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 綠水蓮 】(上)

崇裕六年,京中自打迎來六月,直是燥熱難當(dāng)。

老天似專挑了最熱的暑氣往人身上悶,半分不減毒日不說,還加之接連二十日無雨,眼見是一番欲旱的架勢。如此,紫宸宮里的少帝齊玨便愈漸憂心,不過三日之中,已是幾番招來禮部、太常寺和欽天監(jiān)諸官,共以太師溫熙之為首的三公齊坐,一同詳論擇日行雩之事。

大雩者何?旱祭也,是朝廷為求雨而行的祭禮。雖孟夏時節(jié)朝廷已行過年年一度的常雩之禮,眼下也尚未及真正久旱,然自年初西陲小小兵亂后,天下方定,人心卻未知安否,朝廷未免任何風(fēng)吹草動之事引來動輒軒然之波,便歷來行事慎然,直至今朝苦熱而無雨,乃是天象有奇、不可忽視,自然讓百官注重、少帝疑慮,以致數(shù)次內(nèi)朝議政之后,終定下即刻欽點皇族宗親作表,再起一次常雩,以代天家、朝廷上告天道,成其祈雨之禮。

可皇親之中又點誰來作表呢?向上一輩看,數(shù)日前譽(yù)王就因暑熱而再度病下,朝中歷來又禮法二分——賢王身為少帝生父,既已在少帝登基后占了攝政王的位置顧念法政,則宗族禮祭之事就不可再插手,否則職權(quán)過大,在朝野眼中便有位越帝躬之嫌,甚不可取,于是早早將宗族之事交由齊昱做管,如此就不宜前去;往下一輩數(shù),少帝新立彭氏嫡長孫女為后,六妃還待選,自然未有子嗣可委派,少帝也無年齡適當(dāng)?shù)男值埽绱吮闶巧舷陆运茻o人可點。

正當(dāng)少帝愁眉不展之時,卻恰巧聽聞皇城司傳來消息,說太上皇他老人家?guī)兹涨皠倧谋苯夹袑m回京,如此少帝靈目一轉(zhuǎn),連忙點了身邊溫太師一句:“老師老師,你去替朕請請皇叔罷?”

溫熙之在旁聞言,只淡淡抽出被他扯著的袖子:“皇上下旨尊請?zhí)匣室簿褪橇耍伪剡€要臣前去?”

少帝收手在御案上撐著腮幫子,額前龍冠的金珠輕蕩,一個十三四歲的男娃娃,一臉愁苦卻似七八十歲的病翁:“老師又不是不知道,皇叔他近年四處地玩兒,哪兒會搭理朕啊,什么事兒都只叫朕自個兒做,便是年前請教他如何治兵亂,憑朕急得那樣了,他也不說話啊,只叫朕吃魚。”說著便又伸手拉拉溫熙之的袖子:“老師老師,你知曉溫員外是個好講話的,要能把他說通了,皇叔何得還會相拒?老師是溫員外的哥哥,就幫幫朕這回罷,朕必有重賞。”

由是溫熙之推脫不得,只好應(yīng)了,而正是要告退出宮之際,卻聞身后少帝又言:“還有一事。”

溫熙之一頓,聽少帝道:“老師也知道,工部正草擬皇陵修繕一事,禮部就此也奏了折子上來,說已在西陵覓了兩處新穴所在,自然一是為朕,一是為太上皇。朕是個后輩,自當(dāng)將此兩處寶穴供皇叔他老人家先選一處……此次既是行常雩之禮,那去西陵祭拜先皇先祖也是必行,如若方便……老師也同皇叔提一提這擇穴歸陵之事罷,皇叔此行前去,亦可正巧看看。”

溫熙之聽了此話,片刻間怔然不言,一時抬頭看著少帝尚還稚嫩的容色,心中將這番話掂量數(shù)遍,終又垂下眼來:“是,臣遵旨。”

溫彥之從街上買好菜歸家時,一推門便見齊昱正從小院兒石桌上端起兩個茶盞,而四下一看,屋里并沒他人。

“誰來過了?”溫彥之單手抱著菜簍子問他,反手把院門兒拴上。

齊昱笑睨他一眼,將茶盞里的單樅葉子倒了個干凈,就著旁邊木盆里的清水沖了沖,“你二哥溫太師。”

“二哥?”溫彥之眨了眨眼,抬手蹭過額上的薄汗,“來說什么了?怎不等我回來就走了?”

“不怪他,他是被我給氣走的。”齊昱將洗好的茶盞擱在桌上,起身來接過溫彥之手里的菜放下,這才拉著溫彥之往石桌邊兒坐了。

溫彥之順?biāo)@話一想,不由皺眉問他:“二哥又來說要云珠入宮的事兒?”

齊昱聽了,抬指刮刮他鼻子,“這也倒真說了,小呆子真聰明。”

溫彥之一聽卻急起來:“又來?那你說什么?”

“我還能說什么?”齊昱看著他這模樣就好笑,攥住他提菜簍子的手指揉了揉勒出的紅印,“你一早說過此事不能答應(yīng),我自然又回了他。”

溫彥之這才又松口氣,便由他捏著手:“這也算常事,二哥被我頂撞那樣多次,又何得能生氣?他定是還說別的了。”

齊昱輕輕拍過他手背,“也無甚大事,最要緊不過近來未雨,宮里有些急,便想點我作表朝廷去西陵祈雨,玨兒怕我不應(yīng),才叫你二哥來勸我去。”說到這兒他就嘆氣:“你說這玨兒,政事兒理得也順?biāo)欤獙の蚁聜€折子不就是了么,做皇帝的怎就沒個氣度?還跟小時候似的,要什么還叫他爹來取。”

溫彥之聞言,漸漸挽起眼梢來笑,“你還敢說?年初皇上帶著兩個暗衛(wèi),趕了多少路去青竹山上,就為問你兵亂之事,問了你一晚上,你倒好,坐著釣魚不教他,還撈了兩條問他幾個吃不吃,直把皇上給氣走了你都沒起身的,你說他怎還敢自己來找你?”

“我那不就在教他么——兩桃分三士,這故事他五歲我就跟他講了,他又不是不懂,回京也把事兒理順了,最后是坐穩(wěn)了皇帝的駕子不認(rèn)我這叔叔的賬罷了。”齊昱放開溫彥之的手,頗委屈地抱臂看著他,“溫呆呆,你說說,我都侄子不親兄弟不愛了,你這胳膊肘怎還往外拐?齊玨那裝可憐的鬼精德性就是跟云珠學(xué)的,到頭欺負(fù)的都是我,還不都賴你慣的,你得賠我。”

溫彥之卻偏頭看著他,笑倒也沒改:“那你這德性也賴我慣的罷?”

齊昱被他引得裝不下去了,終是哧聲笑出來,拎過他前襟就在他薄唇上啄了一口:“對,都賴你,你說說怎么辦?”

溫彥之目如含水地近望著他,輕輕回啄他一下:“我煮面給你吃。”

“……”齊昱慢慢放開他衣裳,“行行好吧,溫彥之,你買了這么些菜,燒點兒別的也成啊。”

溫彥之看他一聽面就苦臉,心里都覺得好笑,面上還定定道:“嫌我做飯不好吃,那你來做罷。從前本講得好好的,說往后我出俸祿養(yǎng)你,你來洗衣燒飯伺候我的,怎么一進(jìn)我這院門兒就不一樣了?去年領(lǐng)了修工冊的差事,我也不必點卯了,你還說我每日在家寫章畫圖,你來給我做飯吃、君無戲言呢,結(jié)果沒挨上兩日就拖著我去北郊行宮住,說涼快、寬敞,圖紙鋪得開,實則就是有人替你做飯。齊昱,你從來就知道誆我,你羞不羞?”

齊昱被他清清淡淡說著,這怪他誆騙欺瞞之事也不是第一回,此時他到底是知道小呆子心里并不真那么想,便只湊過去沒臉沒皮地再親他一下,好脾氣地站起來把菜簍子里的東西往外揀,“我做菜是不能吃的,難為你不嫌棄地一直吃,不也怕把你給喂壞了么。這做菜倒是天底下第一難學(xué)問,你還慢慢做得能吃了,我怎學(xué)了快七年還不會?”

“我看你就學(xué)不會,還是算了罷。齊昱,我就沒見過你那么沒命放鹽的。”溫彥之站起身來把他往邊上擠,一邊笑他一邊收了揀空的菜簍子,回身拿起桌上兩根絲瓜,“我做罷,想吃什么肉?”

齊昱從后環(huán)了他肩,低頭往他耳朵上一咬:“紅燒小呆子。”

溫彥之被他咬過的那塊耳朵立馬紅了,順延著臉頰都帶起些緋色,便是那么多年過去,也依舊有往日君子赧然的模樣,此時只掙身拿肘子往后捅了捅他:“熱,齊昱,別鬧。”

齊昱又在他后頸親了親,心滿意足放開手,從旁尋了灰布圍裙替他攔腰拴上,又去正廳拿了個蒲扇來:“我不鬧你,我給你打扇。你爹前兒拿來的醬肉還有,過會兒我來切,免得你又割了手。”

溫彥之正拿著竹片兒刮絲瓜的皮,想起方才被他岔開的話頭,問起來:“既是你把二哥氣走了,也就是沒應(yīng)那祈雨的事兒?”

齊昱打著扇的手稍稍一頓,復(fù)又徐徐搖起來:“我應(yīng)了。”說到這兒他想了想,接著道:“日子定的后日一早。正巧你工冊纂完了,反正也無他事,工部不急著要你回去,你就陪我去統(tǒng)錄統(tǒng)錄儀禮罷,否則內(nèi)史府還要再派人來,老氣橫秋的快倒在路上,看著也礙眼。”

“工部點卯有卯銀呢,跟了你又沒俸祿。”溫彥之刮完一根絲瓜換了一根,抬袖子擦汗,呡起薄唇嘟嘟囔囔,“你吃得還不少。”

齊昱聽了,好笑地一手繼續(xù)給他打扇,另手支頭撐在石桌上脈脈看他:“我窮啊,溫彥之,我大位已失、東山不再,沒俸祿落給你了。”說完這句他拿扇子戳了戳溫彥之腰窩,忽而忍笑道:“要么我給你交公糧罷?每天交兩次?”

“齊昱!”溫彥之拿著半蛻皮兒的絲瓜回頭瞪他,玉白的臉這下是又紅了。

齊昱慢慢拿了蒲扇擋腦袋,一副懼內(nèi)形容:“哎,溫員外這是要拿絲瓜毆打太上皇了?”

“都跟你說別鬧了。”溫彥之被他逗得哭笑不得,“上次割手就因為你逗我,你還來。”

齊昱笑著起身站往他身邊,輕輕拿扇子扇風(fēng)給他:“那也得怪你每次都能被我逗,我忍不住。”

說罷,他拿起石桌上的小綢帕替溫彥之揩了額上又滲出的汗,看著溫彥之認(rèn)認(rèn)真真刮絲瓜的小臉,還是低聲囑咐他一句:“小心指頭,你手往柄上拿些。”

溫彥之如言將手指往后逮住竹片兒,不一會兒就刮好絲瓜清炒一盤,又從廚房拿了醬肉叫齊昱切了。齊昱切完,說天是真熱,溫彥之把醬肉裝了盤,便往院角的活泉里頭撈起一小壇自釀的青梅酒,待二人從正廳的立柜里尋出兩個相配的蜜瓷小酒盞,一一倒上了,輕輕碰杯,齊齊一口喝下肚去,就是清爽又舒心。

便也就是這么清爽又舒心地,二人相識相守至今七年,光陰不脛而走,說是快,這光景快得便如仲秋狂風(fēng)里飄飛疾落的葉子,可若說是慢,卻又似慢成了繡工徐徐扎在紅袖羅衾上的一絲一毫一針一線——

一道道皆美得精心又別致。

前些年齊昱剛褪下龍袍,家國大事卻還未那么輕易就饒了他,他便一面幫著齊玨、溫熙之安撫百官、安撫百姓,一面還要由著賢王、譽(yù)王交接來宗族或旁的事情,有一陣子甚覺著比做皇帝的時候還忙,一夜一夜地睡不好覺,天不亮又睜開眼,引溫彥之頗為擔(dān)憂,則也振作起來悉心幫他理了不少事兒,漸漸更挺拔有擔(dān)當(dāng)起來,竟是同齊昱一起扛著熬過來了。

到了第三年起初,工部收存圖紙的倉庫受了鼠害,不少京城周遭州縣的城池、河道圖都被耗子啃壞,一時都需重新實地編錄,如此溫彥之便請旨愿往,恰合了齊昱終于卸下重?fù)?dān)想要四處游玩一番的意思,二人收拾好了東西駕上馬車,噠噠地就把京兆各地的山水村落游了個遍,直至去年才真正回京。

彼時溫彥之交了數(shù)十份兒大大小小的精美圖紙和各州縣實錄,叫御座之上的少帝都驚為天人,便又指派了重修工部造冊的差事給他,令他不必點卯,只管悉心編纂就是,于是歷時一年,溫彥之近日方才于北郊行宮將一干工冊修錄完成,終于與齊昱功滿歸京。

好似日子也沒有什么驚心動魄般,水一樣地這么過著罷了,可細(xì)想當(dāng)中每一日夜間二人朝暮同游、攜手同歸,則又似當(dāng)中每一滴水都有了無盡喜樂顏色,當(dāng)中每一件事情,都有了彼此的照影。

三年半前,龔致遠(yuǎn)曾在兒子的滿月宴上,一面哄著啼哭的嬰孩一面笑溫彥之說:“你同太上皇也真是神仙一樣的日子了,再沒有更好的,我們都羨慕不來呢。”

回去后恰逢齊昱從皇族議事剛歸,累得渾身疲憊將溫彥之壓在榻上,口鼻深埋他頸間,睡前僅剩的力氣不過只能討個親吻。溫彥之抱著他腦袋親了一口,同他說起此事原想紓解他郁氣,卻不知為何竟引齊昱笑起來,居然起身剝了他層層衣裳,之后更不知何處得來龍馬精神,與他打擠顛鸞到快四更時,將他抵在錦枕上一次次欺親,還不住低低輕喚他名字道:“神仙有什么情分在,便是凡人才最好了。”

溫彥之于情之一字約摸是要愚鈍一輩子的,齊昱這話他起先總解不得,床笫迷蒙中也無從問起,爾后還是一年前歸京,眼見小院中花開花謝、葉新葉舊又一載,他才忽而心中明了,原來齊昱說的那意思也不難,不過是藏在光陰里等人瞧見罷了。

光陰光陰,其為何難忘,也許正要緊在他二人俱是肉體凡胎,沒有神仙那與世同壽的運道,如此方能感知年華易逝,如此才能深切將過去的樁樁件件一一銘刻在心里,如此才叫一生一世有了那絕然無雙的意味,供人得以安然不作那神仙,卻只作對深巷宅院中的尋常眷侶。

而若是要同齊昱作這一生一世的尋常眷侶,溫彥之怕是怎么都肯的。

兩日后一早,日頭剛起,溫彥之已同齊昱起身來按制穿戴規(guī)整。

宮里著禮部派了車架等在小院外,就此要接二人前去西陵,那處已有官員備辦好一干用度,只等齊昱上車前去就可完成雩禮。

溫彥之尋出自己內(nèi)史府的布包來裝了些花箋又裝上軟炭筆,由齊昱拉著手走到院中,卻想起一路也需兩三個時辰,便還是得帶些吃食上路,于是又到正廳里打開立柜尋摸些許。

齊昱笑他是個饞貓,卻也由得他。

二人正是不經(jīng)意間,此時卻聽正廳北面山墻上傳來喀嚓一聲脆響,似有什么掉落。

溫彥之頓時驚驚回望過去,只見是北山墻上掛畫的繩子老舊繃裂了,他恩師秦文樹的那卷淮南河道圖紙已砰聲摔在了地上。

齊昱在院中一見此景,忽而想起一事,頓時額上直如突突地跳:“溫彥之你——”

“哎,這圖紙都摔裂了。”正廳中,溫彥之已經(jīng)急急快步走去拾起了畫卷,展開時但見當(dāng)中畫紙皸裂,便眉頭深鎖,而他正要讓齊昱拿些漿糊來,目光卻落在畫紙皸裂后的襯布內(nèi)里,竟見得里頭有十分清晰的幾個字,待一一看清了,他漸漸睜大了眼睛叫道:“齊昱!齊昱你趕緊來看看,這,這里面——這里面有東西!這是,是——”

溫彥之惶惑抬頭間,見齊昱正立在正廳門口望著他,下一刻,他聽齊昱慢慢道:“溫彥之,那是永輝遺詔。”

“……什么?”溫彥之不免愣了,驚愕地看看手里畫卷,又看看齊昱,“這怎么……你怎么會……”

齊昱過去將他手中畫卷接過,嘆了口氣道:“我也是當(dāng)年無意看見的。溫彥之,我當(dāng)時不告訴你,是不想你擔(dān)心——”

“當(dāng)年?”溫彥之目下微紅地望著他,薄唇有微微的顫抖,“齊昱,你知道此事……多久了?”

齊昱慢慢收了圖紙,低頭道:“自當(dāng)年我退位與你回來,無意看見此處皸裂,就知道了。”

溫彥之聞他此言,不禁懵然一怔,搖搖往后退了半步,細(xì)眉堪堪緊聚起來:“這么多年?……所以你就,你就從沒想過要告訴我?……六年了,云珠已經(jīng)長大了,你就從沒想過——若老秦當(dāng)年之事終于有了確鑿真相,你應(yīng)該是要告訴我的,而我們,應(yīng)該是要告訴云珠的?她是老秦的女兒,她應(yīng)當(dāng)知道。”

齊昱上前一步,沉眉拉住他手臂:“告訴她又怎么樣呢?溫彥之,此事已經(jīng)過去多年,遺詔之說罔送了多少人命,我是不想你們再被這些事情——”

“可這不是你能決定的事!”溫彥之猛地抬袖從他手中掙開臂膀,聲音漸漸提高:“齊昱,老秦不是你的親人,不是你的故友,不是你的恩師,你怎么可以——”

這時門外忽有人敲門:“大人,車架已經(jīng)備好了,上頭算好的時辰還需趕一趕,您看……”

經(jīng)此言頓頓打斷,溫彥之的后話就已再無力續(xù)說下去,此時所能,不過是再痛目看了眼齊昱手中的畫卷圖紙,抬頭再看向齊昱時,他雙目中竟飽含一種難以言說的頹然,叫齊昱與之相對,直覺心中一擰。

下一刻,他只見溫彥之拂袖轉(zhuǎn)身,當(dāng)先打開院門走出去了。

烈日漸漸掛上了當(dāng)空,云下仍沒有一絲雨意,不免平添了愈多燥悶一一塞在西行出京的馬車?yán)铮茖⑶靶械拈镛A聲聲都壓得刻板低沉。

行過了十里驛亭,終還是齊昱不忍沉默,直身拉過對面溫彥之的手,合在自己十指間,輕輕斂眉道:“是我不對,溫彥之,我該告訴你,你別生氣了。”

溫彥之由他握了手,垂眸靜靜看著齊昱曾執(zhí)劍拿弓的修長手指,一點沒有掙開的意思,可眉心淺泓卻并非就散了。少時,他微微翻過拇指靜靜摩挲齊昱指尖,倏爾抬目問他:“齊昱,那事……你可曾有一次想過要告訴我嗎?”

齊昱見他如此,心下更是不忍:“溫彥之,我——”

“我總以為我同七年前已不一樣了。”溫彥之實則根本知道他會說什么,此時打斷了他,又凝眉垂下眼,摩挲齊昱指尖的細(xì)指淺淺回握過去,與他松松地十指扣在一處,淡淡道:“齊昱,這些年我學(xué)會很多事情,學(xué)著做官,學(xué)著父親二哥處事,我總以為……若是往后有了此類事情,我應(yīng)是可以替你分擔(dān)些許的,我實在……”

說到此,他忽而哽咽一時,終是痛目閉眼,收緊了扣入齊昱指間的手指。

“齊昱,我沒想過你還會瞞著我。”

他這一言將齊昱心疼得連忙起身換到對面,環(huán)臂將他擁入懷里:“我錯了,溫彥之,都是我錯,這事我已令人查清,回去好好告訴你,你再好好告訴云珠,好不好?”

溫彥之頭臉被穩(wěn)穩(wěn)框在齊昱頸窩里,聞言輕輕動了一下,此時心間意氣雖到底還未平,可每每遇上齊昱專懇認(rèn)錯、專懇為他擱下了執(zhí)掌生殺的架子,他卻也從來硬不起心腸說個不字,沉吟片刻后,便依舊如往日般抬臂回抱了齊昱肩背,乖乖說了句“好”。

車到西陵已是午后,噠噠從皇陵之南的大宮門駛?cè)耄樦鴥蓚?cè)靈蟒、青虎二山嵌起的宮道往上走,向前便逐漸開闊起來。再歷了幾重矮嶂,只見路盡處已遙遙現(xiàn)了數(shù)處巍峨殿宇,而東、西、北皆是條條青山聳立,如拱似屏,料想若是不知者從幾里外舉目望來,應(yīng)絕難想到此處竟有廣袤皇陵。

溫彥之曾隨內(nèi)史府、工部,亦隨齊昱來過此地,對周遭便也沒什么好新鮮,而此次又為齊昱隱瞞遺詔之事所煩擾,雖方才在馬車上二人已言說相好,他卻也還未舒心到得以安然消受美景的地步,不免也只神色平平下了車,拿出花箋跟在齊昱身后,強(qiáng)令自己以工忘事。

禮部、太常寺的接駕官員已一早備下了合乎禮制的用度,此時等來了齊昱,便禮數(shù)規(guī)整地將雩禮中祭祖祈福一項有條不紊地行過了,接著又將齊昱恭請往西陵上玄宮外架好的法壇處,告天成了祈雨之儀,待到一層層儀禮終于做完時,眼看天色已然將暮。

從早到晚不曾用膳,齊昱已早覺疲累空乏,由著陵宮侍人服侍著褪下了一身繁重的鑲珠朝服,也一身是汗,等梳洗完更衣出來,正要拉過溫彥之問問他可曾累了,卻恰逢有禮部主事迎上來問安稟事。

于是齊昱剛抬起的手便不作聲色收回,擰起眉頭令那主事說話。

誰知那主事竟是聽聞皇命,來陪同齊昱一道擇選他百年后的陵墓寶穴的,此時舉著手中兩卷圖紙,一開口便是:“微臣奉皇上旨意,恭請?zhí)匣蔬^目兩處新尋得的陵穴。”

此言一出,齊昱心里一空,霎時虛虛看向身旁溫彥之去,果見溫彥之一經(jīng)聞言,一張俊臉頓時就白了,亦僵僵扭頭看向他來,那一雙清凌的眼睛里好似盛了漣漪層層的水,若是此時可以說話,仿若正待惶然問來一句:“什么陵穴?”

齊昱頓感頭都大了。

近年來他與溫彥之過著蜜里調(diào)油的舒坦日子,實則還從未有過機(jī)會說起那身后黃土白紙之事。皇家顧慮龍脈天威,要提早預(yù)算歷代帝王陵寢風(fēng)水以圖能恩澤后代、延綿國祚,這擇穴歸陵一類兩日前經(jīng)溫二哥同他單獨說起,自然是因二人有一樣共識,那就是此萬不可忽而同溫彥之戳破,否則生離死別一旦提起便是徒增傷感,還尚需慢慢鋪墊著相說才是,免得溫彥之心里受不住。故他原已作想好了,本要在方才來此的馬車上借著西陵地貌與溫彥之鋪陳鋪陳的,可卻不巧碰上家中遺詔陡現(xiàn),又叫他一時心疼溫彥之生氣這樁,又忘了心疼溫彥之將會生氣的另一樁。

——可不是盡來事兒么!

齊昱心煩地抬了手,正要揮退這禮部主事同溫彥之解釋,可外面卻又來了欽天監(jiān)的幾個司命,盡都規(guī)規(guī)矩矩捧著笏板,端端正正跪在堂上,原皆是奉命辦事,只等他這太上皇過目兩幅陵穴圖紙,好及時釋疑解惑。

齊昱看著堂下一層層的烏紗帽,只覺自己額骨都能被皺起的眉頭給擰斷了,偏礙著這擇穴歸陵又尚算宗族、天家里頗要緊的事情,拖沓不得,一時堂中諸官便一個接一個稟告起了兩處寶穴的前情后狀,待他終于得以留下那兩幅圖紙揮手喝了他們出去,再扭頭時,卻見身旁空空如也,溫彥之已不知何時出去了。

他點過殿門宮人問:“溫員外幾時走的?”

宮人盡都搖頭,當(dāng)中一個不確信道:“許是有一會兒了罷,仿似是往后山去的。”

實則從來都少有人會留心帝王身邊史官何在,侍者總只道雙眼看顧主子,何嘗顧得上管旁人事情。

齊昱但見此景,低低嘆了口氣,心里自責(zé)更多了一分,眼看殿外黃昏欲盡,忽想起曾聽聞西陵山間偶有虎豹出沒,一時憂慮溫彥之胡亂走錯困在林間山道里遇險,便急急起了身,喚人招來西陵駐兵,更親自帶了一隊人馬,匆匆往林中尋人去了。

天邊遙遙掛著輪金烏,暑氣漸漸在群山間消散,此時暮風(fēng)帶起林間些微涼意,刮在溫彥之身上,卻一點也未讓他覺得松快。

方才在殿中陡然聽了齊昱要擇穴歸陵之事,他乍一聯(lián)想到往后終有一日凄涼境況,是且驚且悲,一時心下直如攏著口酸苦之氣不得吐出,又無法開口在堂上說什么,便只好背著素包退了出來,一路踏著黃昏天光靜靜地走,想疏解一番濁氣便是,如此漸漸行至密林中,偶見綠樹下有一塊兒光滑青石,便攏著袖子上前坐了。

林間風(fēng)起,樹下石涼,眼見滿目翠色生寒,叫他想起他年齊昱或然便會睡在此間,不免悲從中來,再思及齊昱這一樁又一樁向他隱瞞的事情,就更覺有些心灰意冷。

有時他是真不明白——若說七年前他才二十一歲,還是個世事不諳、心眼不開的石楞子,也尚未與齊昱相知相守如此久,那許多事情,齊昱便是怕他擔(dān)憂無措而不告知他,亦都是應(yīng)當(dāng)?shù)摹?傻搅巳缃瘢隁q長了,近了而立之年了,二人攜手一處業(yè)已七載,便是螳螂胡同那小院兒里的床帳都一道睡換了幾度,院門前的花草也同看開落過數(shù)輪去,彼此相知相交相守相持相依的事早是掰著指頭都數(shù)不過來,他也打疊了精神隨父兄悉心學(xué)著那朝中為人處事,一心所念,不過是為日后遇事得以幫襯齊昱,早就不再是從前那個甫一聽見和親消息就只知道同齊昱哭著說怕的溫三公子了——

可齊昱卻還是依舊將所有事情都獨自擔(dān)待下來,依舊什么都不愿意告訴他。仿若過去了那么些年,他付諸此事的努力都是揮揮就散的煙云,好似幾年中對他才能的贊許與欣慰之言從齊昱口中說出只是為了安慰他而已,便如同十年前他獨身赴京考中了狀元,家里也不曾真意地開心過一般——那些哀嘆后勉強(qiáng)說出的贊賞話,也都是疼愛他少不更事罷了。

疼愛往往確然是一樁好事,可過了這許多年,他頂著不再年少的歲數(shù)卻依舊被迫依存于父兄和齊昱庇護(hù),如此多出的萬般無奈,到而今已逐漸叫他無力。

他慣常是個悶葫蘆瓢子,嘴上不想與齊昱爭吵,心里卻實在知道齊昱是為他好的,可他不論做成什么未做什么,仿似在齊昱與父兄眼里,他都還只是當(dāng)年那年少懵懂的溫三罷了,從不是什么真正的溫大人。他們依舊還似待少年人一般待他,寵溺他,護(hù)著他,到這年歲了,父親已然功滿致仕,卻每季都還會囑家中替他送來衣裳用度、體己零花,便是平日里新趣的吃食、宗族里自做的酒肉茶,亦都一一不落地送來,甚還叮囑如何收拾存放,叫齊昱年年守在他身邊兒看著,有一回都摸著他后腦笑:“溫呆呆,怕你爹是要拿你當(dāng)一輩子孩童了。”

那刻他實則覺得臊臉,掙了齊昱的手又不知如何應(yīng)答,眼看家丁放下東西便走了,總也不能趕上去說一句:“往后別再送來了,我不要。”

——那家丁若是報回去,該多傷老父的心啊。

如此一拖再拖拖到今時今日,平安喜樂地,日子過得并非不快活,可這些細(xì)小微末到從未被父兄齊昱知曉的瑣碎心思,卻只令他一個人常常苦悶罷了。

想到此,溫彥之嘆了口氣,在微涼的山風(fēng)里,覺著好似真有些冷了。

日暮快下,夜色將起,溫彥之心想齊昱那擇穴之事當(dāng)也說得個七八,眼下應(yīng)已留意到他走了,估摸是會心急,此時不如還是回去的好,畢竟不論何事……最終也還是要講講清楚的。

于是他理了袍子直身站起,順著來路往回走去,可剛走了幾步遠(yuǎn),卻忽聞身后草木窸窣。

與此同時,昏黃日光下,微風(fēng)竟里夾了一聲山間走獸的沉沉鼻息,伴隨樹枝被獸足踩碎的喀嚓聲輕輕飄來,穩(wěn)穩(wěn)落在他耳朵里。

溫彥之聞聲,頓時渾身一僵,心間不免驚怕是否不幸遇上了山中游走的獅狼虎豹。

在那持續(xù)穩(wěn)穩(wěn)響起且離他后背越來越近的鼻息中,他倒吸一口涼氣,堪堪回過頭去。此時驚目一看,只見他方才坐過的青石之后,樹下高大的青草灌木正徐徐被后方活動之物推頂開來,而那層層蔥綠的軟枝一一起開,竟從里漸漸走出了一只雄壯威猛的——

鹿。

這是一只背脊赤褐、形似駿馬的鹿,卻比尋常皇家獵苑中可見的雄鹿都要高大健壯太多。鹿的脊背已快及溫彥之肩高,鹿頭上一雙巨大的鹿角也足比人臂都長,其上各自分出的六杈角枝都一一舒展向后、指向青天,仿似可隨時承接天道靈意,襯著山間素凈青秀的風(fēng)草之景,極有一番超脫塵世的萬靈之王氣概。

此時這鹿見了溫彥之,竟不驚不怪,一對靈耳臨風(fēng)動了動,修長的四足稍移,又往灌木外走了些許,更像是專程出來見他似的,只微微偏了頭,一雙靈氣十足的溜黑圓眼眨了眨,打量著面前的生人,似在考量溫彥之的氣度。

溫彥之見此一愣,方才充斥腔中的驚怕頓時都化為了驚喜,在這山間靈獸忽現(xiàn)的仙然美景里,一時連心中郁氣都片刻消弭了,不禁極想上前細(xì)看那鹿,卻又記起書上讀過雄鹿若是驚懼,頭上巨角亦可將人撞傷,如此便又不敢貿(mào)然上前,只遠(yuǎn)遠(yuǎn)留戀地看著,忽而忘了要走。

可那鹿卻仿佛已然打量好他了,更仿佛覺著溫彥之是何種可信可托之人一般,此時已慢慢走上前來,在溫彥之一驚一喜還未及反應(yīng)間,竟低頭一口就叼起了他的袖子。

“……?”溫彥之莫名其妙看著鹿,掙了掙袖子,卻引那鹿叼得更緊了,下一刻,居然領(lǐng)著他就更往山林里走。

“……你做什么?”溫彥之被它叼來舉起的手帶得自己一個趔趄,可那鹿卻根本不停步,越走還越快起來,漸漸小跑著似領(lǐng)他躲避什么、去尋覓什么,弄得溫彥之須邁腿疾奔才能跟上,不一會兒已是面赤氣喘,終于急起來,愣頭愣腦與鹿說起話來:“鹿兄,鹿兄……你要帶我去何處?我,我要回去了,有人在等我。”

可鹿卻是不會說話的,更不會聽他說話,一路只悶頭叼著他袖子帶他穿過寒翠蔓壁的數(shù)條隱蔽山道,根本不容他推拒。

分花拂柳的疾行間,溫彥之只記得跑過一道極窄極窄的小小峽門,鹿已領(lǐng)著他闖入一處幽閉的深谷。甫一踏入其中,周遭山風(fēng)竟更清涼下一層,隱約還聽聞此道盡處傳來潺潺流水之聲,待得再前行二三十步遠(yuǎn),他隨鹿一道轉(zhuǎn)過處山壁,眼前忽而豁然開朗——

只見前面略有起伏的寬廣草野中,陡現(xiàn)一方大湖橫斷了去路,湖足有百尺多寬,當(dāng)中倒影青山蒼翠、碧波靜謐,其上一列出水的巨石,早經(jīng)磨平化作石墩,似指引著人更向湖對岸去。

溫彥之早已覺察出不對來,此時眼見湖上巨石顯是人工所鑿刻排列,又想到這方山水本是皇家陵墓所在,便為陰宮之處,頓時只覺一路所見種種奇景忽而都帶上了陰森寒意,亦不知叼著他袖口的高大靈鹿是從何處來的,又要帶他……去向何處。

真真細(xì)思極恐。

正當(dāng)他猶疑不定間,鹿拽著他走到了湖邊,卻放開他袖子,只在后用鼻子頂了頂他后背,似催他趕緊從石墩上過湖。

溫彥之無奈回頭,想走,那鹿卻踱來踱去堵住他退路,身形高大的一張毛茸茸的臉上,純真雙眼仿似透著期許和敦促,半分沒有惡意的樣子,倒引溫彥之有些不忍了。

——罷了,都被這家伙辛辛苦苦領(lǐng)到了此處,便是遇鬼也認(rèn)了罷。他嘆了口氣,撈起袍擺往石墩上跨去,一時抬頭往對岸林間看,心下又帶了幾分好奇:這鹿可是人養(yǎng)?不知前方如何景象?會否有陵墓機(jī)巧?會否尚有活人居住?

而仿佛正似印證他所想般,鹿在后頭把他推過了湖,便又叼起他袖子帶他往里走,不多時候,一處世外桃源般景象便沖入他眼中,但見滿目草野芬芳、山花爛漫,落而成道,一路引往其中,路盡處便有了一幢精心搭建的大茅屋。屋前數(shù)步遠(yuǎn),是從方才大湖流來的一溝山溪,溪中想必冰涼,便鎮(zhèn)著兩個西瓜和幾把菜葉,溪邊有一張竹幾,一張竹椅,椅上還有把攤開的繡面折扇,扇邊有本未合上的雜書。

溫彥之被鹿拽著走近一瞧,見那椅中雜書已泛黃了書頁,邊兒上扇子浮繡了青松白云,提寫“青如松,皚若云”字樣,一一皆是魏碑風(fēng)骨,卻無奈被些許莓紅果漬污臟,扇柄也被人把玩到磨白了竹骨,可看出非常老舊了,卻依然得主人心愛,便平添幾分人間煙火氣味,減了些出塵詩意。

——還果真是有人居住的樣子。

溫彥之微微驚詫,只覺既然還需打扇納涼,那此處住的就應(yīng)是活人,便稍稍安心幾分,好奇卻是更多了:這山溝處在皇陵所在的群山之中,方圓百里都有駐軍攜領(lǐng)以鎮(zhèn)守保衛(wèi),也不知是何人竟能覓得如此安然超脫之境,更仿若從未被人攪擾清凈般徑自住著,想必定有什么來頭。且能在此間隱居避世之人,修得這草木仙然的樂境,還得一頭高大靈鹿來往,定也是個仙風(fēng)道骨的妙人。

想到此,溫彥之心中不禁騰起一絲敬意,從鹿口中收回已被叼得濕噠噠的袖子,往茅屋后慢慢走了些,出聲道:“請問——有人嗎?”

經(jīng)他此言,茅屋后竟忽起一下水聲,正逢他順延腳邊山溪走過了茅屋的邊角,只見那山溪竟尚連著屋后一片清新蓮塘,塘中遍種了婷婷白蓮、婀娜臨澤,岸邊棲水趴著只青褐老龜,蓮葉中還有三只仙鶴正在打盹,葉下不時游過幾尾艷色的魚,條條皆是大頭錦鯉,更引他驚奇喟嘆。

不察間,身側(cè)傳來一聲蒼老喝問:“你是何人!”

溫彥之連忙轉(zhuǎn)身,只見幾步外,蓮塘邊上竟立著個鶴發(fā)老頭子。

這老頭子看來便知是很老了,一容不辨究竟何等年歲,其身形雖不高,可尚算挺拔健朗,只是那一身上下卻毫無半點溫彥之心中那仙風(fēng)道骨的意味,不僅未穿那江湖隱士、世外高人常有的寬袖麻衣、棉袍布服,反倒還罩了身異常精美的蘇繡穿花綢衫,更十分隨意地卷著精裁的褲腿,渾不在意地赤足踏在蓮塘淤泥里,此時正拿了個萃花琺瑯做的魚餌奩子,瞪眼全無善意地看著溫彥之,粗粗開口道:

“問你呢,娃娃,說話呀。”

“……前輩有禮。”溫彥之愣愣向他抱了個拳,也不便就此露了身份,便往邊上的鹿指了指,“晚生是被這鹿給帶來的。”

鹿聽了這話,似有靈性般呦呦低鳴,邁開四腿走到那老者身邊,低頭用鼻尖蹭蹭老者肩頭,方才還高大威猛的萬靈之王,此刻卻似個佯作撒嬌的傲然少年,仿若在與老者低語。

溫彥之看得心中暖然,只覺這鹿果真是通人性,當(dāng)是這老者極具愛心所致,卻不想下一刻,那被靈鹿討好的老者竟抬了手,一巴掌就拍在鹿的腦袋上,不僅暴殄天物,甚還氣急敗壞地罵道:“蠢鹿!從前領(lǐng)了狐貍領(lǐng)了羊來就算了,救了喂了走了就是,今兒怎還給我?guī)€人來!說過多少回我這兒不見人,不見人!你留他被老虎咬死又怎么樣了!蠢鹿!”

鹿被他打了這下,并沒躲,耐心聽著他發(fā)脾氣,又繼續(xù)湊上去聞聞他手里的魚餌,鼻子蹭蹭他臉,討好地又叫了兩聲。老者由此稍稍平復(fù)驚怒,這才徐徐止了罵,不耐煩地向溫彥之一身官服打量來,低眼高眉地問:“跟著宮里來祭祖的?”

溫彥之見他是極清楚的形容,便只好道:“是。未請教前輩高名?”

老者不耐煩道:“甭問甭問,年輕娃娃就是話多。趕緊走,甭在這兒礙眼,出去也別說到這兒來過。”說罷又憤憤轉(zhuǎn)身撒餌喂魚。

溫彥之見他這大年紀(jì)還獨居,反擔(dān)憂地向前走了兩步:“老人家怎在此處?可有人照料?既是山間多猛獸,老人家住在這里,可還周全?”

“周全!怎么不周全!”老者見他不走,更不耐煩也更氣了,合起手里奩子罵罵咧咧起來:“要不是老虎豹子不敢往這兒走,你當(dāng)這蠢鹿做什么領(lǐng)你過來!”說著又搖頭直道晦氣晦氣,半分沒有風(fēng)雅之態(tài),從水里踏上岸來,一腳的淤泥也不穿鞋子,只兩步走上來要推溫彥之:“趕緊出去,甭擾我清凈,我見著人就煩。”

溫彥之見他走來,下意識往后一退,豈知這一退,卻是踩動塊軟泥向后一仰,竟一屁股跌坐在蓮塘岸邊的稀泥里,頓時渾身上下被水沾濕,就連臉都濺了泥巴。

那老頭子一見此景直是氣到發(fā)了笑,沖那鹿道:“哎我真是幾十年沒見著這么蠢的人了,怎么比你這蠢鹿還蠢?你是不是也嫌我老不死了,要領(lǐng)他來笑死我的?”

鹿又呦呦叫著,好似和他一起笑。溫彥之懊惱看了看那老頭子,只覺自己本是擔(dān)憂他安危,可一片好心皆作了驢肝肺,此時一張玉臉上還被泥點子弄臟,模樣說不出的滑稽,雙手撐在泥地里爬起來,也是堵了氣了:“罷了,晚生不叨擾前輩了,這便走。”

轉(zhuǎn)身間卻被身后一只手給拉住,聽那老者終于是大笑起來:“你這男娃娃怎么這般倔,衣裳都濕了出去像什么話,就不會開口借個火借件衣裳?”

溫彥之扭身看他一眼:“晚生不敢勞煩前輩。”不然你又要罵我。

“得了吧,”老頭甩開他袖子,皺眉沖他揮手,“這兒也沒人呢,你那么規(guī)矩懂事兒的給誰看?”

說罷,老頭像是想了想,終是嘆口氣。

“算了算了,趕緊跟爺進(jìn)屋吧,把衣裳換了晾干再走也成。”

這山谷中比外面林間還要寒涼些,老頭子把溫彥之領(lǐng)進(jìn)茅屋,不由分說塞了張岫鳥錦帕在他手里,自己開始幫他生火,讓他自個兒提桶水到里間擦身,木柜中隨便找身干凈衣裳換了就行,只別把東西翻亂了,半分不是怕他偷盜,而只是覺得懶得收拾罷了。

溫彥之提著水桶,一面由他推向茅屋內(nèi),繞過張九折雕花玉頭屏,入目所見,這外觀簡樸粗陋的茅屋當(dāng)中,竟全都擺放了各色精絕金貴的物件——單是他這世家公子能認(rèn)得的,便有墻上數(shù)十卷文豪真跡不要錢似的并排擠掛著,當(dāng)中一張柟木桌子通體細(xì)木雕花,精致巧美極似宮中手藝,卻只用來放些小金蛇、玉葫蘆串兒一類的孩童之物,入了里間,正對屋門的便是一對仁壽年間的禪鳥花瓶,當(dāng)中山壁上掛有一副金墨題字的不知名詩文,詠的是梅,字跡又是蒼勁魏碑,莫名總叫溫彥之覺著有分熟悉,就連旁邊一盞大燈都是百鳥青銅的古物,下面卻不倫不類隨手掛了兩件加冷熱的衣裳——如若說他螳螂胡同的小院兒里是細(xì)處見真章,那這老頭子深山里的茅屋便叫視金錢如糞土糟糠了。

溫彥之放下水桶,愣愣出聲向外間道:“老人家,您這夜獵圖……掛反了。”

外間人聞聲一頓,下刻果然暴喝一聲:“要你管!爺就愛倒著掛!換你的衣裳別說話!”

這引溫彥之頓時忍俊不禁,心道這老頭雖非仙風(fēng)道骨,卻也真可算趣人了。

就是脾氣太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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