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殷如雪,你說,人們為什么要相愛呢?相愛為憾,何苦,何苦?
? 飄零的雪花,悄無聲息的墜下。死寂,只有寒風的聲音。
? 夜已經很深了。
? 這是她第一十三次從夢中驚醒,側著身子,盯著慘白的墻,瞳孔擴張到極致。背上早已驚出一身冷汗,沾濕了棉衣。后背空蕩蕩的,忽的一陣刺骨的寒意,原來一床厚棉被不知不覺已被拖到了床的一側。
? 她打了個噴嚏,反手裹緊了棉被,將頭埋了進去,用力閉上了自己的眼睛,似乎還妄圖再度入眠,但她卻清晰地聽見自己越來越快的的心跳,隨之而來的清醒感也愈發清晰。
? 于是她坐起身,披上她的淺褐色風衣。床頭的電子鬧鐘跳動著走到凌晨三點二十三,十二月二十五日。窗戶上早已被水汽覆蓋了。她微微的笑了,伸出纖細的手指,在玻璃上寫下了Merry Christmas,像個孩子般的。
? 窗外隱隱透進一縷紅光。往下看去,廣場上的圣誕樹已纏上了五光十色的小彩燈,有些暗淡的路燈之間拉上了紅綠彩旗,道路上也已經鋪上了防滑的紅絨地毯。只是,街上一個人都沒有——圣誕夜,大家早已入眠了吧?
? 她的右手停在“s”的小尾巴上,突然軟軟的垂下來,扶在窗臺欄桿上。她的眼睛盯著那棵圣誕樹,似有些失神。
? 在那一瞬間,她似乎想起了那荒唐的夢。
? 她夢見了什么?
(一)
? 清晨八點,她穿上了她的白色高領毛衣,披上了她的淺褐色風衣,走出家門。今年的雪終究還不算來的太遲,門外已是雪的世界。純潔的雪,似乎已經將世間的罪惡都洗去了。落滿灰塵的路燈罩上覆蓋著薄薄一層松雪,地毯上融化的雪水早已結成一層薄冰。
? 在喧囂的地鐵站里,低頭玩手機的她突然感覺后頸癢酥酥的,一回頭,果然看到他壞笑著,笑容里卻帶著一絲羞澀。“你來啦?”他笑著,卻并不知道怎么打開話題。她微微一笑,很自然地牽過他的手,但他的頭卻更低了。
? “你真好看。”半晌,他忽然冒出一句,聲音卻低的要命,似乎已被人群的亂噪所掩蓋,但她畢竟還是聽到了。驀地,她停下了腳步,頭也軟軟地低下,伴隨著嘴角一絲甜甜的微笑。他愣了愣,收回了邁出去的腳,扭頭看著她,傻傻地問道:“怎么了?”但她只是搖了搖頭,踮起腳,一手摟住了他的肩膀,嘴唇緊緊的印在他的唇上。
? 在那一瞬間,他的呼吸似都停住了。腦子里一片空白,只有眼前少女緋紅的臉頰,微睜的雙眼,翹起的嘴角,以及嘴唇上冰涼而柔軟的觸感。
? 他的唇仍半開著,似乎尚未回神。口腔間縈繞著她唇膏甜美的草莓味,鼻翼中仍是她洗發水的清香。
? 在那一瞬間,他仿佛已忘了全世界,卻也仿佛已擁有了全世界。
? “殷如雪,”他愣愣地喊出了她的名字,“你說,人為什么會相愛呢?”
(二)
? 人們為什么要相愛呢?回家的路上,她反反復復叨念著他的問題。
? 初雪早已停了,壓實了的堅雪散射出耀眼的橙色。斜照的夕陽拖著她長長的影子,一直延伸到街邊奶茶店窗戶上貼的雪花和圣誕樹上。殘留的光繞過她的軀殼,照進了店里,又刻畫出一片夢境般的昏黃。墻上的掛鐘指向了五點十八。
? 她伸出左手,看著手腕上他親手做完送給她的手鏈,有些出神了。她可以感覺到那個男孩對自己純潔得甚至有些寵溺的愛情。但她確乎感覺到了一絲失落。為什么?她也說不清。似乎當初她對他的情感本就沒有愛情那么高尚與復雜,也許是一時沖動,也許只是單純的仰慕。有一瞬間,她甚至覺得他們兩人的愛情都不是對等的。曾經的愛情,早在不知不覺中化作虛無,殘存的無外乎是相敬如賓的親密的距離。
? 最終她還是嘆了口氣,緩緩地解下了手腕上的手鏈。灼熱的眼淚流了出來,劃過她凍得有些發紅的臉頰,墜到地上,在被踩臟的雪地上留下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坑。
? 如果回到開始,也許她本就不該出現在他的生活里。
(三)
? 如果,世界上真的有如果嗎?如果痛苦化為虛無,那所有的歡愉也將成為虛妄。
? 快樂從來都是有代價的,神絕不允許人類得到太多的快樂。
? 她蒙著頭,縮在被子里,眼淚早已沾濕了枕巾。后悔嗎?她不知道。
? 煩躁感再一次涌了上來,熱汗又一次浸透了棉衣。她終于忍不住了,一手掀開了被子,身子跟著坐了起來。空調的暖風吹著她有些發干的嘴唇,卻又一次讓她打了個噴嚏。
? 手機上半屏的時間顯示著凌晨一點三十七,十二月二十五日。
? 平安夜之后的圣誕夜。
? 圣誕老人會送來我的禮物嗎?
(四)
? 她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上午十點半了。
? 窗外仍飄著雪,鮮艷的紅色透過了被水汽模糊的玻璃窗。床頭的襪子空空蕩蕩的,似乎在諷刺著她的幼稚與天真。她默默的穿上了她的淺褐色風衣,想了想,又從抽屜里翻出一條紅羊毛圍巾。
? 門外很安靜,似乎一個人也沒有。盡管是圣誕節,但人們畢竟還是要上班的。
? 隨著電梯門的開啟,刺鼻的腥臭味充斥著她的鼻子,刺激著她脆弱的神經。發生了什么?她的眉頭微微皺起,右手捏住了鼻子,一邊打量著電梯。但電梯內很干凈,地板似乎還是剛剛拖過的,連廣告欄上的小廣告也被清理的干干凈凈。她只得走了進去,一邊安慰自己不過是某個素質低下的大媽丟的垃圾又漏出來了,又或者是買了什么鮮魚活蝦?
? 大街上很靜,一個人也沒有。但腥味卻并未消散,反而更加濃烈。圣誕樹上殷紅的彩帶仍在風中飄舞著,路燈的紅彩旗上已經滴下了粘稠的紅色。地面上早已凝結了一攤紅褐色的印記。
? 在那一瞬間,她忽然明白了腥味的來源。
(五)
? 痛苦即為虛誕,歡愉已成妄作。
? 人為何要相愛?相愛為憾,何苦?
? 凌晨兩點十七的時候,他仍未入眠,只是側臥著,身體仍不住地發抖。他的枕巾已經濕了一小塊,但他并不在意。
? 心仍在絞痛,只是淚早已流干了。
? 他失神般盯著窗外。天很黑,似已經被黑云覆蓋了。星月早已藏在云的后面。
? 窗外隱隱透過來一縷紅光。也許是小區物業迎合住戶的噱頭,但畢竟給這彼此冷漠的集體添了一份熱鬧。
? 他本是從來不過圣誕節的。圣誕老人只是大人的謊言——他從小就是這么認為的。
? 但他終究忘不了和她相遇的那天。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亦或是初雪飄零的路燈下。她的手背在身后,眼睛微閉著,睫毛上沾上了化雪的晶珠,薄而有些干裂嘴角微微上揚著。她期待著,同時也是在誘惑著。
? 于是每一次的回憶都成了一把刀子。玻璃鑄成的利刃,深深扎進心臟深處,隨即裂成無數塊碎片。
? 他終于確定自己今夜再無法入睡了。
? 于是他粗暴地把被子丟到地上,一手提起掛在床頭的黑棉襖,披上衣服走到窗臺邊上,推開了窗。
? 腥味。刺鼻的腥味。
? 天空是死黑的。大地是鮮紅的。
? 血一般的鮮紅。
(六)
? 妄城。
? 城已空,再無生還。
? 她終于克服了雙手的顫抖,從口袋里掏出手機,撥下了三個數字。但回答她的只有長久的沉默,沉默,死亡般的沉默,直到最后留下一個忙音。
? 她蹲在樓道的角落里,背靠著慘白的墻壁,浸透了冷汗的背已經沾上了不少灰白的墻灰。地面上還殘留著她嘔出來的酸水,此時也早已經干涸了。物業和保安亭的電話始終無人接聽,她的上司也沒有因為遲到給她打十幾個催命電話。她試著敲了敲一樓的門,不出意料的無人回應。
? 人們都去哪了?門外的血跡又是怎么一回事?她不明白,只是機械地撥打著通訊錄里的號碼,一遍遍聽著無法接通的錄音,然后掛斷,再撥下一個——直到電話里傳來一聲怯生生的聲音:“喂?”
? 她愣了愣,將手機從耳邊拿到眼前,看清了屏幕上的名字。
? 意外的,是他接的電話。
(七)
? 西湖旁邊靜靜的,整座城都靜靜的,似乎只剩下他和她了。
? 湖水靜悄悄的,不時被秋風拂起一片片漣漪。湖面上已經凝了一層薄薄的油,湖底卻已是一片鮮紅。早已枯黃的柳條輕點著湖面,枝條觸及點起一片片同心圓的波紋。
? 斷橋正中間的欄桿上拴著一根鋼絲繩,一直垂到了橋洞下。繩子的另一頭正吊在一個赤裸的男人的脖子上,他的雙手軟綿綿地垂下來,右手竟早已被一把鋒利的手術刀貫穿了;左側胸口上有一條深深的血口,肌肉大片的翻出,卻并沒有太多的血液,似乎那才是真正的致命傷。
? 地上只剩下一條條尸體被拖動留下的長長的血痕,此時已經氧化成了紅褐色的。橋上散亂地堆著一些路障,欄桿上拉著斷成兩截的警示帶。
? 噴泉廣場上的噴泉再也不會上演優美的音樂劇了。僅僅是奉承外來的游客與庸俗者,此后也不復存在了。廣場上暗紅暗紅的,彌漫著一股腐肉的氣息。走近看時,赫然是滿地的心臟,已然堆成一座小山。有些鮮紅水潤,似乎上一秒才剛剛取出來,有的已經變得暗紅,乳白色的蛆蟲扭動著肥胖的身軀在里面鉆來鉆去。蒼蠅聚攏在一起,在心臟中間爬來爬去,用令人作嘔的口器蜻蜓點水般的吮吸著殘留的人血,或是產下大片的蛆卵,偏寒的氣溫雖不適合孵化,充足的營養和腐化散發出的熱量也許足已保證下一批蠅蟲的誕生。等這一片的心臟完全爛掉,以后的繁殖便也無從知曉了。畢竟它們只會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以后的事情也許與自己并無關系,也許在那之前,自己就會被青蛙獵殺或是飛進蜘蛛甜蜜的陷阱,又或是撞上人類卑鄙的粘蠅板——如果還有人類殘留的話。
? 午后三點零八分。似乎這城便真的只剩下他和她。
(八)
? 清晨七點半,鬧鐘的聲音未出,振動已經驚醒了熟睡的某人。
? 他心臟跳得快極了,背上滿是冷汗,早已沾濕了半邊棉衣。他的手握得緊緊的,臼齒下意識的咬住,此時方才覺得一絲疼痛。
? 他大口喘息著,片刻后才漸漸平息下來,但手和咬肌扔止不住微微顫抖。
? “做噩夢了?”他的身后傳來一個溫柔的聲音,同時溫暖的身子靠上了他冷冰冰的背。
? “嗯。”他簡單地回答,聲音里仍帶著顫。
? “失戀的人常常會把愛情比作一場大夢。”她輕輕地撫摸著他的背,繼續說。
? “嗯。”
? “是耶?非耶?大夢一場,自是荒唐。”
? “嗯。”
? “其實你現在也絕不會記得那場夢里到底發生了什么的。夢醒了,便忘記了。”
? “夢醒了,便忘記了。”
<完>
(外)
? 每一座城都有屬于自己的印象,每一個季節都有屬于自己的氣味。
? 冬天的氣味是什么樣的?
? 初冬,未雪,微風,暖陽。
? 西湖旁邊靜靜的,游客意外的稀少。除夕節,多數人終是逃不過定式的枷鎖。年復一年皆如此——但確乎是有少許人合家出游的。然而除此以外,便只有他和她了。
? 暖陽照耀下的午后,因為些許的走動不禁熱的出汗,隨后任性地解開棉襖,被一陣冷冽的北風吹過,有一瞬間的恍惚。似乎一切都是夢幻般的美好,美好的有些不真實。
? 緊緊擁吻著,彼此的肺隨著呼吸起伏著,胸膛緊貼著,心跳和體溫都似乎是那么清晰和真實,直到有一天,松開手了,推開了。
? 于是夢醒了,便忘記了。
?
文/北兮子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