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黃昏。料峭斜風吹打著淅淅細雨,金色的梧桐樹葉散落在冰冷漆黑的瀝青馬路上,如一條泛金的清溪。
公交車徐徐停靠“國際金融中心”站,我看見一個著職業(yè)裙裝、渾身濕淋淋的二十歲出頭的女孩子,抱著個小紙箱,艱難地擠上車。紙箱包得很簡陋馬虎,就象一座咧開嘴的尖頂小木屋,暴露出里面凌亂的卡通小鐘表、軟皮筆記本、小史努比玩偶和幾本書,還有一個小孩手掌大小的毛茸茸的仙人掌,開著一朵小指甲蓋般大的粉紅小花。在擁擠的車廂里,女孩子抱緊小紙箱,單薄的身體緊靠著一根豎著的立柱,以勉強維持平衡。她臉色臘白,神情灰暗,瘦削的臉龐濕漉漉的,看不出是雨水還是淚水。她身后,公交移動電視上,本市CBD新標志摩天大廈落成典禮的彩色氣球正漫天飛舞。
腦海中瞬間閃過好萊塢電影里極熟悉的場景——寫字樓里走出被“炒魷魚”的落魄白領,懷里抱著裝有個人雜物的紙箱,像只被主人拋棄的狗,叼著自己僅剩的骨頭、玩具或空空的食盆,無聲地離開,去尋找能夠容身的地方,去舔舐傷口,去捱過長夜。
又驀然想起,那年,自己第一次接到解聘電話,也是在這般擁擠的公交車上,也是在這般清冷的秋天里,也是在這般淅淅瀝瀝的秋雨中,也是這般沒有帶雨傘。迅速返回公司,拿走自己的幾件物品出來后,我在雨中踩著落葉,聽著雨聲,漫無目的地走了許久,才回到那間潮濕陰暗的出租屋。想來,如果我當時也像這個女孩子一樣,有一株更卑微弱小的仙人掌需要照料、呵護,我應該不會在外面漫步那么久,也應該會更快地平靜起來,去繼續(xù)日復一日的生活。
是的,俏皮的、頂著粉紅小花的仙人掌,頑皮的史努比,肯定會忠實地陪她度過一個又一個夜晚,繼續(xù)今天和明天的生活。
不知道這個女孩子有沒有“史派克”玩偶,就是史努比的哥哥,宛如骨瘦如柴、長著幾根胡子的史努比。史派克獨居沙漠,住在一棵高大的仙人掌上,所有的想法和心事,所有的開心和不開心,都只說給仙人掌聽,也只有仙人掌聽。無論離開沙漠的日子多精彩新奇,無論和弟弟的團聚多溫馨甜蜜,史派克總會回到沙漠,回到屬于自己的仙人掌窩里。每個夜晚,弟弟史努比躺在自己的小木屋頂上看著星星自言自語的時候,就是哥哥史派克躺在沙漠里的仙人掌樹上對著仙人掌說話的時候。
塵世間的仙人掌如此沉默而卑微,寬容而友好,甘愿成為無家可歸的流浪狗的小窩;而真正屬于“仙人”的“仙人掌”,本不應該是法力無邊、變幻無窮、能夠輕松困住齊天大圣的“魔掌”么?
我倒是看見過仿佛真正屬于“仙人”的“仙人掌”。那是天工造化的天險華山,有神工鬼斧的“老君犁溝”,有奇崛險峻的“仙掌峰”,整座山如頂天立地的巨掌筆直地豎著,赫然突兀,警然屹立。我為此寫了“勞累老君耕犁溝,獨擎仙掌立華山”,這才是“仙人”應有的魔法造化、大千氣象,“仙掌”應有的可畏神力、莫測神工啊。然而,正如“詩鬼”李賀所質問,“天上幾回葬神仙,漏聲相將無斷絕”?世上終究沒人見過仙人,也沒人握過或摸過仙人的手,不知道他們的手掌究竟是不是綠色的,究竟是不是帶刺。要追究仙人掌這種渺小的植物侵犯高高在上的“仙人”名譽權的公案,既缺少原告,又不知經過,更無法界定侵權的數(shù)額,只能說精神損失慘重罷。可以想象,如果“仙人”看到自己能夠降服齊天大圣的“仙人掌”,被點化成如此微不足道的 “小擺設”、辦公室格子間里年輕人流行的“小寵物”、泛濫的防輻射“安慰劑”、卑微的“民工級”草根綠色植物,焉能不氣得捶胸頓足、面紅耳赤、怒不可遏?
卑微的仙人掌,甚至容易被人們忘記或遺棄。記得女兒幼兒園畢業(yè)那天,從校車上下來時,手里拎著一株珠圓玉潤的小榕樹,和一株單薄泛黃、嚴重營養(yǎng)不良的仙人掌。榕樹是自家?guī)У接變簣@去的,仙人掌呢?一問才知,是一個同學的,那個同學中班就轉學離開了,把這株仙人掌遺棄——或者說留在了教室里,還給它起了個名字叫“揮手”。這株瘦兮兮、怯生生的“揮手”,沒有像其他花紅葉綠的盆栽那樣,被整整齊齊地擺放在教室窗臺上,而是被嫌棄地扔在昏暗的角落里,默默無聞,幾乎長年曬不到太陽,也沒有人瞅瞅它、照料它。畢業(yè)了,老師讓每個人都把從小班起就帶到幼兒園來、陪伴了他們三年的植物帶回家,結果,這盆可憐的仙人掌沒人要,她不忍心,就把它帶回來了。
是啊,想象著平日里洋溢書聲歌聲、充斥喧嘩笑鬧的幼兒園教室,陡然空空蕩蕩,只剩下這株瘦弱、無主、灰頭土臉的仙人掌,在黃昏黯淡的光線和飄蕩的浮塵里靜靜發(fā)呆,該是何等凄涼。我趕緊小心翼翼、疼惜愛憐地托起這株仙人掌。從此,“揮手”就守在了女兒的窗臺上,象個真正的仙人掌那樣,望向窗外,注視著陽光。
五年后的夏天,我們也與自己住了九年的小區(qū)“揮手”,搬到了城市的另外一個角落。長得健壯了許多的“揮手”,仍舊默默地守在女兒的窗臺上,注視著陽光,像一張無聲的唱片,為一個初中生悄悄留駐并時時播放只屬于她的私人記憶,那些幼兒園時代的無憂無慮,和小區(qū)里童年小伙伴們的歡聲笑語。
搬家后不久,在附近也看到過兩株長得很精神的仙人掌,掛在弄堂口廢品攤的簡陋木板房門口,一株大的,開黃花;一株小的,開紅花。那次賣報紙時聊天,夸這兩株仙人掌養(yǎng)得好,男主人一咧嘴,微笑著說:“那是一對小兩口送的,他們是1997年你們這小區(qū)蓋好后第一批住進來的,我看著他們結婚貼喜字放鞭炮的,住了十幾年,他們女兒和我女兒玩得怪好。唉,大前年,女兒生病,沒了,他們就搬走了,走的時候,把洗衣機、冰箱、彩電處理給我,還把女兒最喜歡的這個大仙人掌也留下了。一開始病怏怏,好像養(yǎng)不活的樣子,就我女兒挺操心的,后來,慢慢好起來了,還開花。”他搓搓手,又補充說,“前一陣子,他們回來看過一次,又送了這個小的。他們也都挺精神的,兒子已經一歲了。”
秋雨無邊。公交車開出內環(huán)線,我下車了,下車的時候,那個女孩子已經有了一個座位,她在座位上疲倦地打盹,還是那樣緊緊摟著小紙箱,小心翼翼地保護著她的仙人掌和史努比們。這條公交車是出外環(huán)線的,想必,她的路還很遠。
路過弄堂口,在收廢品的木板房門口駐足片刻,兩株仙人掌還是那么茁壯結實,紅色的緊靠著黃色的,像永不分開的兄弟姐妹。不過,它們要和這家人一起永遠離開這里了,木板房上面貼著違章建筑拆除的公告,一個星期后,推土機們就會結隊而來,這個看著附近的商務樓、商場和一座座小區(qū)建起來的木板房,這一帶最年老的建筑,在這里守望了二十多年、不知道帶走了多少家庭的物品與記憶的廢品攤,就要從這座城市消失了,也不知道漂泊了二十多年的這家人,老兩口,兩個女兒,一個兒子,會搬到哪里去。相信他們一定能照料好一切,也相信這兩株仙人掌一定能依舊這么茁壯結實吧,因為,在這個城市里這樣蹬著三輪車、蝸居在棚戶里的人,誰沒有像仙人掌一般渺小而執(zhí)拗、卑微而倔強的生命呢?
回到家,細細端詳著窗臺上從不開花的“揮手”,窗外的雨依然淅淅瀝瀝地下著。沒有月亮的夜晚,想必史努比不會呆在小木屋頂上等著看星星,可史派克一定會依舊對著沙漠里的仙人掌絮絮叨叨地訴說。孤獨與否,只是一個生命自己的事。
望向窗外黑魆魆的高樓和璀璨燈火霓虹的仙人掌,是流落在這座城市里的孤獨游魂;沙漠,只有沙漠,才是它唯一的故鄉(xiāng),最后的家園。
仙人掌這渺小的植物,生于沙漠,長于戈壁,守著孤獨的靈魂。它卑微的生命印刻了胡楊堅硬的骨骼,沙棘柔韌的枝葉,駱駝沉重斑駁的足印;浸潤了行旅悲辛的血汗,古戰(zhàn)場生銹的箭簇,青海頭無人收的白骨;照見了大漠的孤煙,長河的落日,塞外如霜的月亮;沾染了羌笛的悲咽,雁陣的嘶鳴,狼群刺骨的嗥叫。
仙人掌本不屬于人,更不屑于仙。在空曠的沙漠里,在闃寂的荒野中,它平常而執(zhí)拗地站立著,從不侵犯別人,只是用一點點柔弱的青刺,作象征性的防守和抗拒,只是為了小心翼翼地保護自己,守護這份渺小的生命,卑微的尊嚴。
仙人掌就這么倔強的活著,不隨離離原上草歲歲枯榮,不怕凜冽寒風摧折、荒蠻野火焚燒,更不需春風吹又生;它不畏懼荒涼,不在乎鄙夷,不擔心被忘記和遺棄;它不需珍惜,不懼干涸,甚至幾乎不需要多少水和土壤,只需要陽光——最卑微并最高傲的一點點陽光,來點亮并擎起一朵朵小花,獻給太陽,獻給自己。
這冰涼的秋夜沒有月亮,沒有星星,只有晦暗的秋風和凌亂的秋雨,但我相信那個捧著小紙箱的女孩子不會寒冷,不會孤獨,而是會感受到生命的灼熱,陽光的溫暖——那,是最卑微渺小的仙人掌,給予我們的最驕傲光明的照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