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歌行|4.似曾相識的鳳凰

古鎮。經過櫓聲欸乃中的浙江烏鎮,榕樹氣根垂簾里的廣西黃姚,翰墨書香傳世的福建泰寧,就到了湖南的鳳凰。完全不一樣,似曾相識的鳳凰。

依山傍水,紅砂條石筑砌出既防御又防洪的屏障。城樓還是清朝年間的,歷經滄桑的大鐵門銹跡斑斑。馬頭墻飛檐翹角,沿城墻錯落延伸,墻下是裹著厚厚頭巾的苗家女子,背著小小的背簍,蹣跚走過。還有還有,土家的漢子在跳舞。沒有音樂,他就是在回龍閣古街的正中央,縱橫交錯的青石板路最熱鬧的那一點上,隨心所欲地手舞足蹈。

明媚的陽光傾瀉在他的周圍,喧鬧起我們本來就吱啞作響的興奮,展開這一場與山與水與落花繽紛的民族風情,一見傾心的相遇。

繞城蜿蜒而過的沱江,水流清澈緩和。城墻邊的河道很淺,坐在竹筏上順流而下,艄公的長篙用力一撐,柔波里飄搖的水草便隨手可以撈起來。土家吊腳樓群立在碧水的岸邊,細腳伶仃,撐著瓜柱梁枋的樓房層疊而上,座座勾連。土家人順天應人的智慧用開卯作榫的精巧,建構出空中樓閣里興興頭頭的百姓人家,櫛風沐雨數百年屹立不搖。

古城標志性的建筑還有“虹橋”,橫跨沱江,可是我更喜歡它原來的名字,“臥虹橋”。這個小鎮,本因西南方有大山形似鳳凰而得名。那山遠遠聳立在天際,巍峨得莊嚴。犬牙交錯的蒼翠峰巒環繞之中,古鎮不是蠻荒偏遠的板結,而是一派亙古沉靜的朗朗乾坤。讓所有被都市的繁華喧囂長年哽住的呼吸,終于無拘無束地暢快起來,與天荒地老前所未有地貼近。于是連彩虹經過也不忍離去,要牽起沱江的手,凝固與鳳凰遇見的這份驚喜,守護這一方水土的地靈人杰。

中營街角灰黑色墻體的南方四合院里,舊日木窗下空留著藤編靠椅、檀木方桌,不見翠翠的身影,也不見儺送和她的愛情。只有《邊城》們泛黃在那里,書頁邊緣微微卷曲,讓人去慢慢尋繹那個綽號“沈蛇崽”的小男生,是如何天天逃學挨板子,如何在亂世里跌跌撞撞地長大,如何練就一手好書法,如何做出一篇篇錦繡文章。

“在廊下看山,新綠照眼,無法形容,鳥聲之多而巧,也無可形容,”他在他出生長大的故土絮絮地說。而他天性里始終不變的一派淳良、厚道、天真,才真是叫后人無可形容。沈從文是鳳凰的明山秀水譜寫出來的,最細膩最浪漫也最悠遠的一首情歌。

“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的云,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

在他寫下這樣深情的句子的地方,在他曾經踏過穿過的巷陌里,滿眼滿眼是游人。不知道有多少是耿耿縈懷的舊地重游,又有多少是不遠萬里的慕名追尋?我們采風團這小小的一組人,彼此并不全然都是舊識,平時也很少有機會聚在一起。一路的同行同止,同歌同笑,更像是一場高潮迭起的狂歡。

夏天有不動聲色的妙語如珠,秋塵就有不假思索的急智與他針鋒相對;虔謙篤情易感,玲瑤淳真灑脫;文心老成持重,宗之斯文豁達;游總習慣謀深慮遠,劉倩始終溫和寬厚;陳謙能吃會玩的眼光其實十分敏銳細膩,維忠對大家總有兄長一樣厚道的關心縱容。還有還有,與我們一見如故的東道主,也都是性情中開朗爽利的人。陪著我們一路朝行暮宿,旅途中事無巨細都用心周到,細致體貼……你和我,我和你,走到哪里心上手邊都牽著,唯恐失散了。當然最后也總難免要分離,且把惺惺相惜的溫度定格在取景框里,折疊在行李箱中,以后每一次取出來,展開,都有微微一笑,讓各自天涯的日子,暖樹生花。

鳳凰不止有情歌,還有沱江號子,正如鳳凰不止有沈從文,還有民國總理熊希齡,還有“湘西王”陳氏兄弟,還有書畫名家黃永玉。古鎮上也不止有舊跡,還有古鎮人今天的日子,正如臨江俯看了幾百年濤生云滅的吊腳樓,轉過身來可以把街前的鋪面做成時髦的大小酒吧。“流浪者”、 “一江月”、“私奔吧”……放肆地縱容所有的不羈與任性,縱容只能到這里來才肯擲地有聲的青春。

大約是因為自己早已沒有了青春可供揮霍,我并不喜歡那種大分貝擴音器里電聲的喧囂。下意識地覺得這樣的山光水色,這樣的火磚飛檐,如果一定要有聲音,那就應該是洞簫,或橫笛,或一把行云流水的琴,或一嗓子未經雕琢的民謠。于是我離開了江邊,獨自穿街過巷,去找那一扇在進鎮子的路上瞥見過的櫥窗。

時間很緊,腳步不能太慢,眼光就格外匆忙。一條巷子連著一條巷子,巷子里的店鋪也挨肩擦膀,水漬、苔痕和蜘蛛網,接續尋常油鹽柴米的情愫。坐在門口賣花環的阿婆,以及繡荷包的小媳婦,隱約著一種久違了的,屬于記憶屬于故土的家長里短、雞犬相聞。圍墻后面有時突然伸出一枝兩枝花朵,西南亞熱帶到深秋11月依然溫潤的明媚盎然,也是久違了的。這種沒有陌生感的親切很容易讓人產生錯覺,以為這條路曾經走過,這個地方曾經來過。

讓我驚艷的櫥窗在青石板巷子的外圍。轉進去,迎面是長長短短的蠟染布女裝,幾乎每一件的花色都不一樣。款式簡練但不陳舊,而且看上去是立體剪裁的成品,不像一般大媽大嬸能夠無師自通做出來的手工。面料有單色染的,土棉布上的靛藍色特別深,花鳥圖案、幾何圖案的白色紋樣顯得格外線條分明。也有復色套染的,紡綢、細麻布或真絲,以暖色系為主,圖案紋樣大多充滿現代的變形夸張。每一件都帶著手工織染特有的溫軟,千變萬化著各自俏麗的冰片紋。

店主是兩個口齒伶俐,相當會說話的苗家小阿妹。揚起素凈而秀氣的臉,嘻嘻笑:“種藍萆就和種甘蔗是一樣的啊, 姐姐!”

栽靛植棉、紡紗織布、畫蠟挑秀、浸染剪裁,一整套的技術流程和工藝,她們自小跟著大人學。長大以后出去讀了幾年書,回來領著家鄉的姐妹們創業,用傳統的布藝制作時尚的新裝,這些衣服都是她們自己設計、剪裁、縫制。

怪不得。苗家蠟染,這一項古老得已經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出現的民間技藝,必然要經由她們年輕的雙手注入新鮮的活力,適應當代生活的需求,體現當代的審美趣味,質樸天然的藝術元素才能夠代代傳承,代代常新。

穿上她們的作品往回走,路已經認得了,每一道轉角的弧度都像是從記憶深處映刻出來的,益發覺得熟悉。將近黃昏的光影溫暖柔和,從石板巷道的腳上盤旋到青瓦的飛檐上,往復碰撞,搖蕩著過去的眼前的,虛幻的現實的畫面。似乎心里喜歡的、留戀的一切都有了著落。沒有任何掛礙,只還是要趕時間。帶著有形狀又沒有形狀的愜意,穿街走巷,與一撥又一撥閑散的游人撒肩而過,獨自不言不語,也是好風景。

似曾相識的感覺在與湘西作家交流的會場繼續攀援。文心天然的相通就不用說了,何況從作品的內容、自身的文化立場來講,我們的創作狀態很有些近似。因為他們的“少數民族”抒寫和我們的“海外華文”抒寫,相對于當代漢語文壇的總體而言,都具有地域性的文化意涵豐富而處于邊緣位置的特點。然而地域的不見得就一定是偏狹的,邊緣的也不見得就肯定是劣勢的。沈從文的情歌唱響了中國與世界,可一旦離開了湘西的文化血脈,也就失去了靈性。座中向啟軍兄筆下的湘西風情描畫、黃青松兄對土家族精神內核的闡發,以及更多不在場的湘西作家們早已用他們游走于真實湘西風物之間的文筆證明,基于原鄉本土的、個體的生命認知,恰恰是構筑文學審美廣闊空間的魅力所在,張力所在。

還有,他們的鄉音。相對正式的會談結束之后,偶然聽見他們彼此間說的方言,竟然很像很像廣西全州,我外祖母家的口音。這口音,讓似曾相識的感覺瞬間加深放大,讓原本看上去就質樸溫厚的他們,突然之間親近如老友如家人。

當夜的輕羅帷幕張開,燈火的珠簾掛起,小鎮格外激情跳躍的演示又與白天不完全一樣,風韻撩人,永夜的娉婷。還沒見過土家苗家的歌舞,還沒喝過古丈茶,還想知道關于這座古城更多的沉落與飛升、出世與歸隱……奈何已是要走,而鳳凰的夜色,竟然如此多情。

終究是初到,還是返回?終究是永別,還是暫離?——借著酒后的微醺,我的錯覺,終究是蔓延了開來。

人都說“神秘”是湘西久遠的定義,而一旦走近過,才知道“似曾相識”才是我們鳳凰傳奇的主旋律。大山與沱江的天造地設,歷史與現代的巧妙銜接,民族傳統與家國情懷的有機融合,成就了鳳凰的品性。

總有機會再去的吧。所有的偶然相遇,只要記得,就一定會重逢。

**此文曾獲《人民文學》“觀音山”杯全國游記散文大賽三等獎(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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