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編輯:任凱曄 ? ? 總監/攝影:王俊
采編:趙默笙 ?蔣笑笑 ? ? ?外聯:蕾蕾
2015年12月5日,一首譚維維的《給你一點顏色》在渭南人的朋友圈里迅速走紅。之后,幾乎所有渭南本地的媒體和自媒體都開始紛紛推送這條視頻,一時間,老腔火爆到了極點。
不出意料,2016年央視春晚,譚維維再度聯手老腔,以一首《華陰老腔一聲喊》再次贏得全場喝彩。老腔,這個有著兩千多年歷史的“曲藝活化石”又一次竄紅。
2016年6月7日,“老腔”成為北京市高考作文選題之一,一時間爭議四起,老腔再次成為街頭巷尾熱議的話題。
寫點關于老腔的東西,是我和我的團隊籌劃了很久的事情,就在高考前五天,我們剛剛去華陰拜訪過幾位老腔藝人,采集了大量的圖片和信息。6月7日那天,朋友突然打來電話說我把高考作文題目押對了,我還一臉的愕然。在得知北京市高考作文以“老腔何以震撼”命題之后,心里說不出是高興還是失落。
(左一:老腔傳承人張建民老師)
必然,緊跟著便是鋪天蓋地的討論。與之前不同的是,當華陰老腔出現在北京高考的試卷上,所呈現出來的聲音卻是多樣的,即使“老腔何以震撼”這樣的命題何等的鏗鏘有力,依然暴露出了老腔最大的命門。
不可否認,作為地道的渭南人,我個人對老腔有一種天然的偏好,這種起源于渭南本土的古老曲種,無論是唱腔或是詞曲都把關中人天性里的豪爽和耿直表現得淋漓盡致。但如果真要問“老腔何以震撼?”恐怕99%的北京考生和90%的渭南考生都會犯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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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腔到底是什么?
與譚維維的合作給老腔提供了另外一種呈現的方式,同時也一定程度上固化了觀眾對老腔的印象,于是大家都覺得,這就是老腔。譚維維唱功了得,但這些年卻鮮有絕對性的代表作品,老腔雖然通過《白鹿原》等一系列作品也收獲了一定的知名度,不過這些年仍是不溫不火,于是二者的結合都將彼此推向了一個全新的高度。
(皮影戲才是老腔最初的表現形式)
但是很多人并不知道,在十幾年前,這種形式的老腔表演是不可能在舞臺上看到的。老腔又稱為“老腔皮影戲”,與我們所熟悉的“皮影戲”是不可分割的整體。古時候并沒有現在高科技的配音設備,當白幕布上的人物開始戰斗、廝殺時,就需要藝人們通過擊鼓、敲打、彈奏的方式來模擬出刀光劍影、馬嘶蕭蕭的聲響。演奏是在四周圍得嚴實的幕帳之中進行,觀眾是根本看不到的。即便如此,藝人們在演奏的時候也會非常投入和忘我,他們在幕后的聲情并茂與如今在臺前的演出并無二致。
2001年,華陰老腔保護中心主任黨安華嘗試著把老腔皮影戲的“配音團隊”從幕后搬到臺前,經過十多年的創新和演變,這部分從“老腔皮影戲”中剝離出來的內容經過藝術加工和升級,逐漸變了現在的樣子。所以,嚴格意義上來講,舞臺上的“老腔”只是老腔的一部分,甚至是很小的一部分,而老腔的精髓遠不止如此。
(張衛東,48歲,張喜民大哥的兒子,像他這樣能演得了一手好皮影戲的藝人已經不多了)
關于老腔的由來,已經無需復述。黃河岸邊兩千多年前的號子聲,至今依然回蕩在秦嶺深處。與同樣起源于華陰、華縣的戲曲劇種“碗碗腔”不同,老腔唱的都是戰爭題材,多取材于歷史戰爭以及《三國演義》、《封神演義》、《隋唐演義》等文學作品,如《三英戰呂布》、《空城計》、《三打祝家莊》、《七擒孟獲》等等。并且,老腔的表演者都是土生土長的農民,它的震撼一方面得益于其原生態的表現形式,比如條凳、木塊、鈴鐺等道具;另一方面則是因為表演者全部使用的是地道的關中話。關人粗獷豪放,性格耿直,所以陜西的戲要用“吼”才有味,譚維維的“喊”其實還差點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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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腔的突然火爆有一點浮躁
如果說表現形式上的變通是讓老腔被觀眾熟知的創新,那內容的流失不得不說是一種遺憾和無奈。在華陰關中風情園的太華古樂劇場,我們有幸見到了老腔表演藝人張建民老師(張喜民老師的四弟),他告訴我們,老腔小戲很少,本戲多數是三四個小時的演出,現在的觀眾根本沒有耐心完整地聽下來。中央電視臺就曾經在太華古樂錄過一期老腔的本戲,長達六個小時。
所謂本戲,即成本演出的戲曲,內容包括一個完整的故事。所以本戲是有足夠的時間把人物、事件、經過講清楚的。但是如此精彩的故事,如果壓縮到三五分鐘,情節肯定不會有了。如此呈現在觀眾面前的老腔,已經成為了一種表演形式,或者說是一個“樂隊”,而并非老腔本身。
作為國家級非物質遺產保護項目,老腔的價值不言而喻。無論是老腔藝人或是譚維維都為推動老腔的繼承和發展貢獻了很大的力量,老腔的火爆并非偶然,現代與古老的結合相得益彰,渾然天成。但是,當我們剝離掉后世強加給老腔的那些脂粉鉛華之后,再次回歸到老腔本身,卻又不免唏噓感嘆。
老腔的火爆是一種文化的浮躁。確實,除了震撼很難找到更合適的詞語來形容那一刻的心情。正是因為太震撼了,所以老腔定格在了大家看到的樣子,甚至傳承了兩千年的老腔如今還得靠著翻唱譚維維的歌曲來攢點人氣。
譚維維和老腔的兩度合作余音未散,有很多人慕名而來,只是如果沒有舞臺兩邊的LED字幕,恐怕沒人聽得懂臺上唱的是什么,卻依然掌聲雷動。老腔傳承人趙存治(64歲)老師說,現在的娃娃都不了解這些故事,你演個《羅成征南》,他都不知道羅成是誰?觀眾不了解角色,自然不能進入劇情,除了能感受到六、七十歲的老人們在臺上賣力演出帶來了原生態的震撼以外,對老腔的了解又有多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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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新還是傳承?
老腔正在面臨一個生存悖論。要傳承就要有人學,但現狀卻并不是青黃不接那么簡單,而是根本沒人學。要發展就要創新,創新就必然會丟失原有的精髓。華陰老腔傳承人里,年齡最小的學員48歲,學員倒也不少,但以女性居多。還有一些年輕人帶著一腔熱血前來投師,要么來了就懵,要么就是急功近利想借著老腔的火爆獲得名利。
(張建民老師接受《渭南人的一天》欄目專訪)
眼下,老腔在全國名聲鵲起,但作為地方戲,它天然的劣勢又很難保證這種古老的藝術能夠被原汁原味地傳播和繼承,同樣作為陜西地方戲的秦腔可以唱響整個大西北,老腔卻難以企及這樣的高度。與譚維維的合作獲得了觀眾的認可和喜愛,但觀眾依然只會靜靜地作一個觀眾,創新能夠解決的問題也僅限于此。
提起傳承問題,老人們都忍不住嘆息。試想,六七十歲的老人依然在舞臺上又唱又跳,怎么可能不“震撼”?張喜民老師已經72歲高齡,張建民老師也已經60歲了,如果只講創新,最純粹的老腔將面臨失傳的可能,“非物質遺產”也就無從談起;如果要講傳承,卻要面臨后繼無人的窘境。
(老腔藝人向《渭南人的一天》講述對老腔的理解)
傳承?還是創新?也未必就一定矛盾,任何事物都是要發展的,就好比郭德綱的德云社,不正是基于傳統相聲的基礎而做出的創新嗎?只是有人肯花幾百上千塊熬夜聽郭德綱逗貧耍寶講葷段子,卻極少有人愿意花三個小時耐心地聽完一出正宗的老腔。
如今,老腔的處境就像在夜空中綻放的煙花,璀璨而奪目。當煙花散去,當一陣陣狂熱最后冷卻下來之后,我們還指望著老藝人們僅僅為了讓更多人記住這門藝術,不得不以七十多歲的高齡在臺上又唱又跳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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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人的生存困境
不可否認,除了熱愛,任何一種藝術都是藝術家們謀生的手段。古時,戲子是“下九流”的職業,唱戲就是為了生計,掌握一門技藝,至少可以保證不餓肚子。社會發展到今天,人們可以謀生的選擇更多了,而看戲作為一種娛樂項目,也已經被電視、電影、綜藝節目邊緣化。與那個娛樂生活匱乏的年代相比,這個時代已經不需要用看戲來消磨無聊的時光了。
對老腔藝人們來講卻并非如此,至少這是他們最重要的經濟來源。假如不能有較好的物質生活保障,談傳承一定是句空話。太華古樂的幾位老人去全國各地演出過,包括臺灣、香港,甚至法國都去過。即便如此,他們依然是純樸的關中農民。老腔讓他們上過春晚,參演過電影,收獲了無數的鮮花和掌聲。所到之處都是閃光燈,各種劇照、合影幾乎掛滿了整面墻,那又如何?沒有持續穩定的收益,不能獲取更多物質上的回報,藝人們可能剛剛走出聯合國科教文組織的演播大廳,一轉身就要去接些紅白喜事的活來補貼家用。
現實是殘酷的,傳承,起碼先要讓人看到收益,而不是套上精神的枷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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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么學老腔的人不多?
媒體的關注和老腔的突然火爆不無關系,老腔也需要知名度,但是如果關注與合作只是出于“借勢”的目的,反而會成為一種負擔。這兩年老腔大火,很多人想學老腔,目的是學會了好去大城市里賺錢。我們不能否定這種想法,但這種學習對老腔的傳承沒有半點益處,也不切實際。
首先,老腔得是一個團隊。最早的老腔是五個人,并且各有分工,分為前手、簽手、后槽、板胡手、坐擋,師父帶徒弟也得是一個團隊,不然沒法演出。現在我們看到的舞臺上的表演,基本在10個人左右的配置,同樣分工明確。所以,即使學會了,除非和團隊一起演出,否則并不具備賺錢的能力。
(老腔皮影戲老戲本)
學老腔還得有文化功底,用現在的標準說,你起碼得是個高中學歷,并且要熱愛文藝、歷史才行,不然那些歷史故事,人文薈萃的東西,理解不來自然很難表演到位。樂理知識同樣重要,老腔最有名的樂器是那把自制的八卦月琴,個人覺得其難度不亞于吉它,并且老腔現存的老戲本都是工尺譜,不說普通人,就算是音樂專業的學生也未必看得懂。目前,渭南師范學院正在籌辦一個老腔傳承基地,也邀請了張喜民老師前去授課。有樂理基礎的大學生學起來或許不會太吃力,只是不知道,已經融入了關中人性情的老腔,在文弱的大學生手里,如何才能展現出這種獨有的滄桑感?
總之,學習老腔是一件有門檻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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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在最后:老腔,不能丟!
寫這篇文章其實有點戰戰兢兢,一來怕自己理解不到位,二來怕給各位老前輩帶來困擾。我最早知道老腔是在2003年,那時我還只是一個剛剛高中畢業的學生。2016年5月,我把想給老腔做個專題的想法告訴了華陰的朋友李建榮老師,沒想到他一口答應了,并幫我們做了妥妥當當的安排。那天,我突然發現我過去十幾年對老腔的認識都是錯的,我錯誤地把記憶停留在了時空中那些浮于淺表的“震撼”之中,我更加錯誤地以為我這個渭南人對老腔有著足夠深刻的理解。
(趙存治老師彈奏月琴)
那一天,我在后臺靜靜地聽老人們講了很多,仿佛看到一群黝黑的船工,正齊聲喊著“嗨~喲~、嗨~喲~”的號子聲,就著擊打著船板的聲響,從黃河西岸緩緩走來。
臨行的時候,老人們握著我的手說,老腔是火了,但傳承是個大問題。是啊,老腔如此狂熱依然在傳承的問題上苦苦掙扎,當我們為它所帶來的震撼起身鼓掌時是否有過一種擔心,擔心這種被稱為“中國最古老的搖滾”,會不會真的成了最后的絕響?
我不喜歡這種悲天憫人的假設,只是不忍心看著這些年邁的身影,在原本可以安享晚年的歲月里,卻不得不扛著文化傳承的使命步履蹣跚。
老腔,不能丟!傳承,應該有更多的人參與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