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夜空,直升機螺旋槳噪音由遠及近,半空漸顯出機翼的輪廓,翼展延伸出紅綠斑斕的警示燈,直升機小隊橫空越過洛杉磯,有如特技飛行表演一般從容,然而帶給人們的卻是冰冷的殺蟲劑,驟雨般傾盆而下,籠罩整個市區近郊,家家戶戶盡受洗禮。
夜色中的洛杉磯,從直升機延伸出的視線,攝影機隨意變焦拉近,無處不在地觀察著當代美國人。近乎偷窺的視角下,九個家庭,生活的片段交錯顯影。
這是美國影片Short Cuts的開場段落,俯瞰眾生,煞有介事,隱隱期待著巨變發生,卻波瀾不驚。生活一直都在勻速行進,我們只是碰巧目擊到其中的幾天。
Short Cuts有個自作聰明的中文譯名——《銀色·性·男女》,也許是盜版商或者影評人想搭《性,謊言,錄像帶》的順風車,結果后人將錯就錯,縱容了一個“約定俗成”的片名誕生。
美國導演羅伯特·奧特曼Robert Altman常要搭飛機出差,他喜歡在這個時候讀故事,當他在飛機上邂逅雷蒙德·卡佛的短篇小說,命中注定會成就一幅美國當代浮世繪。
早在奧特曼的名作《大玩家》The Player拍攝之前,導演就有意把卡佛的小說搬上銀幕,只是堅持獨立制片的他當時沒有得到投資。《大玩家》的成功,讓投資商給了奧特曼充分的自由,他終于得以一償宿愿。
Short Cuts改編自雷蒙德·卡佛Raymond Carver的九部短篇小說外加一篇敘事詩,講述了九個美國當代家庭在數日之內的遭遇,彼此錯身而過,生活依然如故。
1993年,第50屆威尼斯電影節上,Short Cuts與《紅白藍三部曲之藍》Trois couleurs: Bleu分享了金獅獎,片中的十余位主演共同摘得最佳群像表演獎。奧特曼說,“如果叫我打個比方,Short Cuts就是番茄醬,在美國隨處可見。”
這句話道出了影片的精髓,一如卡佛的短篇小說。生活的常態是無形的,你永遠不會說你剛吃了番茄醬,但你無法抹去番茄醬留下的味覺印記。
雷蒙德·卡佛是美國當代最出色的短篇小說家。村上春樹曾說:“卡佛的作品中,我認為最了不起的地方,是小說的視點絕不離開‘大地’的層面。”羅伯特·奧特曼是美國最出色的獨立電影導演,被電影史學界劃歸為“新好萊塢”時期的標志性人物之一。
奧特曼選取了卡佛的九個短篇故事,分別為:《鄰居》Neighbors、《他們不是你的丈夫》They're Not Your Husband、《維他命》Vitamins、《請你安靜些,好嗎?》Will You Please Be Quiet, Please?《家門口就有這么多的水》So Much Water So Close to Home、《一件有益的小事》A Small, Good Thing、《杰瑞、莫莉和山姆》Jerry and Molly and Sam、《收藏家》Collectors、《告訴那些娘兒們我們去了》Tell the Women We're Going,還有一篇長詩《檸檬水》Lemonade。
影片公映后,反響兩極,不少人質疑奧特曼“歪曲”卡佛作品的精神,而卡佛的遺孀苔絲·加拉赫則始終站在導演一邊。拋開文學與電影之爭,番茄醬沒辦法也沒必要替代檸檬水,但無可否認,它們都是生活里最質樸的味道。
“番茄醬”空間
Short Cuts影片時長3小時,9組家庭的故事交錯發生,彼此都是對方的過客,也是在場的目擊者。你永遠不知道那天與你錯身而過的平凡的人曾經或者將要發生的遭遇,擦肩而過的場所,充滿了洛杉磯的氣味,折射奧特曼對生活的理解。
全天候營業的咖啡廳,一成不變的菜單,裁剪暴露的制服。在這里,人過中年屢次戒酒失敗的Earl永遠能找到他的Doreen;在這里,三個垂釣者肆無忌憚地調侃Doreen的屁股,坐在一旁的Earl敢怒不敢言甚至還尷尬賠笑;在這里,警官Gene約會他的情人Betty,傾訴自己婚姻破裂的焦慮……
臨近影片高潮,Earl無助地察覺自己已被生活拋棄,他跑來這里,想挽回他的妻子Doreen,他點一份“蛋黃三明治”,Doreen下意識地接話“要散打的蛋黃”,兩人相視一笑,Earl曾經因為自己的無能而爆發的憤怒終于消弭無形。
黑人聚集的爵士俱樂部,這里有駐唱樂隊,也有粗暴掏空酒鬼錢包的酒保。Annie Ross陶醉在自己的歌聲里,卻始終鄙視著臺下的觀眾。Bill夫婦在這兒受黑人鄰居委托替對方看家,盤算著自己能占多少便宜,而Bill太太還要忍受酒鬼繼父Earl的騷擾;Jerry太太則憤怒反抗黑人混混Joe的下流騷擾。
當Ross的女兒Zoe一個弦樂大提琴手破天荒走進這個幽暗空間,她被死亡的哀傷擊倒,她來向母親傾訴隔壁男孩逝去的生命,而Ross心不在焉地敷衍著,抹殺了母女溝通的可能性,漠然瞥一眼女兒抱著大提琴離去的背影,她已經把女兒送上了絕路。
醫院,Ralph醫生的戰場,在這里他能享受到掌控一切的優越感,甚至可以調侃電視評論員Howard,當時后者8歲大的兒子被車撞傷昏迷不醒。Howard在這個冰冷的地方,遭遇了幾十年未見的父親,也送走了沒能過完8歲生日的兒子。
年近七旬的Paul趕來探望被車撞傷的孫子,其實是想借機向許久未見的兒子解釋當年婚姻破裂的緣由。老人長達9分鐘的獨白,試圖填充一連串借口,而可憐的借口盡數失效,當年的一幕竟然重現,兒子兒媳并肩看著接受搶救的孫子……Paul孤獨的背影,在醫院走廊清冷的燈光里走遠。職業小丑Claire一身彩妝,舉著一把氣球,在電梯門口邂逅了Ralph,經典的尷尬場景里,又一番尷尬的對話。
面包店,一廂情愿想要挽回婚姻的飛行員Stormy跑來給妻子買生日蛋糕,他身邊剛好是盡職的主婦Ann在給兒子訂生日蛋糕,Ann不會知道,很快她就要親自送兒子去醫院,并且眼看著兒子呼吸停止……而這還不夠,她將回到這家面包店向面包師發泄自己因為無力而產生的憤恨。
最后,面包房的后廚,成了情緒宣泄之所,“吃,是一件有益的小事”,借由烤面包和熱巧克力,面包師獲得了Ann和Howard夫婦的原諒。
相片快沖店,窗口同時接待兩撥人:一撥是Bill太太,照片里盡是她受虐的家暴記錄(來自特效化妝師丈夫的惡趣味),鼻青臉腫嘴角淌血,變態的性快感定格;另一撥是垂釣者,他來取走他拍攝的水中裸體女尸的照片。雙方都錯拿了對方的照片,看過之后都懷疑對方是罪犯,暗地記下車號準備報案。
每個人都有相對猥瑣的隱私,當相互撞破時,出于本能認定對方是道德異己,這一幕虛偽的尷尬,其幽默本質頗得卡佛神韻。
除此之外,尚有9個家庭各自的起居空間,都透出一股家里舊地毯的味道——厭倦但是相對熟悉、閑適。而最有特色的空間,是鄰居家的空間。
改寫了卡佛的《鄰居》Neighbors,Bill夫婦接受黑人鄰居的請求,幫忙照看房子,兩人始終壓抑著想要窺探鄰居隱私的沖動,卻發現早已沉溺其中。鄰居的生活空間是隱私禁區,但凡隱私,都會刺激到人們想要侵犯的沖動,以至于后來,Bill干脆邀請損友Jerry夫婦到鄰居家的陽臺開燒烤趴,最后Bill夫婦甚至在鄰居家的床上拍攝模擬家暴場景的情色照片。
正如羅伯特·奧特曼在接受采訪時說的“小說是詩意的,但詩卻是人生本身”。(未完待續)
——文/展世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