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主按：拙文《寒梅傲雪：那些與眾不同的母親》以《邯鄲歷史上與眾不同的母親》為題，在《文史天地》2017年第11期“文史隨筆”專欄發(fā)表。
一旦蠻橫的男人霸占了歷史舞臺中心，我們的歷史就會時常刮起凜冽的寒風，飄起漫天的飛雪，留給美麗紅顏們的正面角色少得可憐，被無情地淪為任其摧殘蹂躪的寒梅！妺喜、妲己、褒姒與驪姬，就是男人編纂的史書中女性悲催人物的典型代表，并被冠以歷史上最早“四大妖姬”之惡譽，成為史書最早無情踐踏零落成泥的敗柳殘梅。
還好，在那個紅顏女子慘不忍睹的歷史狹縫里，我依然找到了一位令人心旌搖曳的邯鄲女性祖先——趙姬。這是我能在史書上看到的第一個以“姬”名之的邯鄲紅顏。倉頡造字之初，為“姬”字賦予了尊貴而美麗的神圣意義，黃帝姓姬，后稷也姓姬，清代學者俞正燮(xiè)考證曰：“女子美者稱姬，猶男子賢者稱君子矣。”“姬”，無疑是女子中的君子。如今日語中的“姬”字，依然是指美麗的公主。鄧麗君就被當今的日本人譽為“亞細亞歌姬”！
這位首次被稱作“姬”的趙氏祖母，乃開晉國百年霸業(yè)的晉文公重耳掌上明珠，名副其實的一國公主，同時是晉國肱骨重臣趙衰之妻，血統(tǒng)與地位高貴無比。令人欣喜的是，史書并未留下她身為權貴階層慣有的那種專橫跋扈與頤指氣使，而是一系列令人刮目唏噓的尊貴之舉。
當貴為公主的她，得知趙衰早年在狄國流亡時，還有一位妻子叔隗和兒子趙盾，非但不醋意迸發(fā)，反而力勸趙衰不要因新忘舊，一再敦請趙衰迎回叔隗與趙盾。當她發(fā)現(xiàn)趙盾比自己的三個兒子賢而有才時，又以自己的尊貴之軀，固請父親文公立趙盾為趙衰嫡子，使之繼承趙氏宗族祿位家業(yè)。為使趙盾嫡子身份能與其母身份般配，名正言順，趙姬再次急流勇退，果斷把嫡妻之位讓于趙盾生母叔隗，讓自己和三個兒子趙同、趙括和趙嬰齊，甘居庶族之卑位。
這在那個宗法制、嫡長子繼承制已是基本國策的年代，趙姬所為無疑石破天驚，步步驚心！此舉不僅未使其因讓嫡而失去尊貴地位，反而贏得趙氏宗族的加倍敬重。有“夏日之日”剛烈之稱的趙盾，毅然尊其為“君姬氏”，依然視其為嫡母至親。這位趙姬，一個女人同時贏得了用以褒揚男子的“君”與贊美女子的“姬”雙重尊號，史書罕見。妻賢子孝，由此不難理解趙衰會有“冬日之日”之美譽了。在那個權力與血統(tǒng)糾纏滲透到家族每一個神經(jīng)末梢的宗法世界里，能擁有如此和諧愜意一家人的趙衰，該是何等的溫馨與幸福，不讓人感到慈祥溫暖估計也難！
這位趙姬應該屬于毛澤東贊譽的那種“俏也不爭春，只把春來報”的圣潔之梅！
趙姬是一位好妻子，更是一個眾多嫡庶兒孫的好母親，應該沒有讓造字的倉頡失望，詮釋了倉頡對“姬”字寄于的那腔深情厚望。令人欣喜的是，邯鄲歷史上這樣的紅顏母親，尚不止趙姬一人，后來的趙孝成王之母趙威后，也以其不凡的政治操守青史留名，世世代代受人敬仰贊頌，甚至編入了我們學生時代的語文教材。
當東方大國齊國特使，手捧國書特來向趙威后示好問安時，攝政的趙威后一不看國書，二不謝齊王，而是先問齊國今年收成如何，再問百姓的生活怎么樣。此舉令作慣了奴才的特使大人大為不爽，當面責怪趙威后本末倒置，分不清貴賤尊卑，居然讓齊王的熱臉貼在她的冷屁股上！
其實趙威后一點也不糊涂，心中有她自己的一桿秤，當即就道出了那句震古爍今的政治宣言：“茍無歲，何以有民？茍無民，何以有君？”莊稼沒收成，老百姓怎么活？沒有老百姓的豐衣足食，哪有您們大王的驕奢淫逸？這與孟子的那句“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名言，有異曲同工之妙！何況此話出自一個一貫不被看好女性智慧身處宗法時代的女性之口！按當下的語境講，趙威后用自己的實際行動，為齊王上了一堂生動的“群眾路線教育實踐活動”課。一位親民愛民的慈祥女政治家的紅顏形象躍然紙上，為那個男性掌控的冰雪世界吹來一縷溫暖和煦的政風！
正是趙威后具備如此悲天憫人般的慈悲胸懷，也才有了那段“觸龍說趙太后”的歷史佳話世代流傳。觸龍也正是基于對趙威后人品及政治覺悟的深刻了解，才敢在別人紛紛碰壁后依然與之糾纏不休。同樣因為趙威后深知兒女私情與國家利益的正確關系，才被觸龍成功說服，將自己的兒子長安君送到齊國做人質，以換取齊國援軍。在愛子舔犢情深與國家危難之間，紅顏威后最終選擇的是后者。
這也許是其子長安君的不幸，但確實是趙國國家之幸，黎民百姓之幸！與一個個專權女性心如蛇蝎般殘酷冷血，形成鮮明對比。趙威后如凜冽寒風中的一株臘梅，迎風綻放，高揚著以民為本的獵獵大旗，為冷若冰霜的灰色歷史時空，增添了一抹暖色。
權傾朝野的趙威后先民后君，先國后家，光照后人。緊隨其后的趙括之母位卑未敢忘憂國。當升官發(fā)財?shù)酿W餅掉到兒子趙括的頭上時，深知兒子能力與操行的她，沒有手舞足蹈，彈冠相慶，而是一直在不遺余力地拒絕著。
秦趙兩軍長平鏖戰(zhàn)，僵持不下，昏聵的趙孝成王趙丹一夜醒來，決定撤下老成持重的廉頗，換上年輕氣盛的趙括出任主帥。出乎趙括及天下母親們意料的是，首先站出來反對的不是被撤職替換的廉頗，更不是趙括的同僚競爭對手們，居然是他的母親。趙母對這道事關兒子前途命運的王命，非但不三拜九叩，感恩戴德，反而力陳趙括遠非其父趙奢可比，列數(shù)兒子夸夸其談，沒有獨立率兵經(jīng)驗，平時對部下高高在上，驕橫貪婪，私心太重。總之一句話，趙括根本不堪此任，一而再地投著自己兒子的反對票。
剛愎自用的趙孝成王，豈容一介女流對其軍國大事指手畫腳，對趙母的真知灼見置若罔聞，一意孤行。趙母力諫無效，只得絕望無奈聲明，一旦趙括兵敗問罪，別怪當娘的沒有提醒，希望趙丹不要株連自己受刑。趙孝成王自我感覺良好，自然不會嘴軟，居然滿口答應。
當別人不惜代價厚顏無恥跑官要官而不得之際，兒子趙括能遇到這等升官發(fā)財?shù)拇蠛檬拢瑹o疑是天上掉了個大餡餅，買彩票中了頭獎。趙母卻頭腦如此冷靜，拋開個人利益糾葛，完全從國家大局出發(fā)，分析處理問題。作為一位女性、一個兒子的母親，沒有一點梅花迎風耐寒特立獨行的高潔品行，斷然不會作此決斷的。
世事造化弄人，長平一役，趙軍慘敗，四十余萬大軍喪失殆盡，僅剩二百四十個娃娃兵逃回邯鄲。趙括身死名裂，趙國從此國運急轉直下，一蹶不振。趙母只因有言在先，僥幸未被株連問罪。只可惜兒子的卿卿性命，連同四十余萬趙國子弟，一同葬身疆場荒野！
在株連成性的家天下恢恢天網(wǎng)之內，趙母能保全性命，全身而退，多少得益于她那獨特的置身利益之外的洞見之明。在她之前的佛肸（bìxī）之母，卻以其“君有暴臣，妾無暴子”的獨特理論，律師般的強大邏輯推理，成功說服趙襄子，使其成為免遭株連之禍的又一位紅顏母親典型形象。
當年作為趙氏家臣的佛肸，在中牟宰任上時，趁趙氏攻打范式、中行氏之際，據(jù)中牟反叛而獲罪，從而株連母親。
佛肸母親一百個不服，拒不認罪，理直氣壯地告訴趙襄子：我不該受此株連！趙襄子問：為什么不該？佛肸母反問：為什么應該？趙襄子說：是你兒子反叛。佛肸母說：兒子反，與我何干？趙襄子道：母不能教子，才致使他反，怎么說與你無干？佛肸母道：殺我的理由是因我教子無方，你弄錯了！作為母親，我已盡職盡責了，我兒子變成今天這樣，責任不在我而在你。我只知道，孩子年少傲慢，才是母親教導無方的錯。長大成人而不能利于國家，是父親的錯。我兒子年少時知書達禮，長大后能為國家效力，作為父母，已經(jīng)盡到了父母應盡的責任。孩子小時依賴母親教養(yǎng)，長大了需要朋友相互支持。我已經(jīng)將他撫養(yǎng)成人，是公侯您選他為官，他現(xiàn)在是您的家臣，而不是我的兒子了。您有了反叛的下臣，我并沒有忤逆不孝的兒子。兒子反叛與我做母親的何干？
如果這事擱現(xiàn)在，即使再給佛肸母一百個膽，恐怕也不敢與掌握自己生死大權的大佬詰屈聱牙，如此針鋒相對了。即使有這個膽，也不會有佛母這般居高臨下的理論造詣。
那時候，我們的祖先不但善于講道理，而且善于聽道理。士為知己者死的豫讓，曾數(shù)度按照自己的道理去刺殺趙襄子，且每次都不成功，均被趙襄子成功擒獲。但在豫讓一次次的大道理面前，趙襄子也一次次被豫讓的大道理成功說服，乖乖放人。佛肸之母這番“君有暴臣，妾無暴子”的理論，及其當仁不讓的非凡氣度，與豫讓的那些大道理有異曲同工之妙，還頗具現(xiàn)代法治精神與法庭辯護律師的范兒，這與梅花那股傲雪寒霜的精神氣度不謀而合。這是做慣了奴才的人不敢想象，也不會理解的。能大度放走豫讓的趙襄子，在佛肸之母強大的道理面前，依然保持了十足的君子之風：“善，夫佛肸之反，寡人之罪也。”佛肸之母平安脫身，如今有罪的，反而是趙襄子自己了！
梅花風骨，不是一個人就能成就的，需要一批批君子去成全。君子惺惺相惜，邯鄲歷史有幸，有這么一群具備寒梅風骨的男女君子們，在那個歷史時空相逢相遇，造就了一位位令我唏噓感嘆的不凡母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