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 ? ? ? 退著回到故鄉
? ? ? ? ? ? ? ? ——《我的詩篇》片尾曲
改編自工人詩人唐以洪的同名詩作
作詞:唐以洪? 秦曉宇
作曲:蔣山
演唱:蔣山
從北京退到南京
從東莞退到西寧
從擁擠退到空曠
從轟鳴退到寂靜
退到泥土、草木
從工廠退到工地
從機器退到螺絲
從工號退到名字
從衰老退到年少
從衰老退到青春年少
從衰老退到青春年少
故鄉依然很遠
是一只走失的草鞋
再從年少繼續后退
退,繼續退
退,繼續退
退到母親的身體里
那里沒有榮辱
那里沒有貴賤
那里沒有城鄉
沒有淚水
那里沒有貧窮
那里沒有富貴
相遇的? 都是親人
這兩年,每到春節,返鄉筆記、農村觀察類新聞都會刷爆媒體使用者的生活。我將對象定義為媒體使用者,是因為對于那些未曾使用媒體的人們,如農村留守的老人、婦女和兒童,這股熱鬧往往并沒有波及他們。而使用媒體的人,也就是從鄉村出去的精英們,春節過后,便很快又會離開鄉村進入城市。這些留守的人們,生活便又回復了常態,事實上除了過年親人團聚的熱鬧,他們的生活也沒什么變化。這讓我想到楊東平老師評論返鄉筆記的文章《返鄉筆記熱度過后,農村的出路何在?》?是否精英們除了寫寫文章,當真就什么也沒做不了?又是否除了離開就別無選擇沒有另外一條路可走?
鑒于這種思考,2016年春節之后,我堅定的選擇了留在家鄉。其實決定早在年前回到家里那一天就做了。那一天,我聽到了幾件在家人、鄉親們習以為常,但在我卻覺得異常殘酷、很難接受的事情:一件是從小一起長大的一個伙伴的母親在家去世十天左右才因其在外打工的丈夫打電話回家聯系不上后托親人上門查看,最后破門而入被發現其人已經死亡;另一件是就在我回到家的前一天,村里另一位嬸子跟丈夫一起干活時,突然倒地身亡,據說當時她還哈哈大笑。兩者的死亡除了跟疾病有關,更與當前農村的制度、文化息息相關。經過國家對農村的投入以及鄉親們在城市的“奮斗”,現在鄉親們的物質生活確實豐富了不少,生活習慣與消費習慣也都發生了很多變化,可是很多文化知識與常識,卻深深的匱乏,比如關于身體與疾病的知識。而在參加伙伴的母親的葬禮時,我還聽到了更多讓人寒心的事——另一個不遠的村子里,有一對老夫婦一起開煤氣自殺,原因是老奶奶癱瘓了,老爺爺無力侍候了。而聽說在他們死后,他們的兒子回來找到鎮政府鬧事要了三萬元賠償;還有一對獨家村的老夫婦,老爺爺到紅薯窖儲存紅薯時,因為空氣不流通窒息而死,老奶奶失明了,找不到老伴后來不小心掉下去了。在這個過程中,他們的一個女兒因為下午干活回家路過沒有看到父母,早上看到過,就回頭去找,最后雖然發現了,卻還是雙雙死去了。聽說老夫婦留下了大量的糧食,還有兩萬現金。多勤勞的老人啊。
這幾件事加在一起,讓我深感鄉村建設的迫切性。可是如果我也像其他人一樣離開了,那又有什么意義呢?又談何建設呢?我什么時候能回來?我想起我聽到很多人對我說過的話——農村是回不去的。也想起在外面打工時認識的一位朋友的話——不衣錦不還鄉。
我并非不知道回到故鄉的艱難。故鄉似乎越來越多成為上一輩人退守之地,是在外面城市無法生存了,才退回來的,年輕人依然在往城鎮走,而且不愿回來。村莊給大家的感覺也是沒有希望的,沒有經濟支撐,沒有發展空間,只有沉重的體力勞動、貧窮和很多惡俗,以及單一的三觀。村莊是落后的,從物質到精神。故鄉也確實沒有那么美好,像上面歌詞中寫到的“那里沒有榮辱,那里沒有貴賤,那里沒有城鄉,沒有淚水,那里沒有貧窮,那里沒有富貴,相遇的,都是親人”。特別是像我這樣一個沒有什么資本積累又人微言輕、與村莊疏遠已久的、父母眼中的“不靠譜”青年。而在只有單一三觀的農村,在不容許有“異類”存在的中國,在這個嫌貧愛富、笑貧不笑娼的時代,我的返鄉注定被父老鄉親們笑話。“人家都出去打工,你一個大小伙子呆在家里不出去”、“混了這么多年連個媳婦也沒有”......現實中的例子更是見多了。而從小就學過的課文《我的叔叔于勒》,多年來亦一直縈繞在心頭,因為我身邊,就有這樣一個叔叔.....我們的文化又在多大程度上真正的去尊重過一個普通的人呢?尊重總是屬于那些功成名就的人,屬于強者。
圍繞著新舊兩代人不同的觀念,我和父母已經發生了幾次的爭吵。也許怪我依然太年輕氣盛、憤世嫉俗吧。多年來自己一直思考農村問題,從觀念到現象,無不感覺人們都是某些觀念的“犧牲品”,結婚生子成家立業,這些觀念在過去也許無可厚非,但當下的社會現實又是什么樣的呢?我怎么能再去繼續做這種犧牲品呢?特別是生孩子這種事,我覺得太多生命是被粗制濫造、不負責任的帶到這個世界上的,結果是成為留守兒童甚至是棄兒,成為貧窮的傳遞者。生命難道不應該是愛的結晶嗎?面對他們明知的錯誤,我應該保持沉默、聽話而不是“頂嘴”嗎?我應該一切向錢看齊,一定要出去打工、連一年乃至半年的時間不打工做點自己想做的事都不可以嗎?我應該對他們負責而不對自己負責,然后也趕緊生個孩子讓他/她成為留守兒童嗎?
不,我絕不讓這一切發生。
我想起我曾經走過的彎路。當年,為了不用父親的健康換自己的學業,我選擇了輟學;而后為了掙錢,我輕信誤入過傳銷。我一度認為父老鄉親所有的苦難,都是因為物質的貧窮,覺得只要賺了錢,就能改變家人的生活乃至命運。可是從傳銷出來,我才明白——精神和思想的貧窮比物質的貧窮更可怕。
什么是精神?以貧窮為例,誰都不喜歡貧窮,都渴望致富(但其實也有安貧樂道的人,有甘于樸素的人,如顏回),但生財有道,就是精神,而不像今天,笑貧不笑娼。
今天的中國太需要移風易俗、需要觀念的轉變了。而這,就是我想在家里做的事情。雖然我知道這一切很難,甚至比發展經濟更難。可是想想這么多年,我已經壓抑忍受的太多了,我做過的很多決定,都是在現實與理想之間,最后妥協于現實。在這個國家,有多少人真正的知行合一過呢?因為在一個整齊劃一的大環境里,個體要想做自己,就站在了大環境的對立面,個體是很難承受這種強大的精神壓力的。
事實上,面對這種壓力(其實更精確的說,可以說得上是壓迫與扼殺了),我也不是沒想過逃離,更甚至于希望農村快點消亡,帶走所有這些僵化的觀念、習俗。但很顯然這不現實,并且我之所以要從事這鄉村建設,更多是出于一種“不忍”(這個詞是我在看鄧飛的《免費午餐》一書時看到后并認同的,與責任相比,我可能更貼近這個詞)。我自幼就有隱居厭世的想法,可是這么多年一直沒有做出相應的行為,最重要的一點,無非就是因為這種不忍。
另外,出于自己和朋友為我著想的對現實的考慮,我也想過出去工作,就在自己的市里。可是那樣我就無法長期生活在村子。又如何能做我想做的那些事情呢?
我不知道故鄉是否不可避免的要衰敗下去。因為城鎮化依然是主流聲音,而在農業收入一時難以增加的現實情況下,外出打工依然會是多數人的選擇,特別是對于沒有從事過農業活動的我的同齡人以及比我小的90后來說。幾十年的改革開放,農村只有走出去沒有走回來。而我們的教育,那么的強調愛國,卻沒有教我們愛故鄉。又或許其實,現在的我們可能連愛人都不會了,在這個一切都商品化貨幣化市場化的金錢社會,我們只愛錢,愛好享樂.....
雖然這樣的前景不容樂觀,但我給自己定下了目標。盡管疏遠村莊、伙伴和父老鄉親們已經很久了,以至于看到他們而我叫不出名字時會感到無比尷尬,我一定要走完每個家庭,去認真的統計一遍自己的村莊人口數據、兒童、婦女、老人,他們的健康,職業,工種......我要去跟村鎮兩級政府以及鄉親們推廣農民的再組織化也就是合作社。我覺得只有這才是未來的出路。我要在家里力所能及的幫助鄉親們做一些哪怕微不足道的小事。即使這一年我真的什么也沒做成,我也要把這個過程真實客觀的記錄下來,也要做一個“返鄉筆記”的持續書寫者。
我總在想父老鄉親們會思考故鄉的未來不,我看到我的爸媽都沒怎么想。也許在他們心里,已經做好了自己這一代人“犧牲”的準備吧,他們連自己的未來,可能都很少思考。至于后輩們,只要他們過上他們自己認為好的生活就可以了。
? 其實我并不愿意用故鄉這個詞,我更愿意用家鄉這個詞。“故”字更多表示已經成為過去式了,然而不論從哪個方面來說,我的家鄉對我來說,都還沒有成為過去式。雖然我已經有好多年沒有在村里長住了,但是我還沒有搬遷到鎮上或者縣城,并且以后也不打算搬走。我的父母還在這里居住,以及很多的父老鄉親。
我們總在說故鄉,我們又是否真的了解故鄉的呢?故鄉是什么?還有我們與故鄉的關系,又是怎樣的?她真的貧窮、落后嗎?她有什么?文化、資源、風俗、歷史?可能很多人都不知道,即或知道,但因為沒有產生顯性的價值,也就是拿得到手的貨幣收入,因此,她便是貧窮的。而跟城市對比,她則是落后的。但城市又是如何發展起來的呢?雖然我們是父母生養的,但我們又確是實實在在的依賴了這一方水土,是這里的水土養大的,即所謂“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 當我們看產出看價值看貨幣收入看發展的時候,我們應該看到最本質的東西,那就是人的勞動和大自然提供的資源。
我知道不能用道德去要求每個人去愛故鄉,去守護故鄉,去回到故鄉。但正如中國愛故鄉文化發展促進會(籌) 秘書長、小毛驢市民農園副總經理黃志友老師所說——愛故鄉,是一種需要和責任。“我們80后出生的一代,是最后一代既受益于傳統農耕文明的滋潤,又經歷了工業文明的洗禮的一代,我們有條件、有情懷、有責任成為承前啟后、開創生態文明時代的主力軍。過度消費主義的生活方式導致的人類的繁榮與自然環境的衰敗,我們每個人并非是無辜的,我們既是問題的制造者,也是救贖者。與其說鄉村在工業化、城市化的進程中衰敗了,不如說相對于城市的岌岌可危,鄉村乃是風生水起,這,正是愛故鄉的價值所在。愛故鄉是百年大計,是人類最后的諾亞方舟。如果連這個也被玷污,人類將如何自救?百年全球化、工業化、城市化、商業化,把大自然和人性無情地踐踏,留給自救的時間不多了!以歷史的眼光,未來的高度,人類生存的使命,愛故鄉事業應該有更高的理想、責任和擔當。”愛故鄉,已經是形勢使然。
追求好的物質生活與個人發展、逃離沉重的體力勞動與某些惡俗是人的趨利避害的本能乃至正當的欲望,個體的選擇也只是順應了國家的宏觀發展政策與社會的大潮。但如果只是自己逃離了,而親人還在這里受苦,那我們真的可以心安理得的享受一切嗎?為了追求這些,有多少子女實際上讓父母承擔了“代際剝削”?為了追求這些,我們的環境付出了多大的代價?為了追求這些,我們的社會又出了多少問題? 而如果我們只是盲目的去順應國家政策與潮流,那我們作為人的主觀能動性還有嗎(很多人確實沒有,有的只是隨波逐流,是中國文化與教育的失敗?)?我們又如何能期望產生一個自己理想中的家園?
事實上在14年參加“農村可持續發展青年人才培養計劃”進入鄉建以前,我就想過要回到故鄉。我也有過城市夢,我曾經夢想在深圳開一家書吧,然后在那里立足下來,并找到志同道合的伙伴,積累更多的資源以后回來故鄉創業。可是深圳缺少這些嗎?當初為了知行合一,我離開深圳到北京投奔鄉建,可是兩年后,我能因為返鄉的這些困難就不回來嗎?我應該在實際行動的過程中遇到困難后去解決困難,而不是逃避困難。并且即使積累了一些資源,要從事鄉村建設,我們所面對的主要困難,還是一樣的——人的觀念的轉變。如果要說現實的困難,跟早期鄉建事業的開路人相比,今天我來做鄉建的條件已經好很多了,不是嗎?每當面對現實問題,我總是會想起這兩年所認識的那些老師,其中最觸動我的,便是著名的標哥和他的故事。想到他從幫鄉親們維權,到后來帶著鄉親們做合作社,直到40歲才結婚;而原本,他也可以做一個利己主義的精英的。
最后,我之所以說試著回到故鄉,是因為我不知道這一年自己能折騰出什么,這一年可以說只能算是一個嘗試。當然并不是盲目的回來的,心中有很多想法,而有很多想法兩年前就有了,只是始終沒有順從自己的內心,可以說是走了一種錯誤的路徑。就像去年在何慧麗老師創辦的弘農書院的“大學生農村創業懇談會”上,來自鄉愁經濟的臺灣的劉昭吟老師在回答同學們關于創業資源的來源時曾說:“資源不會自動來找你們,應該是你們自己去找資源”。
說了這么多,最想說的是,人生,很多時候,就是一個不斷試錯的過程,不是嗎?在試錯的過程中,除了可以發現自己,找到自己最想做的事,最適合做的事;還能突破自己,打破自己、身邊的環境輸給你的種種自我限制。對我來說,鄉建已經成為我這輩子的奮斗目標,我已經把它當作自己畢生的事業來做,即使這一年試驗證明,我可能不適合做組織工作,未來我不在故鄉做鄉村建設,但到那時,借用別人一句話——吾心安處即是鄉。我之所以執意要回到這個具體的時空的故鄉,也只是出于對故鄉的感情與牽絆。
這應該算是我人生這么多年最“離經叛道”的一次選擇,雖然面臨著種種的不理解,但我已經不再感到孤獨。就讓時間來證明一切吧。我將用這一年的時間,去讓鄉親們習慣我的存在,一個“異類”的存在,去重新建立信任,也試圖建立理解。用我的真誠,百折不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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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 ? ? ? ? ? ? ? ? ? ? ? 2016年3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