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秋天
文|江燕
當野菊花開遍田間地頭,深紫,淺紅,月白,各色相爭,繽紛奪目,秋便張揚開來。
這時,我愛回家看望親人,順便看看父親的莊稼,在家里常常是尋不到我的父親的,因為他的秋天幾乎是在莊稼地里度過的。
父親是做莊稼的好把式。記憶里,父親和他的莊稼是相依為命的。春種秋收,秋種夏收,父親是行家,田地里從來都是熱熱鬧鬧的,沒有留白,不同的季節(jié)也會套種不同的莊稼,使得這土地在父親那里是盡其所用。
也因此,父親一年四季,只有冬天,才會有的歇息。而一整個秋天,父親則把自己完完全全交給了他的土地,不辭勞苦,不言艱辛,勞動于他已是生命的常態(tài)。他勞作著,也快樂著。
早先,農(nóng)村的土地很是富余,各種農(nóng)作物自是應(yīng)有盡有。秋季一來,父親田地里的落花生,綠豆,黃豆,玉米,紅薯都在呼喚著父親。父親喜歡那種被催促和需要的感覺,好像那是他的孩子在歡喜著他。他說。
落花生需要薅,要用手鉚足了勁,把整棵秧提留起來,雙手一并用力,就把花生連秧帶果實拔了起來。父親帶著我們忙活,卻從不跟我們說莊稼活兒如何如何干,只是在我們前面做著,我們看著,跟著做。這種薅花生的方式也只是適應(yīng)于我們居于河流附近,土地比較的濕潤。如果是多天干旱,土地板結(jié),那是行不通的,父親會讓大家?guī)Я诵“宓剩托⊥诰飪海蛔峙砰_,一棵一棵地挖花生。那是很費力而不討好的事情,花生掉的多,一邊挖一邊還得慢慢地拾揀,花生果丟在土里看了總是心疼的。
綠豆需要采摘,不能耽誤。初秋的陽光很好,我們跟著父親緩緩向前移動,手一刻不閑,綠豆角有些扎手,摘不大一會兒就會感覺著手指頭生疼,所以采摘之前大家會學著父親盡量地套上白手套,那種針織的白手套,在鄉(xiāng)里很常見。至今我還清楚的記得,它們毫無美感,卻庇佑了父親和我們的一個秋天,功勞不菲。
黃豆是父親和母親的,我們幫不上啥忙。父親獨自用鐮刀把黃豆割了,用拉車拉回來,平鋪在麥場里,讓耕牛套上石磨,不停地碾壓,直到豆殼豆秧疲軟,豆子自覺地分離出來。父親和母親把豆殼豆秧拿將開,金燦燦的豆子秋陽下熠熠閃光,父親的臉黑里透著溫潤的紅。
起紅薯的時候,已是深秋時節(jié),是薄涼天兒。父親和母親通常是在下午去的田地,我上著學,待放了學才能去地里看看。紅薯是需要挖的,父親先把紅薯秧齊根斷掉,估摸著紅薯的大致位置,再揮舞著大挖撅兒或是老虎爪兒,用力地去挖,但他一定會估計好紅薯的尺寸大小,盡量不因他的力氣大而把紅薯給弄爛了,而爛了紅薯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兒。應(yīng)該說,起紅薯對于父親而言,算是比較輕松的活計,不冷不熱的,愜意的很。
過去的許多年,父親的秋天就是這樣和他的莊稼一起走過來的,父親是不怕吃苦的,也是沉默寡言的,卻又是歡樂多多的。
近幾年,居于市郊區(qū)的我們的村莊,由于市政府整體土地規(guī)劃,需要整體拆遷,土地要上交,父親的土地越來越少,今年就只剩下離村子較遠的三畝薄田。父親好像沒了以往的精神頭兒,悶悶不樂的。我們知道他懷念從前,懷念土地,懷念他的莊稼,就不再去田里幫助,叫他自己去田里侍弄。他是有空沒空愛去那塊兒地,有時候沒有活計,他就站在地頭,看看天,再發(fā)發(fā)呆。我們不去打擾他,那是他的美好世界。
父親,也不是鐵人,也需要休息。某個秋天,我?guī)煂.厴I(yè)回來上班沒幾年,是成年累月的辛勞使得他一次不小心地就閃著了腰,胸腔內(nèi)存了氣,老是疼痛難忍,重活兒干不了了。母親心疼他,說是把地租出去,不種了。父親是死活不同意。母親只好四方求醫(yī),給父親試了很多不同的偏方,父親邊做莊稼邊治病。記得那時父親吃那個小葷香研碎了烙的餅不知有多少,吃一次兩次,三次還行,經(jīng)常性地吃想著也是種苦難不是?那氣味至今似乎還在我的嗅覺里擁堵著,我嘗過一次,難以下咽。上帝保佑,父親的病情漸漸好轉(zhuǎn),雖不同往日那般健朗,卻絲毫不影響他對于莊稼的深情。
所以,村子拆遷,土地減少,對于父親和我們來說,都是件好事情。父親可以名正言順地休息休息,我們也不用因攔阻他干活兒而“得罪”他了。
今年秋天,父親的花生長勢不錯,籽粒飽滿。連續(xù)多日的雨水,使得沒有來得及及時收獲的許多花生在地里就發(fā)了霉,長了芽。而父親是早早地在秋雨綿綿之前就薅了所有的花生,花生進了院落,晾曬下,麻袋裝了放置在干爽通風的地方,父親這個秋天又是滿滿的喜悅。
父親笑了,我們也笑了,父親的秋天就像是一桌浸染了血汗卻又異常豐盛的宴席,讓他深深地沉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