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京都。
他們說,“這座城,生者和死者全擠在同一座城市之中,一齊游蕩于同一巷閭井水之處,仕女公卿,人煙紅塵,極盡生之繁華,也滿天神佛,鬼影幢幢,揮不去死之哀傷”。
他們說,“京都人混淆了回憶和夢,分不清什么是希望、什么是過去的痕跡”。
但京都之于我,最初的模樣還是三島由紀夫筆下那座金碧輝煌的金閣。
——一場火焚掉一座高閣,生盡于此又復于此,不正是京都這座城市的縮影?
人人皆言,這座城承載了日本千年歷史,又有幾人曾注意,這座城歷經萬般劫難,戰火紛爭,幾生幾死,昔日之城早已不是當下所見,就如昔年的金閣業浴火重生,但一磚一瓦早已不是過去的金閣。
所以,當旁人誤解這座城是懷舊之都之時,又哪里知道,京都大概最不屑于的便是堪當歷史的化石。
去京都之前,我的文藝青年樂思癥再次發作,給自己列了一個去京都的to do list。比如我以為,去京都之前,一定要把在京都取景的《聶隱娘》再看一次,鏡頭隱隱錯錯,仿若瞥見昔年盛唐殘影。
比如把壓在箱子底的《金閣寺》翻出來,再讀一遍。
比如買了一堆有關京都的書,鷲田清一的《京都人生》,蘇枕書的《京都古書店風景》,均是有的放矢奔著京都而去,也有《一日一花》《御伽草紙》這種,漫無目的只是體味和風的基礎教科書……
意氣風發,我在腦海中虛構了眾多關于京都的想象。
然后我意識到,自己又犯了多年前赴帝都讀書前所犯的錯:給一座陌生的城市強加過多自己的想象和情感,揉捏它成為你所攀附之形象,最終只得失望。
前車之鑒,我此后再去任何一座陌生城市,皆不會再在腦海中做關于這座城市的演繹。哪怕當初孤身一人前往英倫讀書,也未做任何城市攻略,但也因此收獲一生驚喜。
這也是多年旅行所學的一課,城市如戀人,是否脾性相投需得相見相識才知。若是早早想象規劃對方應是何種模樣,言行舉止如何如何,按圖索驥,便難于上天。
便需懂得,生活的美在于留白。
說到京都,又不得不提日本文化的一體兩面。
我以為,京都和東京,正是日本文化的正片負片。這個國家本是一個矛盾混合體,有最嚴謹守規的居民,也有各種突破疆界的不倫,善惡分明又曖昧不清。你若不信,與日本人工作上打一回交道,再去秋葉原的音像店逛逛,便最能感受日本人骨子里的那般墨守成規又百無禁忌。
數年前,還是學生的自己曾在東京浮光掠影匆匆而過。那時,便只覺要暈眩在這座光怪陸離的超級都會。那時的東京,如同一個超大型的糖果色馬卡龍,后現代,怪誕發光。
打眼望去,帝都和漢城,東亞豪強中兩個國家的首都,論及現代化程度,竟都不及東京。密密麻麻的城市交通網,呼嘯而過的高架橋,盤踞在城市上空如同未來世界,汽車在可堆疊至四五層的高架橋駛過,仿佛穿梭天際,只需伸手,便似能和樓宇里的人握到手。哪有一座城市龐大擁擠似東京這樣,蕓蕓眾生淹沒其中仿似螻蟻。
但去過京都以后,東京在我腦海中構筑的日本的形象又再次被解構了。
借用三島由紀夫的話來說,京都便是東京的正片,將所有的陰影譯成光亮,將所有的黑夜譯成白晝,將所有的月華譯成陽光,將所有的夜間潮乎乎的青苔,譯成白天明燦燦的綠葉。
——是一座真正超脫的城市啊。
從袛園的花間小路到二年坂,八坂神社,清水寺……站在夜晚京都的街頭望去,流光溢彩的街道車水馬龍,人潮洶涌。西裝革履的紳士,白色堆堆襪粉色頭發未來妝的少女,身穿僧侶服裝修行化緣的和尚,身著華美和服,濃妝艷抹趕去開工的藝妓……
牛鬼神蛇同處一個空間,仿佛跳脫三界之外,真正是營造了一種夢的超脫。
只有在這里,空間可以如此理所當然地戰勝時間。你可以同時處于歷史、當下和未來。
唐諾說,京都人天生便是這座一千兩百年的龐然寶物的守護者,如同傳說故事里被揀選的族裔或團體,一代一代傳下去。
而要我說,京都才是這世上失意之人的庇護之所。
站在一座座浩蕩的象征時間的建筑前,從木頭陳舊的印記上撫摸到朝代更迭,世事變遷。如同穿越了一個個荒蕪了的人間舊夢。
如果說,在東京你感受到的是現代化對當代人的壓力,是個體處于群體中自身的渺小的話,那么在京都,最直觀的感受便是人類的整體,在對抗時間性上的無力又堅韌。
一次次的毀壞,一次次的重建,每座遺跡便是一次躲避了劫難后的幸存,又每一座存留便是一次人類對抗時間的小勝。娉娉裊裊又曲折往復。
城市本身,即是一條巨大的愈合了的傷口。
就連京都人葬禮上所穿的衣服,也用白墨手寫著一個“夢”字:人生虛無,南柯一夢。
所以,當置身于東京時,個人的渺小便顯得可悲、壓抑,因為你要對抗整座城市的龐蕪。但當身處京都,個人的渺小則變得可歌和釋然,因為你知道這種渺小是整個人類的宿命,并沒有抗爭的必要。也因此,生活中那些的失意,枝枝蔓蔓的惆悵,不甘心的挫折和不堪,也都同化于共同的渺小當中了。
這是京都所謂治愈的溫柔。
其實論到世界上所存的古都,雖不多,但保存良好的也有那么幾處,譬如倫敦。
但在倫敦,你是覺察不到這種時間的抽離之感的。從金融街到威斯敏斯特教堂,倫敦逼仄蜿蜒的街道兩邊,隨處可見矗立了幾百年的建筑。這座城市亦是歷經幾場大火,又遭遇戰爭,但現世之感并未離這座城市而去。
站在牛津街,便如同站到了地球滾滾紅塵的最中央。
但站在京都,便如同站在這個世界的外緣。它不是一座僅用“歷史感”就能概述的城市。
鷲田清一說京都是一座由法悅的世界(神社佛閣)、推論的世界(大學)、陶醉的世界(花街)組成的城市。在這座城市中,時間是非線性的。而那些古樹、神社寺院和可疑的寥落街區,則是個體通往世界“外部”的開口的罅隙——妖異城市。
事實也確是如此。
從鴨川北往東到下鴨神社,再去到北大路通,沿路途徑同志社女子大、佛教大學,又轉入金閣寺,這種凡、俗、圣集于一處的感覺更甚。剝離了袛園一帶的虛幻感,偶然在公交車站臺后尋到的一家不起眼的壽司店,名字雅致意外好吃,是塵世的味道。
而幾百米之外,金閣在日光下閃閃發光。是形而上的華美。
這樣一座包容的城市,既有人世雜蕪,又有禪意悠然。
在這里,時間是沒有標尺的。
吃完飯,悠哉踱步到金閣寺,看到金閣之上那只金色的鳳凰展開雙翅,便想起三島由紀夫所描述的金閣,又或許映照的正是京都這座城市,“它永遠在時間中翱翔,時間拍打著它的雙翼。拍打了雙翼后,時間就向后方流逝了”。
而只有這時,你才能懂得,在人人懷念她舊日風情無可自拔之時,這座烈火中重生之城,早已歷劫歸來,每一次重生,便褪去一層傷疤,又大步前進。
她營造給過往旅人一個如夢似真的幻境,讓他們以停歇療傷。
而她唯一的要求或許便是將她靜靜地遺忘在時間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