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窗外又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微風輕柔地撫摸著窗欞,雨珠頑皮地輕拍著窗子,發出清脆迷人的嘚嘚聲。微風縮著脖子從門縫和窗縫里擠進了屋里,涼絲絲的,有些凄涼也有些孤獨。
生活就像極了這雨的多般情態。干旱時,雨是喜感和幽默的因子;潮濕時,雨又是多余和幽怨的種子。
而往往在這個時候,我最喜歡和家人在一起,因為他們讓我感覺到自己是真實的存在,而不是一個雨做的模子,好像隨時就會分裂消散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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咋哭了啊?爸爸問。
嗯——我也不知道為啥。我不好意思地說。
是不是因為生病了,心里難受?媽媽問。
嗯——應該是吧,就是可想回來。我的眼睛有些濕潤了。
好了,好了,不問了,趕緊吃飯吧。媽媽說。
哎!還得鍛煉啊!爸爸說。
我沒有回答,只默不作聲地吃著飯。
咱爺打電話,說老家下冰雹了?姐姐問。
嗯。我小聲地說。
下嘞大不大啊?
不是老厲害。
下了多長時候?
不知道,下了沒多大一會兒,我就睡著了。
哦。小文咋樣?
差不多吧!又長高了點兒。
他知道咱大啥時候回來嗎?
他也不知道,咱爺咱奶也沒有說,應該過年哩時候回來吧。
你爺跟你奶哩身體咋樣啊?爸爸問。
還好哩。
那就好。
嗯,擱家哩時候,人家說國臣家哩的孩兒死了。
國臣?媽媽問。
你不知道,北地哩,他擱咱爸差不多歲數——他孩兒不是軍政嘛,上初中哩時候,俺還和他上過一班哩。他應該還比我小一兩歲哩,才三十多一點兒啊!爸爸說。
恁年輕咋就死了?媽媽問。
人家說嘞他得哩腦溢血。我說。
哦,這人說死就死了。爸爸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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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飛,這一次一個人回去可以嗎?爸爸問。
嗯。
害怕不害怕?
不害怕。
那就好,長大了。爸爸欣慰地笑著。
我看著爸爸,覺得他有些陌生,他不再像平時那么嚴厲了。
看什么呢?
嗯——沒看什么。
怎么看起來有點兒心不在焉哩?
沒看啥——車啥時候來啊?
快來了。第一班車是九點哩,現在八點五十了,應該快到了。
噢!
別想恁多了,一中哩快班不都考上了,回老家也算放松一下,等來了就上初中了。
是。
那頭一輛班車像是得了帕金森綜合癥,顫顫巍巍地從不遠處的車站里蹭了出來,一刻不停地發出低沉地呻吟聲,車后還拖著一桿大煙槍,正興致勃勃地吞云吐霧。汽車離我們越來越近,它所發出的可怕的呻吟聲淹沒了早晨一切的溫柔之音。它抖動著一步一步向我靠近,我焦慮地一點一點向后挪動著,想要隨時轉身逃走。
哎!也不知道啥時候換輛新車,看那樣子都快散架了。爸爸說。
是啊!
噢,拿著這五十塊錢,放里邊的兜里吧。在車上看好這兩只燒雞。
嗯。
放在這個袋子里好不好拿?
還好吧。
要不然放你書包里吧?拿的書多不多?
不多,就兩本。
我拉開書包鏈,看看里面姐姐給我的兩本整潔的徐志摩散文詩集,又看了看被紅色塑料袋包裹著的油乎乎的燒雞。
嗯——放書包里吧!這樣好拿。
石山縣了,石山縣了,你們走不走?
這時,那輛就要報廢的老爺車像個幽靈似的晃到了我們身邊,一個肥胖的女售票員正把頭從車窗里伸出來,用她極度低沉的陰森嗓音叫喊著。
走不走?
走。爸爸說。
爸爸趕緊把我推到車上,然后幫我找了個位置,交了錢,便下了車。
到了別忘了打個電話。爸爸高聲囑咐道。
嗯,知道了。我的聲音有點小,不知道爸爸聽到了沒有。
車緩緩地向前行進著,爸爸還站在原地朝我揮手,我也小心地朝他揮了揮。交易成功了,我被賣給了幽靈,現在正坐在幽靈的身體里。我的身體突然被一種力量捏住了,有些喘不過氣來。我的心隱隱地在抽泣著,那種悲戚的感覺迅速蔓延至我的全身,我想哭出聲,但淚水又縮了回去。
我悄悄地看著窗外,一爿爿店鋪從我眼前經過,街道上還很冷清,大概是天氣太熱的緣故吧。
在車緩慢地行駛當中,車門一直敞開著,一個又一個人,一個又一個家庭躍上了車,把自己交了出去。
當我轉過頭朝前看時,發現那個如豬八戒一樣的女售票員正用奇怪的眼神瞅著我,我被看得有些發窘,便低下了頭。
過了沒多久,車里就坐滿了人,女售票員心滿意足地把車門拉上,然后和男司機對了聲暗號,男司機便加大了油門,老爺車像一頭疲憊的老黃牛卯足了勁兒,“哞——”,飛快地朝前奔去。
坐在我旁邊的是一個中年男人,他應該和爸爸哩年齡差不多,他上身穿著一件淺灰色的襯衫,下面穿著一條深灰色的五分馬褲,頭發剪得很涼快。他整個人窩在座位里,像癱了一樣,肥大的肚子向四周攤開,襯衫被撐得鼓鼓囊囊的,如灌了水的氣球似的肚腩在車的顛簸中晃來晃去,不一會兒,他就睡著了。
我靠在車窗上,兜進來的風撲打著我的面頰,但依舊無法壓制汗液從毛孔里源源不斷地噴涌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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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喂,醒醒,喂,醒醒——
嗯?怎么了?
到站了,你該下車了。
什么?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睡著的,我直起身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恍如隔世般地看著四圍。旅客都已經走光了,只剩下一群散盡余溫的座椅孤單地站著。胖售票員圓睜著一雙渾濁的眸子像間諜似的看著我,我心里有些著慌,羞怯怯地站了起來,拿著包迅速下了車。
咔——嘭,車門在我身后惱怒地關上了。
我背著包慢慢地往前走著,我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一種什么感覺,既不害怕也不興奮,反正凈凈的如同白紙。
路面上的塵土被風揚到了空中,我的眼睛一下子被迷住了,眼睛澀澀的很是難受,我終于知道為什么大人們常說“眼里容不得沙子”了。我不停地揉著眼睛,終于在我覺得眼球快要腫起來的時候眼淚流了出來,眼里的污穢也隨之消彌了。
我睜開眼睛,看到腳趾頭上、腳踝上沾了好些塵土,我蹲下拍了拍,顆粒大些的掉了,而那些細密的塵埃卻怎么也拍不下去。
啪嗒,啪嗒,啪嗒,嘩——雨毫無征兆地下了起來。
我不緊不慢地直起身子,看到為數不多的路人用雙手遮蔽著頭慌亂地跑來跑去,我突然意識到自己也應該跑起來才是,所以也用雙手遮住頭跑了起來。
路旁小超市的店主愁眉緊縮,氣惱地將門口的貨物往屋里搬;賣涼皮的老奶奶未雨綢繆地支起了一頂帳篷,這會兒正笑吟吟地欣賞著雨景;賣蔬菜的阿姨慌亂地拾掇著地上散亂的黃瓜、西紅柿、土豆,間或抬起頭對著天罵兩句臟話……
我的頭發已經淋濕了,像涂了發膠似的整塊黏在頭皮上,雨水順著我的脖頸不住地往下淌,像小蟲似的在我的身上蠕動著,涼絲絲,癢乎乎。
我像一只無頭蒼蠅一般到處亂闖,最后迷迷糊糊地拐進了廟里。我站在廟門巨大無比的檐下,不禁贊嘆了一聲,又扭著頭向院里窺探一番。一座座廟宇古樸莊嚴,院里的大路抑或小道一律由青石板鋪就,每一座房舍都用古色古香的木瓦蓋成,而每一間屋子里都供奉著一位神仙,當然也有幾個擠在一個屋里的,例如五帝廟、菩薩廟,我想應該是為了省錢吧,要不然怎么會讓他們擠一間屋里呢?怪不舒服的。這里的廟宇也有高低之分,最高的是玉皇大帝廟,矮的倒有很多,不過我想不起來了。我和家人總在過年的時候來一趟,只為看看不為其他,來的時候總是人山人海,可這會兒竟寂寥無人,陰森可怖,再加上雨水嗒嗒地響個不停,感覺每個方向都會竄出一只怪物來,我的心里不免有些毛躁躁了。
我用手扒拉扒拉頭發,把攢聚成的水帽子摘了下來;又抖抖衣服和褲子,將它們從我的皮膚上拽開。
我記得往常在門口這一帶有幾家販賣香和紙錢的,現在都不見了。
我靠在朱紅色的大鐵門,無聊地擺弄著雙手,向四周看上幾眼,而后有些頹唐地蹲了下來,不自覺地抬起手摸摸干皺的嘴唇。
誒!這一幕似曾相識。我好像記得,每年來這里時總會看到一個跛腳大叔坐在我現在蹲的這個地方,抽著煙,滿臉愁容,即使有人來到他的攤位前光顧,他也病懨懨地打不起精神。他常說:“這些都是三塊,相中哪個隨便拿,都是開過光的。”說過這些話,他又自顧自抽起了煙。我不知道他為什么總這么不高興,他既然有本事拿著靈氣來賣錢,總該沾上點兒靈氣吧!
聽爺爺說,這座廟已經有些年頭了,至于建于什么時間,爺爺也不知道。聽家里人常說,這座廟很靈驗,據說在舊社會(反正就是過去,年代不知),有個人在地頭兒放羊,累了,躺在一棵大榕樹下休息,在朦朦朧朧之中感覺有人在頭頂說話,可睜開眼瞅,卻無一人,他復躺下,仍聽到有人竊竊私語。他心想:哪兒來的聲音啊?再仔細一想,哦,原來有仙人過頂,于是他便假睡,偷聽仙人言語。其中一個仙人說:現在可棲之地尚少,哪里可去啊!另一個說:是啊,不過,我看前面山崗上那塊地挺不錯的,可就是太荒了,要是有廟宇的話就好了。隨后仙人便離開了。那個放羊的人得了仙機,迅速把這件事情繪聲繪色地告訴了村民們。村民們聽后很是興奮,立即在那個崗上破土動工,沒過多久,數座廟宇就拔地而起。終于在一個電閃雷鳴的夜里,一團五彩斑斕的神光落在了廟中,自此這座廟便聞名附近的鄉鎮。關于這座廟的故事還有很多很多,可我的記性實在太差了。
還有一個比較悲哀的事實,就是現在這座廟已不是那個神乎其神的廟了,因為在抗戰時期這里的廟磚都被用來修筑戰壕了,神仙們早就向西南飛去了(長輩們是這樣說的,好像那邊有座更大的廟),而現在這座廟是為了發展旅游特地建造的,說是比以前的那座規模要大,卻不比以前的那么靈驗了。
小飛,怎么跑這兒來了?
嗯?國偉伯。
嗯。剛才在路上看見你了,叫你呢你卻跑了。
嘿嘿,沒有聽見。
哦!怎么就你自己回來了?你爸你媽呢?
他們沒有回來,就我自己回來了。
你爸你媽還真放心啊!哈哈,挺厲害的嘛,是長大了。走,我帶你回去。
我躲進國偉伯的黑色的大油布傘里,跟著他到了一輛機動三輪車旁,他扶著我登進車斗里,然后走去前邊發動車。他用力蹬了幾下腳蹬子,只聽發動機突突響,可就是沒有一首連續的章曲,他恨恨地罵了兩句,又摳了摳一些小部件,再一蹬,車終于發動了起來,他興奮地點上一支煙,小心地加著油門,車就晃晃悠悠地走了起來。
伯!你啥時候開摩的哩?
過了年沒多久就弄了,擱家沒事兒干,開摩的還管掙倆錢。好好學習吧,以后出息大著哩,不上學可不中。
嗯。
這車哩蓬還是你爺給我焊哩,有他這技術擱崗上弄個門面也不賴,他咋就不想出來?!
嗯。
這邊的路還好點兒,一會進村咯扶好,路太差了。
正像國偉伯所說的,路的確差得狠,剛一進村,車身就猛地震顫一下,緊接著就霹靂哐啷晃個不停,幸虧我聽了國偉伯的話,要不然還真給晃零散咯。
這群狗造哩,光知道拉沙,拉沙,看教這路都弄成啥了。
不是說不教拉了嗎?
這誰能管得住啊!誰有錢就是爺,只要給上頭交錢就叫拉。
嗯。
這時,一輛滿載沙的吊斗大卡車駛了過來,上面覆著一張防水的塑料大薄膜,用繩子扎得嚴嚴實實,盡管如此,仍會有細小的沙粒從縫隙里溜出來。
大卡車哼著單調而又沉悶的曲子搖搖擺擺壓了過去,國偉伯惱怒地罵了一句,吐了口痰,便回過頭注意前邊的路了。
伯!
嗯?
那是誰家拉的沙啊?
就洪軍家跟蘭輝家,肥了他兩家,窮了咱全村。
嗯。村長哩?
他啥球也不管,去南邊兒做生意去了。
那名鵬哥還擱家里吧?
剛走,家里卷煙查哩嚴了,不出去還能咋弄。
嗯。
快到了!
是啊,快到了,目的地,或者說——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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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偉,別走了,留下來吃飯吧!
嬸兒,就不擱這兒吃了,家里現在都弄好了。
這十塊錢你拿住。
大,別磕磣我了,我還缺這倆錢,你就拿回去吧。
啥磕磣你哩。這下雨天,你也拉不了幾個人,這也不算多。
這……不管送不送侄兒回來我都得回來哩,不拿了不拿了。
哎,哎,哎——別走啊,這弄哩……
院外響起了摩的馬達粗野的轟鳴聲,然后響聲慢慢地遠去,最終消逝在已變得柔弱的雨里。
兔娃兒,嘿嘿,又長高了。爺爺拍著我的肩膀興奮地說。
嗯,嘿嘿。
淋濕了沒有?正想著你咋回來哩。爺爺摸著我的衣服說。
沒有咋濕,現在都干了,就是頭上——還有點水。
爺爺把毛巾遞給我,讓我把頭上的水擦干,以免感冒。
小文呢?
去鵬鵬家玩了,估計快回來了。奶奶一邊把做好的菜端上桌子一邊說。
哦。嗯——爸讓我拿了兩只燒雞,在我哩書包里。我跑到床邊,把兩只包裹得嚴嚴實實的燒雞拿了出來。
奶奶接過燒雞,一只放進筐里用鍋蒎蓋上,一只就直接給剁了,然后把雞塊撮進盤子里擱在了桌子的中央。奶奶開始盛湯了,我跑過去幫她端,第一碗放到爺爺的位置上,第二碗放到奶奶的位置上,而接下來的兩碗就隨便放在了桌子的兩個角落上。奶奶蓋上鍋蓋,從筷籠里抽了四雙筷子,又把饃筐從案板上挪到了桌子旁的一只高腳木凳上,然后落了座。
這時,小文赤著腳拖著一把長柄大紅傘笑嘻嘻地走進了院子。他看到我回來了,高興地跑進了屋里,順手把濕漉漉的傘靠在了門旁。
哥,你啥時候回來哩?
就剛回來。你去鵬鵬家玩了?
嗯。
玩啥里?恁黏饞,都不知道回來吃飯。奶奶微慍地說。
沒有玩啥,擱他家看電視哩。他家人都串門子去了,就剩他自己擱家,他想教我擱那兒多待會兒。
這時候串啥門子,還下著雨。爺爺看著新聞說。
不知道,他也沒有說。
那他中午吃啥啊?我問小文。
吃方便面,我喊他過來他也不過來。
趕緊洗洗手吃飯吧,菜都涼了。奶奶說。
嗯。
小文把手在門口的鐵盆里胡亂地涮了涮就拿了出來,拽下晾衣繩上的毛巾隨便擦了兩下,然后將滿是泥污的雙腳塞進趿拉板里,小跑著來到位置上。
奶奶遞給我們每人一個饃,她自己卻只吃了半個,爺爺調低了電視的聲音,我們就開始吃飯了。
爺爺不停地給我和小文夾雞塊,他和奶奶則吃得很少,我故意吃得慢些,也多夾素菜,而小文卻毫無顧忌地吧唧著,吃完一塊就再夾一塊,我有些氣他不懂事,但奶奶和爺爺卻很縱容他。
哥!咱姐咋沒有回來啊?
她學畫畫哩,擱市里報的暑假班,得在那兒學習。
畫畫兒?
嗯,她怪喜歡哩。
那你放假幾天啊?
差不多快倆月吧。
嗯。咱——姐還回來嗎?
應該不回來了吧,等暑假上完課也快開學了。
小文有些傷心地低下了頭。
就跟你姐親,每回給他買吃哩,他都得給你姐留點兒,給他說你姐上學哩回不來,他不愿意,非得留,留著留著都放壞了,可還想著你姐快回來了。你姐一去市里上學就剩他自己擱家了,怪不得勁哩。奶奶說著竟流下了眼淚,她用手不停地蘸著眼角。
看奶奶哭了,小文的眼睛也跟著紅了起來,淚水在眼里撲朔朔地打著轉兒。
看這都是弄啥哩?咋恁不主貴哩,趕緊吃飯吧。爺爺有些不耐煩地說。
在這個家里,爺爺向來是有權威的,他發過話后,奶奶和小文都不再哭哭啼啼了,又都吃起了飯,只不過快樂的氣氛已被內心的不快沖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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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飯后,雨已經停了,但烏云仍皺巴著一張干癟的臉,悶悶不樂,像是對自己一上午的成果還不滿意。院里的積水已經洇完了,地面變得緊致而富有水份,不過在靠近院門的一處凹地上,還僅存一支小水流汩汩地淌著,很不情愿地經過破敗的大門就進了寨河溝里。
按老一輩的說法,寨河溝的對岸是“莊里”,而其它新擴展的房屋群所占的地方叫做“莊外”。整個“莊里”三面被人工掘的大河溝圍著,只留一處出口叫做“寨門”。
聽奶奶說,過去“趟將”老是跑到村里來搶糧食,寨門被毀過好幾次,也重修過好幾次,最后沒法兒了,就把寨門修成七八米高,可還來。
那時候村里哩糧食還不夠吃哩。咋弄?咱村哩地主,就是凱民他爺,擱寨門那兒弄了一個大鑼,“趟將”一來就敲,村里頭都拿著鐮,鋤,矛,還有劍都跑過去了。劍跟矛擱電視上演哩一樣都是真哩,解放后說不教自己家藏了,也都沒收了。奶奶慢慢地捋著往事,爺爺在一旁的大靠背椅里打起了盹兒,電視還自顧自地播著,是一部青春愛情片,老吊扇被調到最低檔,這會兒正吱吱咔咔費勁地轉著,而屋外傳來此起彼伏的蟬鳴聲。
奶!啥是“趟將”?我好奇地問。
就是土匪啊。
為啥叫“趟將”?
估計是他們一到哪兒,那兒啥都沒有了吧!
哦。
奶奶有些困便站起來去睡了,爺爺顫抖了一下,醒了。
你不瞌睡?爺爺迷迷糊糊地問我。
還不瞌睡,等一會兒再睡。
爺爺悠悠地直起了身子,拿起老式的瓷壺呷了兩口苦丁茶,然后撐著扶手站了起來,拖著老態龍鐘的身體向軟床兒走去。
電視還開著,播的還是那部電視劇,電扇仍要死不活地轉著,蟬叫的聲音更大了。
小文窩在一把小椅子里酣睡著,嘴角憨水提溜著,肉乎乎的臉蛋擠地都變了形,肥嘟嘟的肚子圓鼓鼓的,真是可愛極了。他的頭一點點向下滑,眼看就要栽到地上了,我趕緊過去把他扶起來。
小文,小文,起吧,去床上睡,小文,小文……
我又輕輕地拍拍他,可怎么都叫不醒。
我費力地把他挪到了爺爺的大靠椅上,這樣可以讓他好受些吧。
村人口中的“寨門”早就沒了,還這樣說全憑個傳承吧。記得過去在老家上學前班的時候,聽大家說“寨門”我總迷惑不解,于是問一個伙伴,他想了半天告訴我“寨門”就是學校門口的那個小賣部,還煞有介事地說“寨門”肯定就是他們家老爺子的綽號。當時,我信以為真也跟著喊了。現在聽奶奶一說,我才發現自己是多么的無知啊。不過,那個家伙說對了“寨門”所在的位置,過去的“寨門”的確在那個小賣部所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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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家的院子里有三棵樹,一棵是棗樹,一棵是櫻桃樹,另外一棵是槐花樹,當然,這是緊著出眾的足以讓人贊嘆的樹而言的,若全算上,不下十棵。
在雨水的浸潤后,這三棵樹看起來都格外的明亮,葉子蒼翠透徹,飽滿欲滴,樹干堅實挺拔,脈絡清晰可見。
聽爺爺說那棵棗樹有些年頭了,在我還沒出生時就已經結了幾回果了。現在這棵老棗樹枝繁葉茂,奇曲盤旋的虬枝可勁兒地向四面八方伸展,有一節快跑到屋里來了,于是爺爺就著黃昏太陽火紅的余輝把它剪掉了。
媽媽常說,“七月棗,八月梨,九月柿子黃肚皮。”現在正是吃棗的好時節,一顆顆大青棗像《西游記》里人生果似的掛滿枝頭,在風里就像坐轎子一顛一顛的,感覺隨時都會擺脫枝葉的羈絆投身大地。有幾只麻雀和斑鳩不請自來,不光銜走了好些棗,還就地啄了許多,這些貪婪的家伙。
爺爺和奶奶的腿腳不靈便,小文個頭兒尚小,所以他們總覺得打棗是件費力不討好的事兒,這就便宜了那些個飛禽,而等我回來的時候,囫圇個兒的棗已所剩無幾了。
櫻桃的時令已經過了,往年回來得早還能嘗一些,而今年只能干巴巴地看著葉子了。
槐花呢,更等不到了,也只能在心窩里回味槐花、雞蛋和面粉混合做成的香滋滋的蒸菜的味道了。
記得去年,媽媽從街邊買了些槐花帶回家,說是兩個閑得發慌的奶奶特地跑到郊區擇回來的,自家吃不完就拿出來賣了。
媽媽把槐花捋到淘菜盆里,用清水淘了好幾遍才撈出來。盛槐花的是一個精致的小瓷盆,盆面上盛放的粉色荷花圖與粉嫩的槐花片相得益彰,若從遠處看,會讓人誤以為是用白玉雕琢而成的藝術品。媽媽另取了一個碗,倒入少量的面粉,量適當的清水,拌勻,淋在槐花上,打幾個雞蛋,然后下手抓,翻來覆去,再覆去翻來,直到槐花、雞蛋和面粉融為一體為止。最后,滿盆的紅的花,白的粉,裹上一層明晃晃的蛋清,就有了琥珀一般的分層,也會讓人產生一種當奶油吃了的沖動。
媽媽把鍋放在爐子上,支上箅子,攤上一塊干凈的蒸布,把拌好的槐花倒上去,蓋上鍋蓋,就直管等了。
有人好像說過:等待也是一種享受。可我感覺這實在是一種折磨,快到嘴邊卻吃不到的感覺最難受了。我一會兒看看電視,一會兒看看正在切菜的媽媽。
媽,好了沒有啊?
快了。
媽,啥時候好啊?
快了。
媽,咋還沒好啊?
快了。
……
媽——
好了。
我急忙跑過去,激動地看著媽媽把鍋從爐子上端下來,掀開蓋子,一團濃燙的煙霧竄了出來,媽媽的手被灼了一下。
咝——哎呀!媽媽忙把鍋蓋放在桌子上。
沒事兒吧,媽?
沒事兒。
擠點牙膏吧,電視上說牙膏可以消腫。
中啊。
我從窗臺上拿來牙膏給媽媽擠在手上。
中了中了,別擠恁多。
嗯。
過了會兒,媽媽的手好些了便把槐花拿出來了。這時,鍋里的蒸汽已經散得差不多了,媽媽捏住蒸布的四個角,把槐花一下子兜了出來,抖進剛才那個荷花瓷盆里,灑上一些醋就可以吃了。
看著盆里的槐花一塊一塊的,如翡翠一般。雞蛋的清香,槐花的馨香,再加上米醋的芳香,嘴里的唾液不自覺地流動著,一滴一滴想要往下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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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
我慢慢睜開眼睛,看到了小文。我窩得有點胸悶,用力吸了口氣,嘴角還沒流盡的哈喇子一下子鉆回了我的嘴里,我趕緊吐了出去,抿了抿嘴。我低下頭看到了自己的一小攤杰作,然后抬起頭有些尷尬地看著小文。
哥。
嗯?
咱們放風箏去吧!
沒風啊。
沒事兒。
好吧。
小文高興地去拿風箏了。
屋里的舊式雙靠背床上和門廊下的軟床上都空了,也不知爺爺和奶奶什么時候出去的。
電視還開著,放的還是那部電視劇,電扇還不知疲憊地轉著,院外則有了少許的沉寂。
哥,走吧。
小文手里拿著一只米黃色的帆布風箏,風箏的骨架很扎實,臉兒上畫有幾只可愛的燕子,翩翩欲飛,可整只風箏倒沒有什么形態可言,做得倒是規規矩矩的,三角頭加幾綹尾巴。
這是誰給你買哩?
俺爸。
啥時候買哩?
過年哩時候,擱會上買哩。
這時我注意到風箏線已經所剩無幾了。
線就剩這么短了?
嗯。
那咋放啊?
管放。
嗯,走吧。
我跟著小文來到院門口,烏云這時已被虛弱的陽光咬開了一道口子,地上只留下幾處象征性的水洼,低矮的土墻根兒旁的那棵槐樹的葉子灑滿一地。
我伸手掐了幾片槐樹葉,甩掉水珠,選一片擱在唇間,使足氣力想把它吹響,可只發出一聲殘破的“嘟",葉子就粉碎了。我又試了幾片,依舊如此,于是我把剩下的幾片葉子揉碎丟在了地上。
哥。
嗯?哦,過來,我給你弄。等一會兒,我拿著風箏,你拉著線,你一跑我就松手。
嗯。
我扶著風箏,小文拽著線,他一跑起來我便松了手。只見風箏順著線的勁兒飄搖直上,可沒一會兒,風箏就顫顫巍巍地栽了下來。我以為小文會很傷心,但恰好相反,他很滿足地笑著。
隨后他不再讓我幫他扶風箏了,而是一個人趣味十足地擺弄著,而我則在一旁觀摩著他的不知疲憊。
他左一趟右一趟;風箏飛起栽下飛起栽下。后來,他索性拖著風箏跑了。
我本想上前制止,可他的快樂阻止了我。
他不知跑了多少趟后,終于停了下來,站在那兒氣喘吁吁。
回去嗎?我問。
嗯,回去。
小文去井邊壓了一盆水,小心翼翼地端到門廊下,拿一只板凳,一條干抹布,然后坐下認真地擦起了風箏。我說幫他,但他不讓。
風箏擦好后,他如釋重負地笑笑,又把風箏放回了原處。
哥。
嗯?
咱們下棋吧。
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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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屋內格外悶熱,屋外卻狂風大作。茅房邊上那株高大的梧桐在風里恣意地搖曳,屋檐角的鴿子窩里不時發出喧鬧的叫聲,母雞們很自覺地回了窩,門上方的電視天線上臥著幾只燕子在不停地拍打著翅膀,貓和狗在屋里屋外亂竄,爺爺把軟床搬到了院子里納涼,奶奶在門廊下靠著一把椅子閑坐,而我和小文卻在屋里全神貫注地看著動畫片。
突然,停電了,屋里瞬間變得黑漆漆一片,伸手不見五指,老吊扇蔫了吧唧掙扎了兩下就停了。
小文摸黑在柜子里找到了臺式電燈,電燈兩頭都能照明,就是燈種不一樣。開關往前推前燈亮,可做手電筒;開關往后推后燈亮,可做臺燈。嗯,這種兩用燈剛好適合農村情況啊!
小文向后撥開了開關,燈尾的一個小燈泡亮了,光線斑駁散漫,四壁魅影綽綽。爺爺走過來把上面的一個翻蓋撥下來,光線算是聚到了一塊。
下雨了。奶奶說。
爺爺趕緊把軟床搬到了門廊下面。
我們都坐在軟床上面感受著令人愉悅的大風,漫無目的地看著漆黑的院子。
經常停電嗎?我問。
不是,就這幾天,估摸著又供電不足了。爺爺說。
屋外的一切都變成了水墨畫里的線條,視線所及之處構成了一塊巨幅的影壁,但這里的景物卻會跳動。
雨下得不大,只能約略聽到淅淅瀝瀝的響聲;風照舊是狂亂不安,時不時卷挾著幾朵雨花拋向我們的臉頰。
看那兒,有一道紅色的閃電正往天上躥哩。爺爺驚訝地說。
擱哪兒哩?我問。
過去了。爺爺說。
奶,你看見了嗎?我問。
看見了。奶奶說。
估計得下刀子了。爺爺說。
啥是“刀子”?小文問。
冰雹啊!爺爺說。
真哩嗎?我問。
真哩,我記哩以前看見過。爺爺看著天說。
沒過多久,風慢慢小了,只聽到院里,屋瓦上傳來“啪,啪,啪……”的響聲,真的下冰雹了。
爺爺去屋里拿來電燈往院里照,我們看到一顆顆如彈子大小的冰雹從天而降,落在地上彈動了兩下便滾開了。
爺爺找來一口破鍋頂在頭上,提著燈往院子里走,只聽冰雹用力敲擊著鍋底發出“當當當”清脆的聲音。
爺,你弄啥哩?我問。
看看雞食籠砸爛了沒有。沒有事兒。
爺爺在院里轉了一會兒,回來時手里拿著幾顆小冰雹,他把手攤開給我們看。我和小文各拿了一顆放在手里把玩,然后拿給奶奶欣賞。
冰雹很硬,但也很脆,用力揉一會兒就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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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空格外的澄澈,空氣里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泥土馨香,薄薄的水煙悠然地飄蕩,當接觸到皮膚時會有一剎那的冰涼舒爽的感覺。
風是靜止的,樹木也是凝滯的,溝里的積水都已下滲,可能只有泥濘的道路還能讓人回憶起昨天曾下過雨。河堤內外的地里,新種的玉米的嫩苗,以及還沒來得及收割的小麥都被昨晚那場突如其來的冰雹砸得東倒西歪,這會兒都痛苦地伏在了土地里。
哎!這莊稼都糟蹋了。爺爺感嘆道。
嗯。我注視著地里輕聲地回答。
餓了沒有?爺爺問。
沒有哩。我說。
小文拿著一把蔥跑在前面,他沒有聽到爺爺的問話。
哎!大,趕集回來了?
啊,回來了。趕緊去吧,今兒出攤哩不多。
是嘛。誒,這是誰家里孩兒啊?
老三家哩。
嗯,擱他爸長哩真像。
是啊。
那中,我先走了。
那個人是民偉叔,我不認識,是爺爺告訴我的,說他擱北地住,所以不很見。
嗯嗯——啊——
咋回事兒?我問。
誰家死人了吧。爺爺不肯定地說。
我們進了村,見一群人圍在國臣爺家的門口。
國臣家咋了呀?爺爺問一旁的民勝伯。
國臣哩孩兒死了,夜兒黑死哩,說是得哩腦溢血。
軍政不是沒啥病嘛。咋說不中就不中了?
唉!誰說不是哩。上個月見他不還好好哩嘛,你看這!
是啊!
國家規定死人不許再往地里埋了,但農村長久以來的風俗卻難以改變,“入土為安”算是對死者的最大交待,也是對生人的最大安慰了。這家人也正準備趁清早偷偷把人往地里運,沒有響氣,只有哀嚎。
門前停著一輛拖拉機,沒帶車斗,而是拖著一輛架子車。一會兒,五六個男人抬著一副棺材出來了,他們都面色凝重,緊咬著牙,費力地挪動著。
來,前邊哩人讓讓,別堵這兒。
好,好……慢點兒,慢點兒……招乎著手……一,二,三,放……咋回事,該放也不放,打渣子哩吧……好,中了,綁好繩。
接著,家屬們也都出來了,他們頭上都纏著白布,痛苦地趨行著。走在前面的是個小男孩,他面色枯黃,無精打采,驚恐而又難過地看看四周,然后有氣無力地往前走了。他的手里捧著一張還沒來得及裝裱的灰色照片,相上那人精神飽滿,氣宇軒昂,仿佛還能再活五十年。男孩兒的眼睛有些紅腫,他漫無目的地看著地上的路,我能感覺到他眼里的路與我們眼里的不一樣。他的淚水又漫了出來,他無暇顧及,只沉默地往前走。
拖拉機“嗵嗵嗵……”發動了,一個男人駕駛著緩緩前行,這家人則在后面亦步亦趨。
拖拉機快靠近我們了,爺爺命令我們轉過頭,說小孩看棺材頭兒不好,我們很聽話地轉過了頭。當我們轉過頭時,拖拉機已經走遠了。我看著男孩兒瘦弱的背影心里有些不好受,不知道該怎么形容,但我知道心瀾難再平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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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我睡不著,滿腦海都是那具棺材,那個男孩兒,照片,哭泣的女人以及悲痛的人們。難道這就是爺爺說的“不好”嗎?我不該騙爺爺自己偷偷看了一眼。
男孩兒應該比我小吧?死的人是他爸爸吧?他以后該怎么生活呢?他該怎么辦呢?
……
我該怎么辦呢?為什么是我?他——怎么跟我長得一樣?那是爸爸的照片,還有——媽媽的照片。我我……我該怎么辦呢?我該怎么生活呢?爸爸,媽媽,死了,他們都死了。我該怎么辦呢?還有姐姐,可姐姐也還小啊。我們該怎么辦呢?
啊——我該怎么辦呢?嗯——啊——
我的淚水不住地往外流,順著臉頰流進了脖頸里,濕了,枕頭濕了。我抬手摸摸臉,水,哪來這么多水?我在哪兒?剛才不是在路上走嗎?
我猛地睜開眼,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到。我想了一會兒才想起來自己在老家的床上,總算安心地又躺了下來。
我閉上眼睛,想著爸,媽還有姐明天要干些什么?出攤,學習。就這么多了吧?還能做什么呢?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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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該起了。
嗯?
該起了。
頭有點兒暈。
頭暈?
嗯。
奶,奶,俺哥頭暈,你過來看看吧。奶!
奶奶快步走了過來,用手背摸摸我的頭。
發燒了,愿不到說頭暈呢!起吧,吃了飯去拿藥。
嗯。
我忍住渾身的酸痛起來了,腦袋像灌了鉛似的往下墜。
我沒有胃口,只勉強吃了一丁點。爺爺奶奶焦慮地看著我。
走吧,拿藥去。奶奶說。
嗯。
奶奶領著我和小文往村里的診所走。一路上,我渾身軟塌塌的沒有一絲氣力,跟夢游似的跟在奶奶身后。小文不時扭過頭看看我,拉拉我的手,而我只能無力地笑笑。
磊昌伯給我打了一針,又給我開了兩天的藥,他怕我怕疼,便送了我兩包“包苦片”。
回去的路上,我仍像夢游一樣跟著奶奶,但走了一會兒我站住了。
咋不走哩?奶奶問。
我沒有回答,可淚水卻不小心涌了出來。
咋了,哥?
你沒事吧?頭還燒?奶奶著急地說。
他們越問我心里越難受,淚水像泉眼一樣往外冒。
我——我想找——俺爸俺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