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上,有兩樣東西能使人不老。一個是死亡,一個是攝影。
死亡雖使人不老,卻令人恐懼。我看到過很多死亡,但他們都與我毫無干系,在他們離開人世的消息傳來時,我只是暗自感嘆世事無常,然后記著他們最后的樣子繼續波瀾不驚地生活。
但是,五年前父親的意外離世,卻讓我對于死亡有了真實深刻的體會,它不再只是一個新聞或是一個茶余飯后的談資,我不可能再像從前那樣感嘆著,然后很快忘懷了。一年又一年過去了,我們都漸漸長大了,樣貌也發生了變化,而父親,他始終在記憶里那樣笑著,那樣怒著,那樣地看著我們。他被留在了時間的那頭,終是不再向前。
我不會有看見他一天天衰老卻又無能無力的傷感,但我卻日夜渴望著能看見白發爬上他的發梢,皺紋布滿他的臉頰。這種永遠不再變化的容顏,每每想起,總會讓人眼角發酸。
而攝影,卻帶給人快樂。
拍的人透過鏡頭看到大千世界,所以他快樂;被拍的人留住了自己那時的記憶,所以他快樂。
攝影就是在不斷定格。我們不斷按下快門,也不斷定格記憶。這些記憶,留給自己,也留給后人。千百年后的人們看見這一幅幅遠去的畫面,應該也能清晰地感受到我們這個時代的脈搏,感受到我們怎樣活著,怎樣表達喜悅,怎樣表達悲傷。
第一次發現攝影的趣味是在高二。高二是高中的分水嶺,無休止的忙碌就是從這個時候漸漸襲來的。人就是這樣一種神奇的物種,無論多忙,他們都有心情給自己找點樂子,所謂勞逸結合才能事半功倍嘛。每逢大考結束,宿舍幾個小姑娘總是會互相慫恿著出去玩。只要一人提出此想法,只消反復念叨上幾句,另外幾人原本學習到天荒地老的誓言頃刻也就土崩瓦解,然后毫無罪惡感地開心出門了。
在那一次次地游玩中,我驚訝地發現花可以開得那樣美,草可以綠得那樣嫩,樹可以長得那樣怪,世間生靈的自由搭配可以那樣和諧而又驚艷無比。然而,這些美好如果只放在眼睛里,留在記憶里,很快它們就會隨著花草的凋零、萬物的更迭一起消失在記憶之海中。
那么,拍下來,對,拍下來就不用擔心它們在與時間對抗的途中敗下陣來,所有的美好都可以保存下來。
這是最初對于攝影朦朦朧朧的感知,我也抱著這樣的想法一直用手機拍著身邊的事物。
后來,無意間又對攝影有了新的認識。女孩子在一起總少不了自拍或者互相拍,當時也許是因為景色太吸引人,也許是因為無聊或者其他原因拍下照片,但在以后的日子里翻看這些照片時,無數的記憶卻如洪水一般翻涌而來,當時的笑聲,當時的心情,當時的景色,仿佛老電影一樣在眼前緩緩播放,心情也隨之波動起來。
攝影,原來還能喚醒人的記憶。突然想起從前某個學長的一句話,他說,也許攝影的意義在于-------在你孤寂無助時,能以回憶取暖。
喜歡上攝影之后便很快決定大學要讀攝影專業,然后做一個職業攝影師。一番了解后才發現,一本院校并沒有攝影專業,而且,攝影是一個非常燒錢的愛好,動輒成千上萬的機身和鏡頭不是我這種普通家庭負擔得起的?!吧侥沁叺纳桨。o我的幻想打了一個零分?!边@時想起初中學的第一篇課文,一邊自嘲,一邊心塞。現實總愛戲弄夢想,在它抖動翅膀準備展翅高飛時,冷不丁地給它潑上一頭冷水。
高考志愿雖然很想填最接近攝影的新聞專業,但最終我還是填了法學。畢竟,就業不可回避。然而生活有時就像每晚八點狗血的連續劇,不到最后,誰也猜不到結局如何。由于分數不夠,我被調劑到了學校相對冷門的新聞系。陰差陽錯的,我又站到了離夢想最近的地方。
進入大學后的第一節課便是攝影課。那是在軍訓期間,學校給我們班里每人都發了一臺單反,用來拍攝軍訓生活。鑒于我們大多數人都不會使用單反,學校特意邀請已經成立了自己的攝影工作室的學長來為我們講解基礎單反使用知識。印象最深的是,我當時初次使用單反,連快門在哪都摸不到,只得尷尬地聽著身邊同學們的相機不斷傳出的“喀喀”聲。至于后面學長所講的快門速度、光圈、感光度,也是一知半解、云里霧里。
雖然第一節課受挫,但我并不覺得難過。相反,接下來的幾天里,我非常興奮,因為那么快就能開始學習攝影是我之前沒有想到的。每天軍訓的休息時間,我都會拿起相機拍下樹葉,拍下路燈,拍下體育館,拍下走過的人,拍下所有吸引我的東西。漸漸地,我在實踐中明白了快門速度、光圈、感光度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到這時,我對攝影又有了新的看法--------原來這個世界可以用我們想要的方式記錄下來。之前用手機拍攝,主要是復制世界原本的樣子??墒乾F在用單反拍攝,我可以通過調整參數,把一樣的場景拍出不一樣的風格,或明或暗,或冷或暖,或文藝或復古……不同的參數有無數種組合方式,也就誕生了無數的畫面效果,單純的隨手拍變成了靈魂的創作,從復制世界到創造世界,我沉溺其中,無法自拔。
在最后的軍訓攝影作品大賽中,我獲得了三等獎。雖然不是很高的名次,但我卻暗自欣喜了很久。每個人在自己在乎的領域里得到肯定要比在其他領域得到肯定興奮得多,我當然也是如此。
生活在不斷前進,對攝影的理解之路也從未停止。大一的蘇州采風之行又帶來了新的體驗。
在蘇州的大街小巷穿梭時,鏡頭捕捉到許多形形色色的人,可當快門按下的那一刻,他們卻展現了驚人的相似之處。
早上,我看見一個穿著素布灰衣的老人安靜地坐在候車長凳上,等著不知何時到站的下一班公交車。
在博物館,一個女孩出神地望著窗外水墨潑成的風景,仿佛在等待某個人微笑著向她走來。
景區里,賣工藝品的小商販耐心的守在自己的攤位前,探身向前張望著,等著某個按捺不住好奇心的孩子湊上前來。
歸途中路過一家精致的婚禮定制店,透過玻璃窗我看見女老板專注認真的側影,她在等待著隨時可能到來的某對洋溢著幸福氣息的新人。
這些人的生活從未有過交集,往后的歲月里也許同是陌路,但他們卻又那么剛好地出現在了我的鏡頭里,共同默契無聲地詮釋著“等待”。如果沒有攝影,他們會有聯系嗎?即使這樣的聯系并不為他們自身所知,也不會對他們的生活產生任何影響。
高山平原,大陸滄海,世界很大,世界上的人也很多。我們每個人都在自己的世界里平靜地生活著,從不過問同一經度或是同一緯度的人們此時此刻正在做什么。但是攝影,它把無論是近在咫尺還是相隔萬里的人們都聯系起來,或是因為他們有著相同的膚色,或是因為他們有著相似的情感,或是他們有著共同的信仰……攝影作為一條紐帶,實現的是一種文化上的聯系,是一種抽象無形的聯系。
不同的階段對攝影的理解都在變化,都在豐富,但是攝影的魅力究竟在哪里?攝影的意義又是什么?
為什么那么多人前仆后繼、孜孜不倦?
也許是因為他們也還未找到自己心中想要的答案。
而我,也還在路上,繼續定格,繼續尋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