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事(三)

亂吃喝顯然不是好事,我奶奶就因為貪嘴故去了。

每年的六月初六,照例是要唱大戲的。我們村有一個大戲臺,不知建于何時,高高的臺子,鋪著一棱棱掉了顏色看起來土不溜丟的木地板,古舊的面容,似乎在將風云際會的歷史默默訴說,這里平常是小孩上竄下跳嬉鬧的好地方,站在臺下,我還夠不到臺子,到了唱大戲的時候,這里人頭攢動好不熱鬧。臺上無非正在唱《三娘教子》,或者《鍘美案》,也或者是《轅門斬子》吧,這不是重點,鄉人來看戲,也并非為著看戲,其實大多是來湊這份熱鬧。

賣早酥梨沙地瓜的,簡直快要把戲臺下的通道全都塞滿了,自家樹上的梨,個個香甜飽滿,脆甜多汁,吆喝買賣的小伙子一點也不顧惜嗓子了,賣力的聲音拖著長長的唱腔余韻悠悠,簡直把戲臺上的聲音給遮蓋了,也有讓眼尖會過日子的小媳婦挑出毛病的,“喏,你的這啥梨嘛,蟲子都跑出來了,還有,你把瓜切開了我嘗嘛,到底沙不沙又不是你嘴說了算”!小伙子急赤白臉連聲說,“甜,哪能不甜,不甜的瓜我也不賣,都是鄉親,能哄了你去?梨子嘛,有個蟲才說明甜嘛,不甜蟲能看得上嗎”?接下來必然又是一番掂斤弄兩口舌之辯,不過嘛,早酥梨一定是早早就賣光了,大媽嬸子小媳婦的籃子里,必然把那又沙又甜的瓜也盛滿了,沉沉的,都快撐破籃子了呢;賣糖油糕的,小小的油鍋里砰砰通通正在沸騰著新榨的菜籽油,拿燙好的新面粉和糯米粉,軟軟的在手心里搓成蓋狀,心子里放一點紅糖,甚或有些別出心裁的賣家,還會擱上幾片玫瑰花瓣,手心包好了,手心里壓扁了,直接溜鍋里,香味磁啦啦竄,炸成金黃,再用鐵絲的漏勺撈起來,等不及晾冷,咬一口,甜香伴著玫瑰花的香沖口而來,軟糯的新面粉和糯米面聯手打造出來的口感,簡直是語言都沒法形容啊!也根本不必吆喝,那飄渺而又直躥人鼻子直勾人食欲的油香味,整個彌漫在場子上空,叫人不斷地吸著鼻子,連呼吸都是只吸不呼,反正香味不要錢,能多吸點就多吸點嘛;賣棉花糖的,只消一輛自行車,后座上弄一個大草包,上面顫顫巍巍戳滿了蓬松各異的棉花糖,引逗著小孩眼巴巴饞望,拖著大人的腿再不肯邁步;賣涼皮涼粉的,提前在戲臺前空地的周邊支好了涼篷,整治好了鍋灶,土塊碼的鍋臺,用黃泥砌得水光溜滑,旁邊擺一兩張矮桌,再配三五個做工粗糙的小板凳,桌子上擱著一碗一碗切裝好了的面皮,也是水光溜滑的,桌子邊總有那樣幾個正在稀里呼嚕吃的女人,紅紅的辣椒油染紅了嘴角,連鼻尖沁出的細密的汗珠上,也染上紅色了,竟也顧不得了,奇怪的是,這樣多的涼皮攤子,每個攤子跟前總有吃著的人,那人啊,絡繹不絕的,竟好像吃了涼皮便能飽三天一樣,爭著搶著吃,也是顧不得兜兜里的錢越來越少了,那錢里必定還有一份子是要置辦一些家什物件的吧,看來都顧不得了。

凡能支得起架子的地方,還挨挨擠擠地擺滿了各式商品,印花的床單和被套自然少不了,尼龍料子的線衣線褲耐穿不破,色彩花哨的頭巾和編織精細的草帽在高處招搖個不停,那些家用的鍋碗瓢盆乃至腌酸菜的大缸薅草用的鏟子,全是女人們兜里錢的主要去處,但畢竟是禁不住美味的誘惑啊,這熱鬧的盛會,一年也就兩三次,為這熱鬧,娘家媽早就捎了口信把嫁出去的姑娘喊回娘家了,張家大嬸子把另個鄉的親妹子也接來了,李家的二舅爺王家的姑奶奶也都來了,都為著趕盛會,不吃零嘴不花銷那還一年到頭忙個啥呢?鄉人看戲的樂趣正在于此吧,所以是大不必為著她們兜里漸漸少下去的毛票子而憂心的。

我奶奶八十多歲了,耳朵半聾,眼睛也干巴的瞧不清物事了,這戲卻少不了她。戲班子來了,戲臺布置好了,要開戲了,要演《三娘教子》了……這些事她比誰都清楚,特特地領著我去戲場,臨走我爸特地給她塞了二十塊錢,買零嘴的,我歡呼雀躍,提個小板凳急急地拉著我奶奶的大兜襟就跑,扯得我奶奶的小腳越發邁不勻,趔趔趄趄的。我奶奶愛吃糖油糕,一塊錢能買五個呢,她坐在前排老奶奶老大爺中間,臺上的戲正在唱,咚咚鏘鏘的,臺下的戲也在唱,我奶奶和那些老漢們大著嗓門拉著家常,聾三拐四的,毛奶奶說:你領著孫女來看戲啦!我奶奶說:就是,今年的戲唱得好!毛奶奶再說:你孫女機靈著呢!我奶奶再答:昂,今年年成好著沙……我在一邊躥來躥去,聽著她們莫名的對話,都快要傻了,不過這都不重要,我惦記我奶奶兜里的錢呢,所以還是歡天喜地地聽他們神聊。看著聊著,我奶奶想吃零嘴了,打發我去買糖油糕,我樂顛顛買來了十個,我奶奶分給我三個,我吃了,還要吃,我奶奶再給我兩個,我接著吃了,我奶奶給毛奶奶讓一塊,自己吃了四塊,吃了糖油糕,哪能不渴,又是大熱的天,一會功夫,我奶奶渴了,又打發我去買梨,三毛錢買了五個梨,我奶奶吃了三個,再過一陣,她坐不住了,戲臺旁邊人家院里去解手,回來時,涼皮攤上誘人的景致又牢牢勾住了我,當然我奶奶也是饞涼皮,一折子戲還沒唱完,兩碗涼皮又落了我們肚了。

當晚,我奶奶開始拉肚子,竟至起不了身,吃藥沒用,請大夫來了,大夫也搖頭,請陰陽術士來家做了兩次法,也不見好轉,我媽說是我奶奶貪嘴吃壞的,我說我怎么好端端的,我媽說八十多歲的人能跟娃們比嗎!于是,我奶奶一天一天枯干萎縮了,來看望的人提著桃子或者桔子的罐頭,糖酥的點心香軟的蛋糕,就放在炕頭柜子上,我陪著我奶奶睡,深更半夜我奶奶就喊,罐頭拿給,我一骨碌爬起來,撬開一個罐頭扶著她坐起來,一勺一勺喂她,往往是我奶奶吃不了兩三口,就說心口窩里疼,吃不下了,剩下的又全進了我的肚子,還總要加一塊蛋糕或者點心,都成了我美味的宵夜,反正明天我媽問起,我就說我奶奶吃了,難道她還能找我奶奶對質去?

我奶奶的病況持續了一個多月,最終故去了,想起我奶奶,總是先想起那些好吃的, 尤其是那“纖手搓來玉色勻,碧油煎出嫩黃深”的糖油糕,也是挺慚愧的。按我媽罵我的話就是:就長著個嘴,再啥也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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