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山河歲月(一)

  1993年的秋天,我8歲,人生第一次奔赴在上學路上。


  三輪拖拉機上我偎著父親,望著車尾漸漸褪去在塵土飛揚里的重重山水,似夢非夢既驚奇又興奮。擁擠的車廂里堆滿人們趕一早上集的收獲,此刻幾乎人人都是動彈不得。車子的每一次顛簸都能指揮著大家整齊劃一的左搖右擺。

 

? ? ? 腳邊有父親為我買的4個蘋果,5條咸帶魚,一個紅色的小書包;兩個土灰色的大行旅布包。父親懷里捧著一個擠的有些變形,發灰的黑色公文包,我們的鋪蓋卷綁在車頂。

 

? ? ? 是的,我去上學,他去教學


? ? ? 一路顛簸,我好幾次從夢中驚醒。從車里一眼便可望斷路邊的懸崖,我生平第一次想睡不敢睡,可8歲的孩子又如何經得起瞌睡蟲的連翻騷擾。每驚醒一次我都會挨個望一遍車廂里是否有人已經下車,目光總是在最后回到父親臉上。他那扇形的寸頭又添多了一層灰,我記得他那日穿著一件黑白波紋的襯衫,肩膀也落上了厚厚的一層土灰。


? ? ? 沒有時間的年代,能夠估摸出漫漫旅途的大概就是準點起餓的肚子,此刻的我早己癱軟在父親的膝蓋上。側著臉掃視著車里的每個陌生人,他們早己沒了剛上車時的抖擻,身體隨意耷拉著任憑車子肆意晃動。


  大概是因了我們這么許久也未見下車,于是便有人問父親:你是上我們村?


  父親道"可是龍山村?


  那人點頭,父親連忙翻出上衣口袋的煙分給老鄉,接著說道:"我是村里新來的老師"


  車廂里頓時熱絡起來。老鄉們趕緊推了父親的煙紛紛掏出自己的煙,幾翻推脫下,父親勢單力薄盛不住鄉親們的熱情,左右兩邊耳朵都夾了只煙。


  最先發問的老伯掏出自己的打火機給父親點著,問道:老師貴姓?


  父親趕忙自我介紹道:"我姓游是從燕山小學轉過來的?


  不知道是因為三輪拖拉機"突突突的噪音,還是老鄉們的口音問題?反正老鄉們轉頭便叫父親"劉老師",父親也無謂他們叫什么。之后我跟隨父親那么長時間里經常有人這樣叫他,但他人前人后從未去更正過。


  這一陣熱絡拉下了我一路以來的不安,終于沉沉的睡去了。。。


? ? ? 再次醒來是被父親叫醒的,車子己然停在一個小木屋旁。車廂里人都在歸置東西準備下車。我向車外探出大半個腦袋,陽光徑直地穿過路旁山丘上的琵琶樹斜射下來,依然刺眼但己沒了半絲暖意,許是敵不過山風的清涼吧,我不禁打了個寒顫。


? ? ? 午后小鄉村的靜寂,足以讓拖拉機的聲音變成響徹四方的飛機的轟鳴聲,很快村里的孩子們四面八方都朝車邊涌來。他們大概從父母坐車趕集的那一刻起就豎起耳朵等著,期盼父母能從鎮上帶回好吃的或自己心儀的東西吧!老鄉們趕緊招呼孩子們向我的父親先生問好。父親一邊向他們打著招呼,一邊催我背起自己的書包。我在他們以觀望外星人的眼光下跳下車子..


  旁邊小賣鋪模樣的小屋.門口三三兩兩的站著幾個大人,個中最醒目的便是一個短發、少女模樣的女人,她穿著一身白色拖地長裙、腳蹬著一雙時下流行的黑色厚底"棺材板"涼鞋。我也不知道那日為何會這樣注意她,只覺得她站在那斑駁樹影下煞是好看。眼睛里像是盛滿了一汪清水靈動飄忽的,臉上有少許雀斑,但牛奶般白晳的膚色讓雀斑也顯得像是裝飾。我一直認為并不是所有的美都是以無瑕為基礎的,盡管她那日的站姿像魯迅筆下的圓規女人,嗑著瓜子似罵罵咧咧的樣子并不優雅。但我卻一直記著這個和我人生從未有過交集的人的第一面。


? ? 老鄉和孩子們幫著父親搬行李并領我們到小店斜對面幾步之遙的學校,紅磚砌的二層小樓,每層有三個課室,看樣子挺新的。不像父親從前教過的學校基本都是搖搖欲墜的土坯房。一樓在進村的小道的下面,二層略高于路面,有個沒有欄桿的樓梯連著小道。在我看來一樓到二樓間有段漫長的路,連著進村小道需要拐出一個大大的Z形。


? ? 我們的宿舍正是樓梯口的房間,由最右邊的課室改成2間房的。和父親共事的那位老師當天有急事并沒有一起。父親就是這所小學校里的校長,我即將成為他要管理的4個年級的27個學生之一


? ? 打開豬紅色的房門,正對門的也是豬紅色的一扇三開的窗戶。窗前一張長方形的木桌、一把椅子。最讓我驚喜的是"玻璃完好無損",并且有點窗明幾凈的感覺,老實說這之前我從未住過一間帶有玻璃窗的房子。我們自己的房子是一間土木結構的瓦房,墻頂上有個采光的小圓窗,沒有玻璃,刮風下雨時總會漏風漏雨的,索性被母親封上了。因此年幼時總是期盼能住進一間有玻璃窗的房子,能在陽光明媚的日子坐在那發呆,能在小雨時節爬在窗邊看雨聽雨。


? ? 我踏著木地板咯噔咯噔的跑到窗前打量,窗子底下有一幢瓦蓋土坯房離我們房間不到三米.隔著土坯房有兩排錯落有致的新式住宅呈√型排開,不遠處是一幢五層高的蛾黃色的樓,明晃晃的鑲嵌在一片翠色之中,遠山的深綠,淺綠層巒疊嶂趕著午后的風,扶蘇似地拂過我的臉。好一片"良辰美景‘’!我驀地呆立在窗前,仿佛它能自動輪轉著四季,給我看它的春雨,它的夏風,它的秋葉,它的冬雪。我想象的晴天和日,雨若敲窗在這樣的一個午后統統如畫般藏在這扇窗里。明信片似的搖搖曳曳地蕩進我心底最明亮地方,此后從未失過聲褪過色。。。


? ? ? 我再次穿過豬紅色的門時,看見父親在走廊上向鄉親們告別,片刻后四下寧靜。父親踩著木地板里里外外的收拾著。我望著走廊對面沿至半山腰的梯田愣了會神,這才想到離家己數重山水了。可能因為父親在身邊的原故,倒也未生出多大的離愁。


? ? 轉身進屋,看見父親叨了根煙在收拾床鋪,兩條凳子5片床板,板上鋪上一層稻草扎的席子,特意在枕頭處卷兩圈,最后往上鋪一層宣軟的草席。拿出母親準備好的被子,我們的床就這樣三下五除二地被父親收拾出來了。父親坐在床沿邊,抖了抖手里的煙灰。待到那一縷白煙從父親發黃的指間奪竄逃出時,他左手指了指木地板上他的公文包說:"包里有餅,你先吃著,我去打壺水。"說完他提起桌子?下的開水壺下樓去了。

? ? ? 我迫不及待地打開父親的公文包,約摸有五六片光餅。稀疏的紅色玻璃繩串著,胡亂地塞進去的模樣。底下的工作筆記略有變形,好在它硬實,舟車勞頓地也沒損傷。我使勁兒從那玻璃紅繩上拽下一片,以氣吞山河之勢大咬一口,心里頓生出一片大大的滿足。


  鼓囊著腮幫子,哼著歌下了樓。朝左邊的大路去探尋新世界,有個不太像門的牌坊,可能是先有門后面又被拆了的感覺。牌坊兩旁堆放著一些松木,再往里走就是剛剛我在窗口看到兩排大梧桐樹。入秋了葉子發黃,風一吹"嗽嗽"的響。往后有塊類似三角形的大空地,第一個角前有棵核桃樹(那是我后來才知道的,因為這之前我沒見過核桃樹)。路的盡頭就是那幢五層高樓,但我只停留在梧桐樹下。陌生讓我不敢再向前去探索。


? ? ? 踢著腳下的小石子,顛兒顛兒的回到到樓梯口,抬眼一望父親斜靠著窗子坐在床沿邊。右手握著鋼筆,桌上擺著本子和墨水。桌?下依舊是那個紅色花紋鋁邊的開水壺,只是壺口己插上電熱棒了。我尋思著父親是否要寫教案了,不敢再往前一步,順勢轉身坐在臺階上。其實那個年代的很多孩子都不會也不敢在父母忙碌時上前撒嬌打擾的。


? ? 我不時的回頭望一眼父親,看著他的筆落在紙上停停寫寫。直到今天這一幕依然清晰地刻在我腦海中,我托著腮幫子,安靜的聽著風吹樹葉響。半晌,父親喚我:"小妺,進來一下。"你一定不相信8歲之前我只有一個名字--"小妺"


? ? 我趕緊吞下最后一小片餅,跑到父親跟前。他從耳邊取下一支煙,正掏火柴點燃之際。我瞄了眼桌上那張紙,只見上面稀稀拉拉的寫了好多字,但不像他平時寫教案的樣子整整齊齊地,右下角有兩個字特別大些,而且還像小學生考100分時的樣子,底下有條斜上的橫線。我不認字不知所以然?兩只手別在身后,整個人扭麻花似的站著等父親發話。


  父親深吸一口煙后,白煙又轉而從他滿是胡渣的嘴向上升騰。


  他終于開口:從今天起你的名字叫"顧芹"他的手指向有橫線的那倆字兒。


  我點頭表示知道,父親又接著說:"曹雪芹的芹。"接著他又連翻指了指上面那幾個字向我說到:"這些個字都念Qin,但太普通了,今天起你要學好自己的名字。還有從今天起在這兒不能再喊我阿爸了,得叫舅舅,你看你的姓也是跟著小姑父的姓,記下了沒?"我又一次點頭表示知道。?


? ? ? 其實打記事起我就知道我不能在外人面前喊自己的父母。八十年代生人正趕上計劃生育,傳宗接代與基本國策撞了個滿懷。父親三兄弟,大伯一輩子未婚,二伯是軍人頭胎生了女兒,不敢違背政策。奶奶把傳宗接代的任務交給父親,奶奶年輕守寡,一輩子性格霸道剛毅,父親不敢違背。父親雖生有大哥大姐了,但奶奶總想著讓父親再生個男孩好過繼給大伯。我的到來打亂了他們的計劃,那個清貧的年代,多一口人多一張嘴。他們曾集體策劃著把我送人,但周圍圈子來來往往不過都是農村人家都不富裕,誰愿意浪費口糧去領養一個不招待見的女兒家?他們甚至還想過將我置于木桶中隨江而下生死富貴都由天定。


? ? ? 這些是后來我稍有不聽話時,母親就拿來訓誡我的,母親說是她的堅持才讓我留下來的。我后來想想其實母親大可不必告訴我這些,至少在那樣弱小的年紀里。


? ? 幸慶的是我之后終于有了弟弟,他的男兒身至少可以不用像我一樣。他被過繼給了大伯,雖在父母膝下養著,但也是喊不得爹媽的。


? ? 我無法像父親要求的那樣喊他舅舅,我無論如何也開不了口。在外人面前我總叫他"哎"喂‘’,盡管很多有關的無關的人都曾為這把我說的面紅耳赤過。但我仍然不愿喊過他一聲舅舅,生怕這個稱呼真的會切斷我與他的父女之情。以至于后來我干脆一視同仁喊誰都"哎",背后說我不禮貌的人不計其數。8歲的我骨子里的倔強誰都不曾看懂過,我不知道父親是否曾經想過我為什么會這樣?此刻,在這一片寂靜蒼穹之下,除了點頭我不知道我能說什么。


? ? 太陽西斜在遠處山邊,走出房門看著地上被拉的老長的影子,背后微微發涼。我向走廊的深處依次走去,第二個門同樣是豬紅色的看樣子和我們宿舍一樣大小。再往里走是一間沒搭樓板的課室,門上纏了一道生了銹的鐵鏈掛鎖,連窗戶上的鋼筋也是裸露著的,沒有玻璃。我以為最后一間課室不過大扺如此了,可走到第三個課室的前門時發現門上裝有嵌在門里的牛頭鎖(我一直認為有牛頭鎖的門都挺高級的),窗玻璃也是完好無損地。探頭朝里面一看,大致有十來張桌椅,前后墻都是黑板。


? ? ? 我站在走廊盡頭,看到父親從一樓小徑繞到學校這一端的小路,我沖他喊道:"你去哪?


? ? 他頭也不回答了一句:上廁所。


? ? "等我,我也要去"我把話扔在空氣里管他聽沒聽到,立刻扭頭小跑追上他。


? ? 通往廁所的路大概也就僅限單人通行的樣子,我小心翼翼地跟著父親。眼睛四下打轉,路的右邊倚著一排青灰磚砌的建筑物,地基高于小路大約有一個成人的高度。舉目向上望,頂上的煙囪不時有炊煙冒出,開窗的人家還能聽到他們的談笑聲,墻角下不時有油漬樣的污水流出。猜得出一定是廚房。路的另一邊是一片向下凹的梯田,梯田一直向下俯沖直到一片密林擋住。梯田稍右是片竹林,竹林上端亦是裊裊炊煙隱約可以看見房屋。林場和村就隔著這片梯田。


? ? ? 一般農家的廁所都是搭在房子附近的某個角落里,一米多高的大糞桶上架著兩塊厚木板,搭個小木梯連接地面,周圍用木板圍著,小門要么是木板簡單釘著,要么就是用化肥袋子釘成一個簾子,沒有男女之分,每次走到廁所門前得略帶動靜地放慢腳步,里面的人聽到動靜便會"哼哼"一聲,外面的人聽到聲音就得忍著打道回府了。


? ? ? 眼前這個廁所也是青灰磚砌的,左"男"右"女"兩塊白板?的黑筆字分明對立著。形狀是典型的小朋友畫筆下的房子"人下一個口"。屋檐兩廁有兩盞帶罩的白色節能燈,兩倍大于一般家用黃織燈泡。墻頂上有很多十字的小孔,那時一般公廁都是這么設計的用來通風透氣的吧!


? ? 公廁位置有些辟靜,周圍錯落著菜地,果樹和茶葉林。看地里的植物長勢都不錯,想來公廁于它們的貢獻必是大大的。時不時能聽到田蛙叫兩聲,但我聽著總覺得疹人。我讓父親在門口等著我。


? ? ? 出來后父親指著和公廁正對的那條水泥路說:"咱們往這走走看。"我望著剛剛斜插過來的小路心生歡喜,因為我實在是厭惡極了那樣的羊腸小道。打小就四肢不發達,加之小時又生的圓滾。崎嶇的山路,窄小的田沿幾乎逢走必摔,摔也就罷了,有時周圍人還得嘲笑你一番。害我一走小路就有心理障礙,但偏又生不逢時,整個童年都在這山溝溝里打轉。


? ? ? 眼前這條水泥道倒是不寬,一輛三輪車的寬度吧!但特別平整。不到百步便看到剛剛那排廚房的正臉了,廚房的另一端隔著一道矮墻連著我們學校后面挨著小路的那一側。面前還有一個水滴形的小廣場。廣場右前上方是我見過的那棵核桃樹,它的旁邊又是一排2層瓦蓋的建筑,這座小樓正好給廣場開了兩個口。一邊在核桃樹那端,另一邊在我站著的身旁。我正納悶那上面綠綠的到底是什么果子時,父親早己登上臺階。我趕忙跟上,迎面看到的正是那座雪白與蛾黃相間五層大樓。走進一看一樓正中央是通往樓上的樓梯口,也像是這棟大樓的大門,左右兩側各有三塊長方條形的木牌,寬度和我們的床板應該差不多。白漆?凹刻著黑字,漆面有些干裂。我問父親這是什么地方?他指著其中字體最大的一塊牌子說道"龍山國有林場"。當下我并不知道林場是干嘛的,但也沒有繼續追問。又或是被眼前的龐然大物給吸引住了吧?


? ? 樓梯口的左邊的第一間房門和窗戶都是敞開的,其余的門戶緊閉。我有些心虛似地把腦袋探進門里,是一個小隔間,里面還有一扇緊閉的門。窗戶底下有一張墊著玻璃面的木桌子,桌上有一個用木匣子鎖住,僅露出接聽筒的紅色電話。我甚是驚訝脫口而出:"爸,有電話。父親有些拘謹四下望了一遍瞪了我一眼,我才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撇撇嘴有點委屈但也無從解釋,還好父親看到電話后臉色己然由陰轉晴了,我如釋重負。


? ? 父母一直分居兩地,母親在鎮子邊上的小農村教書,離家尚且還算進。雖早出晚歸但至少可以顧到家里的哥哥姐姐弟弟,父親一直以來去的都是偏遠山區,早些年父母的聯系幾乎都是靠書信往來。家里若是碰上個急事,母親一時間也難以聯系上父親。為此母親經常埋怨父親,我能明白父親看到電話時的心情。


? ? 天色愈漸深沉,我和父親一前一后踱步在這滿地黃葉之上,發出規律的沙沙的聲響。微涼地晚風不僅戲弄著地上干枯的黃葉,還甚是調皮的把這群樓里各家的飯菜香氣打包著送到我們的鼻子里。


? ? 回到宿舍父親再次打開那個行李布包,拿出一把筒裝掛面,喚我一塊下樓做飯。


? ? ? 廚房是一間課室的格局,兩扇門四扇窗,甚至前后墻也刷了黑板,簡直大的空曠。不過因為地勢矮的又處在整座樓的最陰暗處,采光十分不佳。窗外天空還分明可見夕陽的余暉,但這廚房里只有入口處有少許光亮,如若天色再暗些,沒有光怕是很難自如行動。父親一進門便轉頭望向門邊,因為一般的開關都是在門邊隨手可及處,遺憾的是并沒有找到。門邊有一張破舊且磨損嚴重的課桌,桌上明顯有許多刀痕,從這個門望向角落里封死的那扇門中間除桌子外空空如也。屋子正中央有張由兩個舊課桌擺成的餐桌,再往里也就是入口的斜對角處有座土灶,灶口對應的地方堆放著少許柴火和松針葉。


? ? ? 我抬頭望見灶臺和餐桌的上方有一盞黃織燈,我說"燈在那兒呢?父親摸出上衣口袋的火柴盒,咻的一下一束微光在黑暗中閃爍跳躍著。我們趕忙四下掃視尋找開關,目光落在灶口邊的墻上,拳頭大小的小黑包下墜著一條繩子。老式的開關都這樣,把繩子往下一拉"咔咔"兩聲燈就亮了。屋子里的一切瞬間明朗了許多,灶臺邊上兩扇窗被后面一堵圍墻擋住了,窗子幾乎沒有釆光功能。地是泥巴懟實的有些凸凹不平,正中央的餐桌下墊了好些個石塊。


? ? ? 父親把火生好,讓我看著,他轉身提起門口桌下的紅色塑料桶,到門外去提水。


? ? 門口走廊外有塊不到一米多寬的菜地,正好在進村小道的正下方。菜地旁佇立著一個水龍頭,墓碑似的杵著。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周圍滿是荒草,顯得特別地孤立荒涼。父親下午也是在那取的水。打完水父親簡單的收拾了一下灶臺,然后下面條做晚飯。


? ? ? 晚飯后,父親回房拿東西。我站在樓梯口等他并未進門,山里的夜靜的可怕。斜對面的小屋暖黃的光里,迷漫著馨香的煙火氣纏繞在枇杷樹間。我想一家人最幸福的時刻、大約莫過于此時圍著一張香氣四溢的飯桌,嚼嘴碰牙談天說地,安然待夜幕。。。


? ? ? 嘭?一聲聲響從我腦后傳來又瞬間蕩到遠山,父親關好門,我見他己套上那件工裝有4個口袋的棉布外套,上衣口袋鼓鼓囊囊的,露出了鋼筆和一本小本的邊緣。夜深沉,看不出外套己洗的發白,他右手一個手電筒,把左手上我的紅色連帽衛衣扔給我說:穿上咱們去村里走走"


? ? 我一臉狐疑"我們誰也不認識呀?父親沒回答徑直往我前面走過,他向來如此,和我們這幾個子女并無過多的交流,我早已習慣。


? ? 我很興奮的跟在父親身后,興奮的并不是對陌生的探究,而是赤裸裸只為貪吃。小時跟著父親去做家訪過,山里人大多熱情且好客。一看到有孩子來說什么也得拿出點家里的花生蘋果地瓜干等零食來招待孩子。如若沒有的,他們會即時遣自家孩子上村里小賣鋪去買包友聯瓜子。我依稀記得,那會兒幾乎每個村的小賣鋪都可以買到這種藍色包裝封面有個大三角標志的友聯瓜子。其實我不喜歡瓜子,但這個例外,大概是用甘草制過的。我喜歡把它整個含在嘴里享受那殼的甘甜,直到沒味兒了就直接吐了。因為嗑瓜子于我而言實在是個門檻較高的技術活,我總能嗑一嘴的殼渣子。


? ? 一路走著神跟著父親,直到他的影子橫著立定在一道規整方形的黃光底下。我才回過神認真的看了看周遭,光源來自旁邊的那扇門里,此刻我們正站在這戶人家的屋檐下。門里可以瞧見一張四方桌,桌旁站著一個短發清瘦的女人正在收拾桌子。

? ? 父親是想向她打探村支書家的位置,但開場白卻是客套的:"吃過了"父親面帶微笑。其實農村人家見面打招呼也都是吃沒吃這樣的話。


? ? ? 女人似乎有點不明所以,手拿著碗僵在半空中被點穴了一般,遲疑了一會兒,嘴角尷尬的擠出了一個字"嗯"。


? ? ? 父親接著問:"你們村村支書家大概在哪?不等女人回答父親又接著略帶歉意的說到:"哦,我是村里新來的老師,想去村支書家了解些情況。


? ? 女人恍然大悟,放下手里的東西趕緊走到門口"老師呀!您吃飯了嗎?看來吃沒吃真是一種親切的問候方式,"吃過了吃過了"父親答到。"您要去村支書家啊?女人這才想起父親的問題"我帶您去"沒等父親回答她己走在最前面當起引路人了。


? ? 穿過一條小巷(其實也就兩間房的距離),巷子邊大概是養豬房,透著一種酸腐臭味一一豬食和豬屎混合的味道。再轉了一個彎,前方有很多房子,不遠處還有一個小店,店里聚集著一些人。但女人徑直的停在了拐彎處的第一扇門前,這是一間較大的兩層土木結構的房子。和我奶奶家的一樣,有前廳后廳一般前廳較大,家里的長輩會住在前廳的房子里。在我們那一帶,老舊的祖屋都是這么設計的。


? ? 女人開口了:"老師,這后廳左邊那戶正是村支書家"父親連忙道謝,女人接著又說道:"老師等會得空了也上我家坐坐,我家有兩小子在學校讀書。父親再次道謝,我們轉身目送女人,待她消失于轉彎口便抬腳進入這家的門檻。


? ? 這家的大門和我見過的尋常老屋并不相同,它的大門不在前廳的正中央,而是靠左邊。進門得拐個直角方能到大廳,廳前處有個長方形的天池,這便是前廳的采光處,左右兩側有對大水缸,看來是用于收集雨水。大廳正中央一張老式八仙桌上面供著祖宗牌位。老屋看樣子是住滿人了,四面八方傳來男人女人老人孩子還有電視的聲音。。

? ? ? ? ? 我們按女人的指示進入后廳,后廳面積略窄,也有個天池用于采光。池子兩側是是一對洗水槽,我們走向左側那戶人家。一進門看見這家的男人披著衣服背對著門坐在飯桌前,女人圍著圍裙正對著灶口準備添柴,看到我們愣住了。


? ? 父親見狀趕忙自我介紹:你好,我是村里新來的老師。


? ? 男人聞聲直接轉身站起來,跨過跟前的凳子,弓著身子伸出兩手:游老師是吧!我前些天在鄉里聽說了,歡迎歡迎。"


? ? 父親也弓著身子將雙手伸出握住對方的手使勁換了兩下:謝謝,謝謝,打擾了。


? ? "游老師,吃過了么?村支書很是關切的問到,同時將目光飄到我身上問:"您女兒是吧?快這邊坐。"


? ? 父親趕忙解釋道:外甥女,我妹妹家,他們忙我代著管。


? ? 村支書略感尷尬圓場道:"都說外甥像舅舅嘛,來來來,坐坐"接著把我們引到桌旁坐下。


? ? 我和父親并排坐著,女主人不知什么時候己備好茶。農村人家的婦女總是這樣能干,默不作聲的總能把事情做周到又細致的。端上茶后不用男主人安排,她又拿出水缸旁的灑在鍋里溫下了。緊接著又拿了個盤子跑回房里,不多一會兒端出滿滿一盤的花生放在桌上,還特意往我前面抓了一大把招呼我吃。


? ? 父親和村支書聊開了,我無心聽他們講些什么四處打量著。村支書背后有兩個房間并排著,都是木地板略高于廚房地面,里面的孩子嘎吱嘎吱來回在木地板上踱著。以前土木結構的房子一般都會把房間地面架空一米來高,然后搭上木地板,想來應該是為了防潮保暖用的。


? ? 外面一間燈亮著里頭有電視的聲音。不時的有三兩個孩子歪著腦袋略好奇的看著我們,他們應該是這家的孩子了。里面那間正是女主人剛剛進去過的,想來應該是大人的屋子,因為小時一般大人們都會把吃食放在自己的房間以防孩子們偷吃。房子深處靠灶臺后面有一個樓梯接往二樓。


? ? ? 女人依舊在灶臺旁忙碌,看樣子她在為男人們準備下酒菜。農村人家的待客之道總是這樣的,一進門都會邀你喝點自家釀的紅米酒,邊喝邊聊。父親這么些年的酒量就是這么一份份摯烈的熱情給慣出來的。女人溫好酒備好菜往桌上端,她說的最多的就是招呼客人吃的話。這不見我半天沒動花生,又招呼起來了,順勢還將我眼前的花生更向前地推了一下。我見狀臉漲得更紅了,低下頭不敢看他們了。父親見狀立即解圍著幫我抓了一小把花生放在我手里,說到:這孩子可能剛跟我出門還不習慣。大人們一笑了然,接著說他們的,父親從口袋里掏出筆和本子邊說邊記著,他需要從村支書這了解村里孩子的情況,以便明天開展工作。


? ? 女主人依舊忙碌,看她拿出一袋米糠,和一簸箕的地瓜葉,我這才明白我們進門時她便打算生火做豬食的。這小半天讓我們給耽誤了,女人動作很麻利,三兩下的功夫,就提著豬食桶出門了。

? ? ? ?

? ? 我趁著無人注意我的時候,在桌底的手悄悄的剝開了一顆花生往嘴里塞。小心翼翼地嚼著,生怕這嘎嘣脆的花生在我嘴里發出異響引起別人的目光。小時害羞一般上別人家做客總像個木頭似的杵在那兒,不敢吃喝別人家的東西。吃飯時人家盛一碗白飯,管它多或少,絕不敢添第二碗。而且從頭到尾只敢扒拉碗里的飯,甚至連眼皮都不敢抬起去望一眼桌上的菜。有時主人家發現了,就會往我碗里添菜,大多時候都只是夾肉。農村人始終覺得待客必須得是肉菜方能顯出自己的誠意,所以每次往我碗里添的幾乎都是大塊的肉。母親教過我們去做客時一定要將碗里的東西吃干凈,我時刻謹記。所以每次都是硬著頭皮吃,甭管自己吃不吃的下。有時碰上一兩塊肥肉雖看著討厭,但不敢發表意見只能囫圇咽下。狼狽的扒拉干凈碗里的飯慌忙下桌把吃完的碗拿回主人家的灶臺。他們見狀總會問你是否要添第二碗,我幾乎從不開口回答只是拼命的搖頭。相比現在的孩子我簡直是過份羞怯了。


? ? 父親他們不過才小酌兩口的功夫,門外就傳來女主人的說話聲顯然她己到門口,對面屋子有人和她應和著。女主人前腳提著豬食桶才進來,后腳對面屋子的兩夫婦就跟進來。專門和父親打了招呼,寒睻了幾句走了。不多一會兒又有三兩抜人相繼進來認識父親,我能感受到他們的熱忱以及對老師的尊敬,這讓父親的職業在心里的位置又漲高了些。


? ? 來的人幾乎都是這間大宅子里的,這里住著他們4兄弟和他們的老父老母。人越多我越是拘謹,臉漲得通紅,剩余的花生在手心里幾乎攥潮了。


? 終于等到父親抬手看手表了,我知道他的習慣,我終于可以解放了。父親喝完碗里的酒,并伸手攔住了村支書那支正握著酒壺的手說道:謝謝,謝謝,但不能再喝了,我明天學校注冊一堆事,你也要下地干活。現在也晚了不好再討擾你們了,今晚真是麻煩你們了。"村支書只好作罷,但臉上堆滿了笑容對父親說到:反正有什么需要幫忙的您隨時找我,千萬別跟我客氣。


? ? 他們站起來再次握手,熱情的女主人又一次登場了:哎呀,農村人家沒什么好吃的招呼不周,老師別介意"說完順勢抓起一大把花生往口袋里塞,我害羞著躲在父親身后,我們就這么推推搡搡的出了門…


? ? ? 回到宿舍,父親坐在燈下停停寫寫,我知道他是為明天做準備。我掏出口袋里的花生放在桌上,脫了外衣上床準備睡覺。


? ? 夜,很安靜!安靜地適合自己給自己放場電影,我想起自己寄居大姑門下,成天被逼著剪短發亂穿衣極不情愿的日子;想起被小姑逼著去托兒所陪伴他顧主家的千金,苦澀而無地自容的日子;想起被小姨帶著,頂著烈日上山采茶葉,卻不斷在山路上摔跤被嘲笑而難堪的日子。

? ? 想起送弟弟上學,被撞在三輪車底無助的自己;想起獨自一人睡在閣樓做著循環惡夢,夜半驚醒聲嘶力竭的自己;想起躲在弟弟學校旁聽瑯瑯書聲,又生怕被人發現而躡手躡腳的自己;想起從表哥車后座摔下來忍著疼痛,躺在如地獄般漆黑靜默的院子里的自己……往事如飛瀑流瑩般在眼前一閃而過,那些曾經圍在我身邊的人;那些把我過去的童年攪得無所適從的人;那些我曾無數次幻想想要遠離的人?


? ? 還有這一天的種種重新躍然眼前,我小小人生里最驚艷的一天,后來無數個日子懷念的一天。像是刻了一卷深沉的石碑畫,從那個久遠的過往伴著我后來,亦步亦趨的走每一段路。我感恩命運將我帶到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并將曾遺忘眷顧于我的歡樂,在之后的日子里,在這方小天地里悉數補償于我,盡管它依然不忘給我磨難…這閃著光輝的一天,正是我童年最溫暖的蘆笛。


? ? 燈關了,父親大概是以為我睡著了,我聽到他挪步到門外的腳步聲。然后一段悠揚而悅耳的簫聲飄然入耳,這是第一次聽到父親的簫聲,以前從不曾知曉過。我輕輕的直起身子向門外望去,父親的身影如水墨畫一般,和遠處青山的起伏輪轂一起印在星空之上,像極了金庸筆下的黃藥師,盡管他中年發福的身材并不輕盈。


? 這一番"歲月靜好"的模樣,讓我心生寧靜。躺在小床上望著黑漆漆的天花板,我甚至錯覺到自己正望著滿天繁星,玲瓏的夜輕擁著我入懷,遠處的山風輕撫著我的臉龐,我聽到所有的美好在我周遭滋芽生長的聲音。一切的一切緩慢而輕盈,扶著小小的我入眠。愛做夢的我,在那一個長夜無夢且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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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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