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酒香

張軍看著茶幾上的牛皮紙袋,頭疼地嘆了一口氣。

他從辦公椅上站起,走到茶幾邊,往紙袋里看了一眼。果不其然,看似低調(diào)簡陋的紙袋里,裝著兩個暗紅色的,邊緣鑲嵌著金色花紋的盒子。

這時,辦公桌上的座機響了,他走過去拿起聽筒,“小陳,我不是說過不要讓那些建筑商把東西放在我辦公室的嗎?你怎么……”他頓了頓,“什么?我的老同學?哪一個?”

“郝自然?是他?好好好,讓他過來!……等一下,”興奮的張軍遲疑了一下,說,“你跟他說,還是讓他周六下午去我家吧。對,就這樣,好,你去忙吧……還有,我不想再在我的辦公室里看到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都給我還回去,告訴那些建筑商,想要項目就等著競標大會,不要再在我這兒動這些個歪門邪道!就這樣。”張軍掛了電話,有些興奮地在辦公室里踱步。郝自然,他在老家荷花村里,從小穿一條褲衩的玩伴。自從張軍去了外省讀大學,郝自然留在荷花村后,兩人已有近十年沒有見面了,這次終于能好好敘敘舊,聊聊這些年兄弟倆各自的酸甜苦辣了……

這樣想著,張軍的視線又落在了那個牛皮紙袋上,激動的心情突然像潑了冷水一般。他慢慢踱回辦公桌邊,望向窗外,又狠狠地搖了搖頭,他的大拇指下意識地摩挲著桌面,目光緩緩掃視著自己的辦公室,在看到那個紙袋時,張軍猛地避開了它,仿佛它是個刺眼的火球。張軍跌坐在寬大的靠背椅里,仰起頭,深深地吸了口氣,又好像梗在了咽喉里,怎么也呼不出來。

自從自己研究生畢業(yè)后來到市政府里工作,在幾年的時間里憑借學識和一股拼勁,出乎眾人意料地當上了基建處的處長。鄉(xiāng)里的孩子在城里混出了頭,還是在政府里,按理說村里頭的父老鄉(xiāng)親們應該早會來“看望”自己的,張軍還一直疑惑這上任兩年來村里的鄉(xiāng)親們一直沒有音信,看來……這次郝自然的來訪絕不是舊時好兄弟敘舊這么簡單。這樣想著,張軍的心情完全陷入了低谷,他有些煩躁地撓了撓頭發(fā),盯著天花板發(fā)起呆來。

周六下午,張軍回到家,一眼就看到了靠在茶幾邊的黑色粗麻編織袋,臟兮兮的編織袋和張軍家敞亮時髦的裝潢顯得格格不入。張軍一抬眼,看到了沙發(fā)上一身黑的男人。雖然十年未見,但張軍還是一眼認出,這就是自己兒時的鐵哥們兒郝自然。

“阿軍!”郝自然回頭,激動地從沙發(fā)上彈起,他往前猛沖一步,又頓在原地,語無倫次地搓著手,嘴唇哆嗦著,目光直直定在張軍身上。

“自然哥。”張軍上前一步,微微張開雙臂,他伸出右手,握住了郝自然的手。郝自然僵了僵,又伸出左手,兩手緊緊握住張軍的右手,激動地晃動著。

張軍的妻子招呼兩人坐下,兩人坐在沙發(fā)上,張軍和郝自然聊起了兒時的趣事。回憶起那些一起爬樹掏蛋,下河摸魚的故事,兩人笑得前仰后合,張軍也暫時放下了那些微妙的顧慮,沉浸在這難得的輕松與喜悅中。

“阿軍,你還記得嗎?我們村東那片荷花塘,小時候我倆總是偷著下塘游泳沖涼,有一次不小心弄斷了幾株花梗,可把那何老頭心疼的呦,那時他家還沒承包那片塘,他就跟照顧自家荷花一樣照看著,”郝自然感慨道,“現(xiàn)在好了,他家把荷花塘都給承包了,日子也逐漸好了起來。每到夏天,那片塘還是開滿了荷花,何老頭還是喜歡用荷花瓣釀酒。只是再沒有小孩子下塘玩水了,何老頭也怪寂寞的。”

張軍聽著,附和著,聽到郝自然提起老何承包荷塘的事兒,他的神經(jīng)又驟然緊繃了一下,他的視線不禁移到了那個不起眼的黑色編織袋上。

他的腦子里不受控制的猜想著,郝自然來訪提起承包的事兒,莫不是他想讓自己賣個舊情,也幫他弄到什么承包的指標?他又想起了那個放在自己辦公室里的牛皮紙袋,還有牛皮紙袋里裝著的豪華名酒。那郝自然的編織袋里,是不是也表里不一地裝著……

張軍正這樣想著,郝自然卻站起身來,拍了拍張軍的肩膀,說:“時間不早啦,你們也得吃晚飯,待會回村里的中巴車也該沒了,我就先走了。”他又重重按了按張軍的肩膀,抿了抿嘴,好像還想說什么,卻只是收回了手,大步朝門口走去。

張軍一下就愣住了,他呆呆地看著郝自然走出去關上了門,才漸漸回過神來。他奇怪于郝自然盡然沒有向他提出什么過分的要求,轉(zhuǎn)念一想,他又有些愧疚,如果只是村里承包這種小事,作為兄弟幫一把也是情理之中的,況且人家還專程跑來城里看望自己……這樣想著,他摸出手機,卻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沒有郝自然的電話,郝自然也沒有向自己要過手機號碼。張軍有些失望地坐回沙發(fā)上,垂下的手臂挨到了那個編織袋。張軍坐起來,有些復雜地盯著這個黑色的,只有農(nóng)村才會用的袋子,慢慢伸手解開了它。

一個粗糙的,簡樸的大玻璃罐,盛滿淺黃色的液體。除此之外,沒有別的東西。

張軍掀開玻璃罐的塞子,一股淡淡的清香彌漫開來,是荷花的味道。他驟然想起了很久以前,和郝自然偷喝了何老頭家存在后院的荷花酒,癱倒在荷塘邊呼呼大睡。那時的風很輕盈,嘈雜的蛙鳴好像也變得柔和,月光皎皎,把熟睡少年的影子拖得好長好長。他的眼角突然有些濕潤了。

張軍忍不住沖出門去,他開著車,內(nèi)心祈禱著中巴車還沒有離開。他來到車站,下了車,在人群中焦急地尋找著那個黑色的身影。

他想向郝自然道歉,他想真真正正地和這個好兄弟痛快地擁抱,他為自己虛偽狹隘的心思深深地羞愧自責,他感覺自己刻意的隔閡傷透了老朋友的心,他……

“阿軍!你怎么來了?”背后傳來驚訝的聲音,張軍回過頭,看見了郝自然。他猛地上前給了郝自然一個重重的擁抱,郝自然有些嚇到了,連忙嘟囔著干啥呢這是,卻也伸手拍了拍張軍顫動的肩膀。

“阿然哥,我……”張軍張了張嘴,鄭重地問,“村里要是有什么事兒需要我來解決的,你只管說,我張軍不是個……”郝自然連連擺手:“村里好的很,哪有什么事兒要你來操心的。”“那……你呢?”張軍愣了愣,不死心地問。“我?我也好的很,村里和東頭的幾個村莊一起搞了個大項目,開辟了老大一塊地做綠色生態(tài)種植基地,還順帶弄起農(nóng)家樂,何老頭家的荷花釀酒更是成了村里的金字招牌呢,”郝自然笑著說,“村里頭的日子現(xiàn)在是過得風生水起,大家的生活都快活著吶!”張軍還想說些什么,中巴車卻要開了,郝自然用胳膊肘頂了頂張軍的胸膛,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轉(zhuǎn)身上了車。

“對不起!阿然哥!”車開了,張軍看見郝自然在車窗內(nèi)訝異地笑了笑,自己也釋然地微笑起來,他大力地揮手,目送著中巴車遠去。

張軍抬起頭,明月映入他有些酸澀的眼睛,今晚的月色也很美,只是城里的月光沒有鄉(xiāng)里那么靜謐澄澈。但張軍還是聞到了,那股淡淡的荷花酒香,縈繞著熟睡的懵懂少年,亦充斥著張軍有光芒閃爍的眼眶。

(作者:孔沁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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