燒餅拓片(小說)
作者//郭有生
嘉慶八年春天,北上的官道兩旁,楊柳悄悄綠了。許明遠騎著一匹瘦馬,慢悠悠地向京城方向行進。他今年三十有二,眉目清朗,腰間懸著一柄折扇——那是恩師浙江巡撫阮元,親筆所題的“金石同壽”,扇骨用的是上好的湘妃竹,扇面灑金,展開時隱隱透著一股松煙墨的苦香。此番進京參加會試,心中既懷揣著金榜題名的夢想,又帶著幾分離鄉的愁緒。
"客官,已入通州界了,要不要歇歇腳?"趕車的馬夫回頭問道。
許明遠抬頭望了望天色,日頭已經偏西。"也好,今晚就在通州住下吧。"
通州城比許明遠想象中要熱鬧許多。街道兩旁店鋪林立,叫賣聲此起彼伏。他牽著馬,在一家名為"悅來"的旅店前停下。店小二殷勤地迎上來,接過韁繩。
"客官打尖還是住店?"
"住店,要一間清凈的上房。"許明遠拍了拍衣袖上的塵土說,"再給我送些吃食上來。"
房間雖不豪華,倒也干凈整潔。許明遠剛放下行李,店小二就端著一盤燒餅和一壺熱茶進來了。"客官,這是本店特制的芝麻燒餅,遠近聞名,您嘗嘗。"
許明遠確實餓了,拿起一個燒餅咬了一口,外酥里嫩,芝麻香氣撲鼻。正當他準備咬第二口時,無意間翻過燒餅,發現背面因烤制時貼在爐壁上的緣故,形成了一片斑駁的紋路。
"咦?"許明遠湊近細看。那些紋路竟似商周鼎彝上的銘文,蒼勁古樸,如刀刻斧鑿。有的如“夔龍紋”,有的似“饕餮目”,最妙的是中央一道曲折的焦痕,竟與《積古齋鐘鼎款識》里記載的“周王祀鼎”上的“祀”字如出一轍。
他忽然想起恩師阮元平日最喜研究鐘鼎銘文,常言“一器一銘,皆可證史”,若能尋得一件古器,必能討得恩師歡心。
一個大膽的念頭在他腦海中閃現。
許明遠從行囊中取出宣紙和墨塊,叫店小二磨了點墨,小心翼翼地用紙覆蓋在燒餅背面,輕輕上墨拍打。片刻后揭開,燒餅上的紋路清晰地拓印在了紙上,乍一看,確實與古鼎上的銘文有幾分相似。
"妙啊!"許明遠拍案叫絕,眼中閃爍著狡黠的光芒。他立即提筆寫信:
"恩師大人臺鑒:學生途經北通州,偶見一古董肆中有古鼎一尊,形制古樸,銘文奇特。因囊中羞澀,無力購得,特拓其銘文呈上,望恩師與諸公考證,以辨真偽。學生許明遠叩首。"
“若再題個跋……”他喃喃自語,提筆懸腕,在拓片左下角以阮元最擅長的“鐘王小楷”寫道:
“嘉慶八年谷雨后二日,通州驛次拓周鼎殘文,疑與《宣和圖譜》所載‘鼎鼐’同出一脈。杭郡許明遠記。”
寫罷,他等墨跡干了,將拓片舉到燈前細看——昏黃的光透過宣紙,那些焦痕的陰影在墻上投下斑駁的影,恍惚間竟似青銅鼎上的紋飾在搖曳。
許明遠忽然有些恍惚。
這到底是一場玩笑,還是一場考較?
若阮元當真信了,那便是自己戲弄了恩師;若阮元一眼識破,或許會撫掌大笑,贊他“機巧過人”。無論如何,這封“偽拓”一旦寄出,便再無回頭之路。
他深吸一口氣,將拓片小心折好,連同那封杜撰的信一并裝入錦囊,以火漆封緘,漆印上壓的是阮元去年贈他的私章——“金石因緣”。第二天一早就托驛卒送往杭州。
杭州巡撫衙門內,阮元正在書房批閱公文。這位當世大儒年已不惑,雙目深邃,氣宇軒昂。他不僅是封疆大吏,更是金石學的泰斗,所著《積古齋鐘鼎彝器款識》被學界奉為圭臬。
"大人,有許公子的信到。"管家恭敬地呈上一個信封。
阮元放下毛筆,拆開信封,先看了許明遠的信,眉頭微皺。"這孩子,見到古物,如是好東西,又價格高,當讓留著,再和我商量,別就這么錯過了。"但當他的目光落在拓片上時,眼睛頓時亮了起來。
"快,去請嚴先生、李先生、趙先生過來!"阮元激動地吩咐道。
不到半個時辰,三位幕僚齊聚書房。阮元將拓片鋪在案上,眾人圍攏過來。
"諸位請看,這銘文筆法古樸,結體奇特,絕非尋常之物。"阮元指著拓片上的紋路說道。
嚴先生扶了扶眼鏡:"確實不凡。看這'王'字的寫法,與西周晚期的風格頗為相似。"
"非也非也,"李先生搖頭,"這'祀'字的轉折處有漢隸遺風,更像是秦漢之際的器物。"
眾人爭論不休,阮元卻一直沉默不語,只是反復端詳拓片。突然,他拍案而起:"我想起來了!這確實和《宣和圖譜》中記載的'周王祀鼎'相似!你們看這個'祀'字,與圖譜所載完全一致;這個'年'字因年代久遠已有剝蝕;而這個'月'字則是拓工手法不精所致。"
幕僚們面面相覷,有人提出質疑:"大人,僅憑拓片,是否..."
"不會有錯!"阮元斬釘截鐵地說,"我研究鐘鼎數十年,這點眼力還是有的。明遠這孩子有眼光,可惜沒能將鼎帶回來。"
他當即提筆寫下長篇跋文,詳細考證每個字的來歷與演變,最后鄭重其事地蓋上自己的印章,命人快馬送回通州。
此時的許明遠已經抵達京城,在城南租了一間清凈的院子住下,專心備考。當他收到阮元的回信時,正在院中與幾位同鄉舉子品茶論學。
"許兄,令師回信了?"同窗好奇地問道。
許明遠拆開信封,先看了阮元的跋文,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揚。當他讀到"此鼎確系真品,與《宣和圖譜》所載確實相似"時,再也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
"許兄為何發笑?"眾人不解。
許明遠擦了擦笑出的眼淚,將事情原委道來。眾人聽后,有的跟著大笑,有的則面露憂色。
"許兄,玩笑開大了。阮大人乃當世大儒,若知真相..."
"無妨,"許明遠擺擺手,"恩師寬厚,不會計較這等小事。況且我只是寄了拓片,并未斷言是真品,是他自己下的結論。"
眾人又笑談一陣,各自散去。
許明遠的手指在阮元的跋文上輕輕摩挲。宣紙上的墨跡力透紙背,每個考證都嚴謹得令人心驚。恩師竟為一塊燒餅的焦痕,寫下了三千余字的學術論證。
窗外的槐花忽然撲簌簌落下一片,正掉在"周王祀鼎"的"祀"字上。許明遠的笑容突然凝固——那個被阮元考證為"典型西周中期波磔體"的筆畫,分明是芝麻粒在高溫下爆裂的痕跡。
當夜他做了個怪夢。青銅鼎在火上烤得通紅,鼎腹浮現出《尚書》里的文字,可仔細看時,那些金文都化作了焦黃的芝麻,像阮元親筆所書的《鐘鼎考略》上,"德者本也"四個字。醒來時枕畔濕冷,窗外更鼓正敲三聲。
兩個月后,阮元寄來一本《金石索》。翻開書籍,一枚杏葉書簽夾在“鐘鼎辨偽”一章。頁邊空白處,阮元用蠅頭小楷批注:“偽器易識,偽心難測。然明遠此拓,非偽心也,乃真趣。”書頁間還夾著張便箋,上面只有八個字:“燕歸之日,可飲一杯。”
許明遠一驚,恩師還是看破了那張拓片,心里不由忐忑起來。
雨不知何時停了,檐角滴水聲里,果然有兩只燕子正在銜泥補巢。他這才想起——今日竟是立夏,江南有“燕歸認主”的舊俗。
阮元這是在叫他回杭州。
窗外暮鼓響起,驚飛了檐下的燕子。許明遠望著它們消失在雨后的青灰色天空,忽然想起五年前初入崇文書院時,阮元在第一堂金石課上說的話:“玩物非喪志,得趣即文章。”恩師一再言“趣”,是童心未泯吧!
當管家終于引他入內時,書房里彌漫著濃重的藥味,混著陳墨與沉香的氣息。
阮元正在臨《散氏盤銘》。筆鋒行至"用夨踐散邑,乃即散用田"的"散"字時突然停下,抬起頭,目光盯著許明遠。
"知道你謄寫《禮記·禮運篇》三次,都丟了哪個字嗎?"阮元的聲音比想象中平靜。
"學生...不知。"
"'藏禮于器'四字,你總丟一個字,寫成'藏于器……'。"阮元抬起銳利的眼睛,"如今看來,倒是你寫對了,真的會缺少禮。"
許明遠重重叩首,前額撞在青磚上發出悶響。他懷里揣著連夜寫就的《謝罪書》,此刻卻覺得任何文字都是褻瀆。恍惚間聽見阮元說:"你且看看這個。"
案幾上擺著七塊燒餅,每塊背面都拓著"銘文"。第一塊焦痕尚淺,最后一塊已經炭化龜裂。阮元那像女人纖細的手指依次點過:"這是商鼎,這是周彝,這是秦權...最后這個,應該是傳說中的夏禹九鼎吧?"
"恩師!學生..."
"你可知我最氣的是什么?"阮元突然咳嗽起來,"不是你戲弄我,而是你拓得不夠認真!若用上等宣紙,蘸松煙墨,這些'銘文'本可以更逼真。"
許明遠如遭雷擊。他看見阮元顫抖的手從袖中取出件物事——又是一個燒餅拓片,用錦盒盛著,盒蓋上題"周王祀鼎·嘉慶八年通州出土"。
"學界都說我未老就已經糊涂了。"阮元撫摸著燒餅裂紋,"他們說的也對,這確實是件珍寶——能讓滿腹經綸變成笑話的,不就是刺向嚴謹二字最厲害的利器嗎?"
三月后,杭州孤山舉辦了一場特殊的雅集。受邀者皆是嘲笑過阮元的鴻儒,或名士學者,以及乳氣未脫的學子。宴席中央的紫檀案上,供著那個裝在玻璃匣中的"周王祀鼎"拓片。賓客們傳看拓片時,阮元親自端出一盤新烤的燒餅。
"諸公請看,這批新出土的'商鼎',紋路比上次更清晰。"他笑著掰開燒餅,芝麻簌簌落在《宣和圖譜》上,"趁熱吃才好,涼了就辨不出朝代了。"
滿座名士面面相覷。許明遠站在廊下,看見恩師的深沉的目光,像大海一般難窺心底。他突然明白,真正的銘文不在青銅器上,而在那些敢于自嘲的笑聲里。
“學術考據,當怎么樣,這件事又給我上了最生動的一課。就以此當諸位的一面鏡子吧!”阮元望著大家,笑著說。
翌日清晨,阮元在積古齋前發現個字條,上書:
"恩師嘗言,治學當如拓銘,輕重適宜方見真章。學生愚鈍,今始悟得'輕重'二字——重的是學問,輕的是顏面。明遠頓首。"
阮元把字條夾在書中,輕輕撫摸了一下封面,擺在一疊鼎彝文字拓本旁邊。
窗外,今年的新槐花又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