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云收盡溢清寒,銀漢無聲轉玉盤。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
1
中秋節的前一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
夢里我穿過鐵路,走泥濘的小道上,兩邊是莊稼地,都是綠色的秸稈,不知是什么作物,我好奇地望著不遠處錯落的房子,心里想,這個地方,好像來過。
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在做夢,心里還有一點小欣喜,好久沒有夢到這里了,估計能看到老房子啊。
老房子,又是好久沒有回去也沒有夢到的姥姥家。
我慢慢地走著,覺得夢里的景象沒有足夠還原現實,這里應該有座三層小樓,住著附近工廠的工人,那邊其實不是水池,應該是個小賣部。
我饒有興致地四處打量,遠遠地看到一個小男孩,他背著書包蹦蹦跳跳地走著,我一眼就認出,那是小時候的自己。
我見怪不怪,這樣的夢不是第一次了,我經常會夢到曾經的自己,有時在課堂上,有時在家里,有時也在姥姥家。
在夢里,我更多的像是一個看客,看著那些人上演著一場場與記憶有些許關系但又截然不同的故事。
我緊走了幾步,跟在曾經的自己身后,一直走到路的盡頭,然后就看到姥爺站在家門口微笑著朝我們招手。
準確地說,應該是朝曾經的自己招手。
我站在夢里的姥姥家門口上下張望,這不像是我印象中的老房子,看著很新,也很干凈,朱紅色的大門還泛著光,透過玻璃看著姥姥在倒水,姥爺拉著幼小的自己進門,然后在廚房張羅飯菜。
不知過了多久,我聽到一聲“姥爺我走啦”,然后看到姥姥姥爺將幼小的自己送出門去,我站在姥爺身旁,目送那個蹦蹦跳跳的自己消失在路的盡頭。
我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也準準備離開。
這時,姥爺突然轉過身看著我說:臭小子,這么久都不來看姥姥姥爺,是不是把我們忘記啦?
猛然間,我就驚醒了。
醒來后,我想起夢中的情景,心想,這不是姥爺。我的姥爺,從來沒有問過,你為什么不來看我?
2
記得在我參加工作后,姥爺的身體就一年不如一年了。
先是耳朵開始背得厲害,有時我和姥姥在客廳喊他,他也聽不到,有時我們說句話,姥爺能會意成其他意思,我笑他是故意的,他擺擺手,哪有,是真的老嘍。
姥爺雖然耳朵背,可電話鈴聲卻能聽得格外真切。
我在北京工作,有時給父母兩周打一次電話,每次掛電話時,我媽都會說,給你姥爺打個電話,你姥爺那么疼你。
我媽有時會帶有責怪的語氣,覺得我給姥爺打電話的次數太少,我撥過電話去,沒響幾聲,就會聽到姥爺低沉的一聲“喂”。
我喊一聲“姥爺”,那邊的聲音就會立馬高了八度,特別開心地說,哎呦,是我的外孫呀。
接下來就是姥爺問我工作累不累,最近好不好,錢夠不夠,飯有沒有吃飽,有沒有感冒生病。
一個個問題問完后,姥爺才會拖長聲音喊姥姥,老不死的,快來接電話,是咱外孫!
后來,姥姥告訴我,多少年,只要家里電話響,無論姥爺在干嘛,都會趕緊放下手頭的事緊走幾步去接,嘴里還念叨,應該是我外孫的電話,應該是吧。
如果不是我,姥爺接完電話就會微微嘆口氣,也不說話,悶著抽根煙。如果是我,姥爺就會興高采烈,躺在床上,一邊拿按摩捶敲著自己的腿,一邊和姥姥說我小時候的事情。
我媽曾說,你姥爺念叨起你來,能說到后半夜呢。
我問,真的?
姥姥在一旁搭腔,是啊,說多少遍都行,我們都老了,也沒事干,就愛回憶你小時候的事兒。
有幾次,我在和姥爺掛電話時帶著歉意說,姥爺,我以后一定經常給你打電話。
姥爺都說,不用,你工作那么忙,別惦記我們,我們好著呢,你不用總打。
頓了頓,姥爺又說,一兩個星期打一次就行了。
3
后來,姥爺的記憶力也開始漸漸不好。
炒菜時不記得是不是放過鹽,有時菜很淡,有時卻特別咸,經常不記得鑰匙放在哪里,也不記得把剛拿回來的報紙塞到了什么地方。
于是,姥爺做飯的速度越來越慢,有時甚至會忘記自己是不是做過飯,姥姥一邊數落他,一邊拿起紙筆幫他記事。
但是,只要我回去看望他們,姥爺都會提前一兩天就開始準備,讓姥姥記下要買的蔬果,大清早起床就去菜市場買菜,然后提前一天就準備好所有的食材。
每次只要我回去,總在家門口就聽到姥爺在廚房忙碌的聲音,叮叮當當的好像是定心丸,我都會中氣十足地喊,姥爺我回來啦!
每次姥爺把我迎進屋,笑呵呵地給我端茶倒水,拿水果,然后鉆進廚房繼續忙活,姥姥坐在沙發上撇撇嘴,瞧你姥爺,好久沒見他這么高興啦。
姥爺會做我最愛吃的菜,紅燒鱸魚、糖醋丸子、小蔥拌豆腐……但年紀大了也會忘事,有時我說這個菜很淡,姥爺就會趕緊抓點鹽放進去,懊惱地說,老了,不中用了。
我回去看望他們,都是姥姥拉著我問東問西,姥爺坐在一旁笑呵呵地看,催我吃菜,看著我吃得狼吞虎咽的樣子,姥爺就心滿意足地直點頭。
午飯后,姥爺躺一會兒就要去外面看人下棋,臨走時偷偷塞給我零花錢,還叮囑我不要告訴我媽。
直到下午我走時,姥爺都沒回來,我有時去街邊找他,跟他說我走了,過兩天再來看你。
姥爺站起來端著茶杯,笑瞇瞇地說,沒事,你忙你的。
姥爺說,我們好著呢,你不用回來。
4
后來工作越來越忙,于是越來越少地給他們打電話,越來越少地去看望他們,偶爾我會接到姥爺的電話,還會微微吃驚,姥爺,你怎么給我打電話了?
姥爺會說,哎呀,要給你媽打,結果撥成你的號碼了,錯啦錯啦。
后來,姥姥告訴我,那是你姥爺故意的,他想你了。
有一次,我在開會,看到是姥爺的電話就掛了,沒過多久又打了過來,我說姥爺我在開會,一會兒給你打回去,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啊?
姥爺連忙說,打錯了打錯了,你忙你的,不用再打回來。
開完會后,我給姥爺打電話,有些抱歉地說,姥爺,我是不是好久沒有給你打電話了?
姥爺說,沒有啦,是姥爺閑著沒事做,就問問你最近好不好。你有就是二十天沒往家里打電話啦。
我微微有些吃驚,有那么久了?二十天了嗎?
姥爺說,恩恩,對。
后來我偷偷問起姥姥,這才知道,每次我給姥爺打一次電話后,他都會在日歷上畫一個圈,然后就數著日子,和姥姥念叨,外孫子這幾天是不是該來電話了?可是好久沒聽到聲音了喲。
我媽和姥姥都說,你姥爺其實特別想你。
可姥爺每次都說,我們好著呢。
5
沒事,我們好著呢,你不用回來。
這是姥爺對我最經常說的話,以前我都覺得姥姥姥爺確實很好,他們身體很好,他們精神也好,他們不用我回去。
于是,整日忙碌工作的我,就漸漸地不再打電話,也不再回去看望他們了。
現在想起來,姥爺是不是有些怪我?如果不是,又怎么能在夢里說,怎么好久也不去看望他們,是不是把他們忘記了。
一晃眼,姥爺去世三年了,姥姥也去世兩年了。
曾經住過的老房子早已破敗,租給了一戶小商販,早不是夢中的模樣,后來住的樓房也租給了學生小飯桌的生意人,也再沒有回去過。
就連姥姥家里曾經我熟悉的大床、沙發、五斗柜、組合柜,都在姥姥姥爺去世后,送給了鄉下的親戚和鄰居。
一切都改變了,一切都不再是記憶中的模樣。
我和姥爺的回憶,就定格在了他去世的那一刻,也會逐漸消失在這不停歇的時間里。
曾經我覺得他們不會離去,來到自己生命里的人,就會一直陪伴著我走下去,可最后還是如霧般消散,而那些話語,就成為我心中深深埋藏的一條湍急的河流,無法泅渡。
我從沒有對姥爺說過愛這個詞,最多說過想,可想念也不是時時刻刻在發生,甚至曾經覺得不以為然。
6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月。此事古難全。
姥爺不會看到我最想他的時候,因為只有他離開后,才最想念,姥爺也不會看到我最難過的時候,因為只有在他離開后,我才最難過。
你的父母,你的家人,是不是也總是在你不用回來,你不用記掛我們,我們都很好之類的話,請你不要和曾經的我一樣信以為真,多給他們打電話,多說你有多想念他們,多回去看望他們。
不然,之后再想說的時候,恐怕就沒有機會了。
只是,人為什么總要在失去后,才知道這份雋永的感情是多么的深沉,我不知道還要面對多少的選擇和離開,但姥爺用他的離開,教會我若是尚在未分別時候好好對待,總好過現在一遍遍感嘆物是人非,好過自我的懷念。
懷念遠遠不夠,甚至是如此卑微,因為懷念意味著失去,而有些失去,不可重來。
我們好著呢,好著呢,你不用回來。
也再不能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