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城訣,是金庸中后期之作,寫的是陰險狡黠的小氣江湖,噱頭不多名聲不噪。但值得一讀。人性善在該死的江湖中掙扎,方知赤子之心喜出望外。
初讀連城訣時,我不過十四五歲,便被其一場委屈的牢獄之災吸引,常與人推薦其精簡曲折。
此番再看,不得不感嘆此書與其他十余本大有不同,沒有執鞭墜蹬生死相隨的江湖義氣,亦非一見楊過誤終身的兒女情長,甚至難覓一個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圓滿之景。不免有些小氣。但寥寥不足三十萬字,卻將世間丑惡艱苦盡顯,是人性善在江湖中死命掙扎,悲從中來。
(一)故事
一個傻愣愣的鄉下小子狄云,跟著師父帶著師妹去給大師伯祝壽,不料暗中被二師伯挑撥引得師門反目,又被大師伯及其八弟子設計誣陷盜財劫色,斷指穿骨鋃鐺入獄。他夠倒霉,遇到的獄友丁典或不聞不問或狠命打他;直到三年后聽說心愛的師妹嫁給大師伯之子,自殺未遂,卻被丁典用神照經內功救活,此后二人坦誠互訴過去的苦楚,齊心擊退前來暗殺的賊人。
而至于為何狄云師門反目、丁典被人暗殺,全因眾人覬覦狄云師祖梅念笙的神照經、連城劍法及其劍譜中隱藏的寶藏,早年梅被三個弟子逼殺,臨終將神照經傳授救命之人丁典。丁躲了幾年江湖險惡,漢口賞菊遇見摯愛凌霜華。凌女每日在窗口換一盆鮮花望一眼丁典,情深,足矣。半年后丁典身份漸被發現,最后竟被貪戀寶藏的凌父凌退思假借自己荊州知府權力誘捕逼供,丁倒也硬氣亦有柔情,只要在獄中能望見那鮮花便也挨過了七年。直到幾日鮮花不換,二人越獄,進凌女靈堂。丁中毒被追,臨死交代了與凌女合葬之愿、達則兼濟天下之心。
哎,他這一死,只留的狄云一人孤苦,世上再有人相信其冤屈;此后他為避惡僧一根根地拔下須發,仗義搭救反被誤會成惡僧門派,為求謀命不得不拜惡為師,跟著血刀老祖帶著俠女水笙從湖北被追殺至藏邊,又遇雪崩被困山中數月…被困數月中,被血刀老祖扼喉卻通了任督二脈,在雪地練成了正邪兩派極高的功夫。
此時的他,早已被當成萬惡淫僧百口莫辯,早已被九死一生的命運玩弄得筋疲力盡。
出山,找師父師妹,想報仇殺人卻總是心軟救人。其師伯等人惡行漸漸被近人所知,連城劍譜原不過是兒時玩耍的唐詩選輯,寶藏線索也正是藏頭去尾般隱秘詩中,天下貪人盡知同尋江陵城南的寶藏皆中毒瘋死,而那三師兄弟也互相算計殘殺致死。
(二)現實
故事講完,不覺又在血海中走了一遭。想想此書之所以被人稱道,與其說是因為環環相扣步步緊逼的情節,不如說是極其寫實,令人悲憤的現實。
現實是狄云的性情終究不適以惡制惡的江湖。他沒有郭大俠千軍萬馬的氣魄,并非喬幫主智勇雙全的膽識,不及令狐沖正義灑脫的心胸。論智謀,他年輕淳樸,善良正直,萬萬想不到師門偽善兄弟父子相殘藏尸墻中,也參不透師父教授花拳繡腿是惡意留一手避免青出于藍,悟不出自己被人陷害無人相救的因果關系,似乎傻姑啞仆都比他聰慧幸運。論英勇,他能在師父新衣被損時與北五省黑老大呂通死命打斗,能忍受斷指穿骨毆打扼喉的極端傷痛,卻終究隱忍寬容多于勇敢剛毅,少了懲奸除惡拯救江湖的膽識,幾乎沒有為己昭雪復仇而殺傷一人。
除卻智勇不足的局限,最重要的是他幾乎無人相伴無人可信,似乎他一人的淳樸善良與全天下的奸詐狡黠在抗衡,除了同病相憐的丁典和日久見得人心的水笙。他有過好幾次大哭,每次的揪心痛苦只多不少。比如初見丁典,沒想到自己堂堂正人君子竟被陷害得和這等“罪大惡極”之人關在一起武功盡失,這啞巴之虧牢獄之寒直教他悲憤無奈。比如他置之死地而后生聽丁典分析師妹嫁給師伯之子是精心策劃的圈套結果,世事險惡不禁心如刀絞。再比如被困雪山,血刀老祖要殺食水笙心愛白馬,水笙痛哭,狄云卻也傷心不住:我活在世上卻沒一人牽掛…連這頭牲口也還不如。
正因這般天資與孤苦,他終究只是一個心智成長的鄉下小子,從不諳世事到小心謹慎,但他并沒有像花鐵干一般破罐子破摔,即僅僅是從空心菜般直筒子學會了三思而后行,長了心眼卻再無別的心機。如此看來,倒覺得狄云雖然命數不好,卻也情理之中,一步步都走得艱難而實在,相較之下,那猴腹藏書自習九陽真經的無忌兄弟倒真真太過虛幻。
多說一句,狄云、丁典、水笙各自冤屈,卻都沒有喬峰、謝遜甚至金蛇郎君的命運和實力昭雪或復仇。歷史上現實中亦有多少委屈難訴衷腸啊…后記所記和生便是原型,真實如此。
所以此書精在寫實,透過狄云展現:人心不古的世道是我們每一個人都可能會遇到的境地,懷揣赤子之心卻是我們每一個人應有的情義底線;命運或許小氣得沒有救世大俠,但邪不壓正始終是命中注定。所以看慣了才子佳人神仙眷侶,聽多了王侯將相呼風喚雨,連城訣如一聲響雷刺破長空,這不僅是江湖的另一面,也是貼近真實的邪惡一面。談不上對人世險惡的共鳴,多少也有對初心的感念。
(三)壞人
再道其中諷刺。最陰險的戚長發。這老賊,自己心術不正學藝不精還故意把徒弟帶得更偏。分明連城劍法源自唐詩選輯故又名“唐詩劍法”,他卻費心想出個“躺尸劍法”號稱讓人躺尸。他將詩句的武俠意味改得面目全非,什么“落泥招大姐,馬命風小小”分明是”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什么“飯角讓粽臭,一官拜馬猴”分明是“萬國仰宗周,衣冠拜冕旒”,什么鬼。俗話說教會徒弟餓死師傅,碌碌匠人留有后手,可是這老家伙不僅留,還推一把,比岳不群更加偽善。最終死在了自己的邪念貪欲之下,活該給該死的江湖陪葬。可笑,亦寒心。
雖然書中盡是兄弟父子相殘相殺的畫面,不過唐詩選輯被萬氏父子死得粉碎倒實在叫人痛快!書頁帶毒,手上有傷,深入肌膚,痛癢難耐。可他們爺倆偏偏還有力氣撕逼又撕書。此時,自行腦補經典臺詞之“我得不到的,誰也別想得到!”等回過神來,風吹得紙屑如蝴蝶般飛舞。哈哈,美極。
得提一句血刀老祖。此人筆墨不少,是江湖上大大的壞人,并非萬震山的偽善,而是骨子里透出了的為非作歹。在這樣一個該死的江湖中,人人性惡,他僅僅是其中最直接最傳統的壞人,是文末萬千貪欲涌向城南廟宇中的一種代表。正如平日里我們喜愛的江湖中正道人士亦有各自的風情。
(四)陽光
我本性樂觀,不愿把連城訣看得太陰郁。反倒也在情節中看到些暖心人情,才體會到“喜出望外”之甘甜。
比如丁典與凌霜華至死不渝的愛情。丁典一個大齡武人,卻知黃白紫紅數十種菊花,品評優劣時神色柔和,頗有些鐵漢柔情的意味。兩人一見鐘情,以花示愛。丁典入獄,她為救他立下毒誓此生不復相見。凌父逼婚,她自毀容貌。他飽受牢獄之苦,但只日日能望見凌窗鮮花便心滿意足。他為她越獄,見她靈堂棺木悲痛失神中毒身亡。而她,當年竟是被生父作計活埋棺木之中,只能在棺蓋背面用指甲刻下:“丁郎丁郎,來生來世,再為夫妻。”
比如水笙,算是此書中鮮有的些許明朗的線索。她的出場是身騎白馬,鈴劍雙俠。她的善良是臘月雪地,綴羽成衣。她的驚艷是藏邊山谷,再見狄云。我永遠忘不了在感嘆這悲劇尾聲之時,一個水靈活潑的女子沖出了畫面,滿臉歡笑,飛奔而來:“我等了你這么久!我知道你終于會回來的。”這是守得云開見月明,是有緣自會再相聚,是念念不忘必有回響。看見水笙,就似看見了黑白世界中那一抹光明,是赤子之心的光明。
再比如狄云和戚芳的所有交集。幾乎都是戚芳或柔聲或淚流地喊著師兄望他走在正道平安喜樂。而狄云以前是禁不住地歡喜答應,現在是忍不住地淚流滿面。她叫女兒“空心菜”,頗有紀曉芙取名“楊不悔”的意思。他們先后翻開詩集,看到蝴蝶小樣,都不禁回蕩著“梁山伯祝英臺”的打情罵俏。他唯一的一點點復仇硬氣也因她的一句央求放諸腦后。千絲萬縷的師兄妹情誼旁人怎知。
我常常回想起丁典,總覺得他才是此書的真正人物,正如我覺得金蛇郎君才是碧血劍的男一號。可能是因為丁典較之于狄云完美一些,他更直率智勇更深情義重,他不幸站在了邪惡江湖之漩渦,但敢于和天南地北的小人正面斗爭。他更接近于一個武林中需要的正派英雄。
可能我會這么想終究是不夠寬容,心界平凡,還不能更好地欣賞狄云。盡管我說他已經極其不容易,卻總還期望著他能有些奇人作為除奸懲惡拯救江湖,總希望他能有一分一毫喬峰郭靖的氣勢。可是那樣終究不是這個傻愣愣的鄉下小子了,對他也斷不會有諸多同情與憤懣。
這畢竟不是我們喜愛的江湖,但該死的,它或許真的存在著。可一轉念,令狐沖尚不及風清揚,又何必將江湖活成一個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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