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 ? ? ? ? ? ? ? ? ? ? ? ? ? ? ? ? 老黃黃
? ? ? ?早就想過要寫點什么祭奠它。
老黃黃是一條狗。自我記事時起,它就已經(jīng)步入老年,又由于它有著一身黃毛,我便給了它這個昵稱。
老黃黃并沒有高貴的出身。從種族上說,它不過是尋常的“土狗”。然而,它的確又很特別。首先是它的外形。它的頭部較大,一對大大的肥厚的大耳朵向下耷拉著。看到它的面容,會很容易地使人想到“慈眉善目”這個詞。它的腹部和四肢內(nèi)側(cè)是雪白的軟毛,其它部位基調(diào)則全是一種淡淡的金黃,而且毛發(fā)根根粗壯修長,亮亮地閃著光澤,雖閱“狗”無數(shù),但我再也始終沒有在后來見到的無數(shù)黃狗中發(fā)現(xiàn)這種脫俗的黃。它很節(jié)儉。每次吃飯,它總是一點一點地從容進食,最后一粒不剩,絕不浪費,且從不顯出狼吞虎咽的討厭相。更令人喝彩的,是它那種威風凜凜的大將風度。它雖膘肥體壯但個頭不大,可它卻特別善斗,而且在村莊的狗群中享有威名,本村莊的狗從來不敢向它發(fā)起挑釁“單挑”,即使是結(jié)伙,也僅能恃眾自保。我也曾無數(shù)次見到它與別的村莊數(shù)倍于己的狗群對峙。此時的它,眥牙裂嘴,怒目圓睜,脊毛直豎,悶聲低吼,周身透出一種泰山壓頂、排山倒海、攝人心魄的威嚴。雖敵眾我寡,它亦凜然不懼。多數(shù)情況下,敵人總是在“心戰(zhàn)”中敗下陣來,讓老黃黃兵不血刃地取得勝利。令人稱道的是,它從不得寸進尺,恃強凌弱,死纏爛打,總是見好就收,顯得那么大度。它那條令人稱奇的集中體現(xiàn)大將風度的異乎尋常的毛茸茸的大尾巴,總是驕傲地豎起并向前卷成一個圓圈,即使是在以寡敵眾的戰(zhàn)斗中不利,它也尾巴不倒、精神不敗。它在我的印象中絕對沒有“夾尾巴”的形象,唯一放下尾巴是在睡覺時。總之,它周身透著一種貴族氣質(zhì)、王者風范,在狗群中總是顯得那么高貴、特別、卓爾不群。它是一條種族平凡卻品格高貴的狗。
老黃黃堪稱盡職守責的典范。它的“睡床”,總是在屋外的柴草堆上,為的是二十四小時看家護院。它每日夙興夜寐,恪盡職守,從無絲毫懈怠。外人自不必說,即便是天天須從門前經(jīng)過去勞作的本村莊的人們,在經(jīng)過我家時都要一無例外地享受它狂吠“護送”的“禮遇”,這時,他們便驚惶地伸著鋤頭或是扁擔等勞動工具抵御它貌似兇惡的進攻。其實我知道,這種進攻不過是一種“警鐘長鳴”、警誡恫嚇式的例行公事,意在顯示此處防范森嚴,讓人戒除非份之想,正如解放初毛澤東指揮下的“炮擊金門”,“政治意義”多于“軍事意義”。雖說如此,可往來人懾其“威名”,卻從不敢掉以輕心,每次都是全力防御,極盡狼狽,因而也對它傷透了腦筋,每遭其“護送”必惡語咒罵。久而久之,人們也習以為常。一日,本村一老者荷鋤經(jīng)過,正值老黃黃打盹,他便躡手躡腳碎步疾走,果然快出“護送”范圍而老黃黃破天荒地仍未發(fā)覺。一貫詼諧有趣的老頭為這一意外心下甚喜,然而卻也陡覺不甚“過癮”,于是放下鋤頭在地下大力一挖,老黃黃猛然驚醒,或許一則為有人居然敢于向它挑釁,二則為自己瞌睡失職,惱羞成怒,以異于尋常的架勢猛撲過來,把老頭嚇得屁滾尿流,落荒而逃,一時傳為笑談。
最最令人感嘆的,是老黃黃的通情重義。它一直是我忠實的朋友、忠誠的衛(wèi)士。小學時,我上學須走兩里多路,途經(jīng)多戶養(yǎng)有惡狗的人家。老黃黃便自覺充當我的“保鏢”。一路上,它躥前躥后,這里嗅嗅,那里聞聞,有時遠遠地跑到前面“哨探”,有時又耽于在路邊草叢里追蝴蝶逐老鼠的游戲,遠遠地落在后面。但是,每當快接近有惡狗“把守”的“據(jù)點”時,它總會預先老老實實地在跑在我前面充當開路先鋒,快到惡狗家門口時,它就會使出無師自通的“調(diào)虎離山”之計,故意鬧出點響動把惡狗引到一邊去,向其發(fā)出低吼,警告它不可“輕舉妄動”。它們互相繞著對方打圈圈,一如打斗片中拳擊手對峙一般,十分有趣。但因為大家都是“熟狗”,彼此知曉底細,而且所為之事也并不涉及“原則”,無非就是“借路”通行,所以一般也并不動真格。估摸著我脫離危險了,老黃黃也就無心“戀戰(zhàn)”,撇下敵人急急追來,對手也會“罷兵回營”。就這樣,每次我上學,老黃黃都會一路護送,而且每次都是到校門口止步,一直目送著我走進學校,直到看不到我的影子了,它才放心地掉轉(zhuǎn)頭回家吃早飯。我常常回頭,都看見它在一動不動地注視著我,老黃黃就是這樣毫不懈怠地履行著保鏢的職責,無論春夏秋冬、酷暑嚴寒,從不間斷。每當我放學歸來,它總會興高彩烈地舞動它那條大尾巴,并圍著我小孩子似地歡蹦亂跳。一次我放學后從屋旁斜坡上急跑下來,一邊大聲叫著它的名字,它聽到后飛跑過來,不料一下將我絆倒,我的手肘被地下的尖石子刺出了一個大口子,鮮血直流。這時,老黃黃似乎也知道自己做了壞事,靜靜地站在我面前,耷拉著腦袋,而且一貫高舉起的大尾巴,此時也放了下來,仿佛做錯事的孩子低頭認錯一般。我的心不禁為之一酸,蹲下身輕輕拍了拍它的頭以示赦免,它頓時恢復了神氣。它還是我勞動的幫手。曬谷子時,我便是守護人。狡猾的麻雀和貪嘴的雞總是令人防不勝防,總不得讓我安心看書。此時,我吆喝一聲,伏在我旁邊閉目養(yǎng)神的老黃黃就會一躍而起,沖向貪嘴者,把它們追得四散開去。不過這招我除非被書迷住,一般慎用,因為過份賣力的老黃黃這時卻不大懂得方法,往往沖進谷子中,把谷子踢得四處飛濺。
很快,我小學畢業(yè),得到離家數(shù)十里的中學去讀書。這時,老黃黃已是老態(tài)龍鐘。開學那天,老黃黃以為我還是像往常那樣,它沒吃飯就要跟著我走,我趕它它也不回。無奈,我們只好帶著它一同去趕車。走了十多里到了小站,看到我們登上了一個“四只腳”的龐然大物,老黃黃懵了,站在外面不知所措。我從車窗向它揮手,大聲叫它回去,可它聽不懂,仍然傻傻地站在那兒。車子啟動了,老黃黃愣了愣,隨即撒開腿跟在汽車揚起的塵土里追來,我大聲地對它喊著,可它不聽。漸漸地,汽車速度越來越快,老黃黃和我們的距離越拉越遠,它終于絕望地停了下來,百思不解地朝漸行漸遠的汽車張望著。 想到老黃黃又得走上十多里才能回去吃上飯,我不禁感到心疼。可更令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這僅然是我和老黃黃的永別。在學校讀了一周寄宿后,我懷著迫切的心情雀躍著往家趕,我想念家中的親人,想念我的伙伴,想念家鄉(xiāng)的一草一木,更萬分想念我的老黃黃。到了家邊,我忘了長途步行的疲勞,高聲叫著老黃黃的名字,向家里跑去。然而,我只看到欣喜地出來迎接我的媽媽,我感到了一種不祥的靜穆。我顧不上說別的,急切地問媽媽老黃黃哪去了,媽媽支吾著說大概出去玩了,我盡管有點疑惑,但是我寧愿相信媽媽的話。晚飯熟了,天也黑了,老黃黃還沒有回,這是絕無僅有的事。疑竇叢生的我再一次追問,媽媽終于說出了實情:鑒于老黃黃年老多病,家里把它賣了!
于當時的我,這絕不亞于一聲晴天霹靂。老黃黃年老被賣無疑是被打殺賣肉吃。想到和老黃黃的情誼被硬生生地扯斷,想到老黃黃的可憐結(jié)局,我不禁悲從中來,肝腸寸斷,放聲大哭,淚飛如雨!盡管有點心理準備,可媽媽還是沒想到我會有這么強烈的反應,一時慌了手腳,急忙百般勸慰。好半天,我的心情才稍稍平息,勉強止住了哭聲。雖然早就已經(jīng)饑腸轆轆,可我完全沒有了食欲和饑餓感。萬分悲痛的我不停地憤怒責問父母,為什么要賣掉我忠實的朋友?
多年來,每當想到老黃黃,我還是不免感慨不已。每當看到見利忘義、虛偽自私、冷酷無情然而卻頂著“萬物之靈”桂冠的所謂的“人”,我就會想起我的老黃黃,懷念我的老黃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