉。想到這里我懊喪地抓緊了欄桿。
“或者你可以攀上這欄桿,我從這邊……”他猶豫了一下,舉著的火苗猛地閃爍了幾次,“我從這邊接你下來。”
眼前這欄桿并不高,我想這是個不錯的辦法,一邊想著一邊就順勢攀上了欄桿。這一切都很順利,可就在我準備一條腿跨到對面,順勢讓他扶住我的一刻,我突然間怔住了。年輕男人身穿著黑色的翻領大衣,他已經收起了打火機,臉色就處在銀色的月光下,如此陌生,令我不安。“先把包扔給我。”他溫和地提醒。可是等等,我為什么要輕信這個陌生人的話?如果他搶了我的包轉身就跑怎么辦?無數疑問瞬間涌上我的心頭。我想再把腿收回來爬下去,可看樣子很困難,我似乎是騎虎難下了。
“別害怕。”男人又說話了,他再次點燃了打火機,把它靠近自己的臉廓,是想讓我看清他,不知道為什么,這一幕倒像是能勾起我的回憶似的。我定定地看著他,明明滅滅的火光下,那張平凡的臉此刻卻顯得熟悉而親切起來了。
“哎,你認得我嗎?”我開口問。
“我嗎?”他被問得笑了起來,他這樣歪著頭一笑,更顯得熟悉了。“認得。”他說,“可我猜你記不得我。”
那可不一定。我賭氣似的想,非要記起是在哪里見過他才好。他這溫和的聲音,還有他臉上的神情……我思考著,忽然幾個月前的一幕跳入了我的腦海。“噢!我想起來了!”我興高采烈地說,全然不顧自己還半騎在鐵門的欄桿上。
大概四個月前,時間我也說不準,總之是夏天。我要去畫室畫畫,正在公交車上。我猜趕上下班時間,人多得可怕。我擠在一群汗津津的人之間,長發濕淋淋地貼著臉頰,真感覺苦不堪言。就在這時,我看見身邊一個鬼鬼祟祟的人正將手伸向一位女士的提包里!我連忙大聲地咳嗽,可那位女士竟渾然不覺。
“喂!”我急不可耐,只好壯著膽子喊了一聲。那位女士仍未抬頭,倒是那小偷瞇著眼睛看過來,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心里一陣發抖,可還是不想罷休,干脆艱難地伸出手臂,拍了拍那位女士的肩膀,“喂……”
就在這時,一個剎車,車廂里的人群隨之猛一陣搖晃。隨即門開了,原來是到站了。我正想著剛好可以松口氣,不料那小偷竟一把扯住了我的胳膊,猛地一推。我整個人隨即失去平衡,一個趔趄,順勢向著車外跌去。那一刻我的腦海里一片空白,只感到強烈的眩暈感,身體控制不住地就要跌倒。就在這時,車下一個男人抬起臉來,對著我伸出了手。
“別害怕,我來扶住你。”他沒說話,可以說是沒空說話。可我卻仿佛在那一刻能聽到他眼睛里傳來的聲音。他的眼睛長什么樣子,我記不得了,大概只感受到那眼神。午后的陽光一半隔了公交站牌,有一半傾灑到他臉上,把他那平凡的臉切割成明暗兩塊。車站旁的樹葉間隙灑下斑駁的暗影投在他身上,明明滅滅。我突然感到強烈的熟悉感,倉皇地向著他撲去,整個人狼狽不堪。他果然一把接住了我,牢牢地扶住我的肩膀。我清晰地看見汗珠從他的額頭流下,流過他那張平凡的陌生的臉。他好像笑了,露出紋絡清楚的我熟悉的笑容。那一刻我開口好像說了句什么。
回憶在那一刻定格。
“你當時說了什么?記得嗎?”現實中的他站在欄桿下笑著問。
“我當時說,”我注視著他,“你認得我嗎?”沒錯,當時我竟說了跟剛剛一樣的話,他回答說認得,然后我就呆呆地站在車站旁,一邊被他用手臂圈著,一邊回想起更早的一次相遇了。涼風吹來,我的思緒有點亂,但我確信我能想起點什么來。這次回憶的線像是能拉得很長很長,我用力追隨著那種感覺去想,好不容易終于想出點眉目來。
原來早在兩年前,我離開家鄉獨自來到這座陌生的城市里讀美術學院,因為記性不好的緣故時常迷路。有天晚上,小雨初晴,我出來買畫具,不知怎么繞著繞著就不知道該往哪里走了。街道在我眼里處處都一樣,無論怎么走都像是在原地打轉。我問了些人,轉著轉著走進了一條小巷子里。那條巷子是漆黑的,沒走多遠就聽見一陣狗的狂吠。等我回過神來,一只黑色的大狗已經竄了出來,不明所以地向我撲來。一陣冷汗襲上我的心頭,我不顧一切地回身開始飛奔。然而我越是跑,它越是追得厲害。終于沖到大路上,正看見一輛出租車停在那里。一個男人從后座打開門,大聲招呼我,“別害怕,快上車!”剎那間車燈閃爍的光芒映在他的臉上,明明滅滅……
“那時我也說了一樣的話!”想到這里,我一瞬間瞪大了眼睛,頭開始一陣陣發痛。我用手頂住太陽穴,露出痛苦的表情,“那時我也問了你是不是認得我……”
“別管那些了,你先下來。”他收了打火機,重新變回黑暗里那個好心的陌生人。我小心地跳下去,他穩穩地接住了我,扶著我重新站穩。一瞬間我聞到他身上的味道,無數回憶的火花再度重燃,一幕幕支離破碎的鏡頭在我眼前重現。
高中畢業篝火晚會上坐在我對面的年輕男人,明明滅滅的燈光下他的臉;我獨自在電影院里盯著屏幕流淚時從后座遞過紙巾來的年輕男人,明明滅滅的熒光下他的臉;馬路上說著“小姐,看車!”一把將我從車子面前拉過去的年輕男人,明明滅滅的霓虹燈下他的臉;還有很多年,很多年前,警笛聲,刺耳的警笛聲,刺眼的警示燈,警示燈明明滅滅,我倒在地上,大腦嗡嗡作響。他的臉就在眼前,“看著我!別害怕,你看著我!我會一直陪著你!不管發生什么……”回憶里他的臉明明滅滅。回憶里的我,視線漸漸模糊。
我用手抱住頭。“看著我,”現實里的他低聲說,“別害怕,我會一直保護你的。”我想抬起眼睛來,不行,不行,現實世界開始扭曲變形。我痛苦極了。
“對不起!我真的想不起來了!”我大聲說著,眼淚卻奪眶而出。
“你明明……”他的聲音哽咽了。
我咬牙忍著眼淚,從口袋里掏出記事本來,翻到第一頁,大聲讀出來,那是我用了很多年的套詞,“對不起,我想不起來你是誰了。因為我記性很壞,我高二那年,跟同學一起出去玩,回來的路上出了車禍。我的頭受了傷。從那以后很多事記不住,發生過的事業很快就會忘記。我不能學習所以才改畫畫的。我是腦子有病的人,所以請你不要介意。”
“別用這些套詞來糊弄我,我不會放棄的。”他苦笑著說,抹了一把眼淚回過頭去,“回憶是最空洞的東西,可人卻都靠它而活。特別是我。”他這么說著,人漸漸走遠了,漸漸成為我眼中一個陌生的小點。
我呆呆地看著他,眼淚還在往下掉。可沒過多久眼淚就在風中干了,我忘了自己為什么而悲傷。再往前看,前面似乎有個模糊的人影。也許可以向他問問路呢,我心中暗喜,加快腳步向前走去。
今天是星期天,手機日歷上記著今晚可以洗個澡好好休息一下,這實在值得高興。可不知道為什么,有驅之不散的悲傷縈繞在我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