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
那不過是個無聊透頂的夏天。除了深夜出去買過一次醉,其余的時間我幾乎沒有踏出過公寓半步。
電風扇的嗡嗡聲就沒有停過,地上扔滿了被揉成一團的粗紋紙。每一張上面都畫著一個破了邊的茶碗,有的只有輪廓,有的上了一點色。我用了深紅、大紅、朱紅,還有棕紅甚至玫瑰紅,以及所有的白色,始終沒有調出我想要的顏色。
該死的。
在又揉了一個紙團之后,我煩躁地撓撓頭發。踏出房門,去走廊上抽煙。我才發現,天已經亮了。畢竟喝了一杯又一杯的速溶咖啡,沒有困覺提醒我,在一間厚窗簾遮蔽的房間,忘記時間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踩滅了煙,我又回了房間。
躺下來之后我才發覺自己已經很累了,精疲力竭,大腦甚至無法思考“1+1=?”這種小學生算數的問題。
只想好好的睡一覺。
我盯著電風扇的三片白色的扇葉,它們還在不停的旋轉,旋轉,旋轉……
“有時會起風浪,烏云密布,狂風暴雨的。海浪像是巨龍的尾巴,又在別的地方匯成一個深不見底的白色的漩渦。”
身旁的大海一望無際,蔚藍而深邃。海浪有節奏地漲退,沖刷著海岸,像是大海平靜的呼吸。我坐在細軟的白色沙子上,杵著腮幫子聽小涼給我講他在海上的經歷。
我不知道小涼的姓氏是什么,只知道其他大人都這么叫他。他是本地的一個船工,隨船隊每一兩個月回來一次。他很奇怪,別的船工回來了都會馬上去找自己的老婆和孩子,年紀尚輕的也會去找自己的父母。他不會,他回來以后晚上還是睡在船上,白天會來這片沙灘,抽煙,看書或是就看著海浪發呆。
我問過他為什么不回家。他說他沒有家。
“不可以拿木材之類的東西建一個嗎?”我曾歪著頭問過他這個問題。
“家這個東西,不是一個人能建的啊……”他笑著摸了摸我的頭。
我不明白。
他點了根煙,望著大海。
那個時候的我還理解不了大人的表情。后來我才知道,那是一種名為寂寞的神情。
醒來后我坐在床上發呆。二十來歲,照理說我還沒到在夢中回憶童年的年紀啊。我向來也不是個戀舊的人,難道是思鄉——也就是我們通俗講的,想家了?
如果真是這樣,那我一定是因為作息不規律腦子壞掉了。
十五歲以前我沒有見過爸爸,對媽媽也幾乎沒有什么印象。不過從周圍的小孩兒對我說的話我還是多少能知道一些關于他們的事情的。
“混血的雜種。”
“婊子生的玩意兒。”
“美國大兵的孽種。”
在學校我沒有一本完好的教科書,練習冊也經常在垃圾桶里找到。偶爾會被揪著栗色的頭發踹倒在地上,不停地被踢打。我通常都是逆來順受。
直到某一天。
“哎,看見那個怪胎沒有。”一個我不太面熟的學生用下巴指指我“她好像和那個船工走的挺近的啊。”言語里是令人惡心的稠膩。
“哼。這有什么,也就那種狗才看得上這種婊子。”
一股難以言狀的怒火在我心里蹭地一下燒了起來。硬要形容的話,大概就是一個人在你面前把一碗剛蒸好的白米飯倒在了地上,還故意用穿著皮鞋的腳反復踩。
本來坐在課桌前的我,突然站了起來。徑直走到他們面前,平視著,盯著他們的臉:“再說一遍。”
“喲,怎么?沒聽清?”他們還是那副嬉笑的嘴臉“我們說啊,只有那個船工那樣的狗,才看得上,你這樣的婊子。”
我的手不自覺的握成了拳頭,他話音剛落我就一拳打在了他的臉上。他的鼻子開始出血,他愣了一下。于是我趁機又一腳把他踹翻,整個人坐到他身上,不停地朝著他的臉打去。這時他的另一個同伴才反應過來,沖上來想要拉開我。于是我又和那個同伴扭打起來,我的胃上挨了無數拳,可是我已經紅了眼。
“啊!”那個男生大叫,他捂著還在流血的耳朵奮力站起來,驚恐地看著我。
嘴里充滿了鐵銹味,還有點兒腥。我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液和血液的混雜中好像有一小塊兒肉——我把他的耳朵咬掉了一小塊兒。另一個人的鼻梁骨大概也被我打骨折了。
他們落荒而逃。
才覺得手上有些痛,原來是其中一人的眼睛碎片扎進了我的手里。我冷哼了一聲把碎片拔了出來,血滴滴答答順著我的指尖往下流,我頭也不回的離開了教室。
我知道我惹麻煩了。但是我并不感到后悔,像是打開了身體里的一個什么開關,恐懼不安還有忍耐下的怨氣,全都傾瀉而出。心情暢快無比。
婆婆說,這件事情之后我就像變了一個人。
其實我也這么覺得。后來我自己把栗色的長發給剪了,不再那么小心翼翼。有時會說臟話,打架更是家常便飯。可能是基因的緣故吧,十三歲的我長到了一米七。跟同齡男生差不多高甚至還要高一些。再加上我打起架來不管不顧,急紅了眼的時候簡直像嗜血的狼,幾次之后也沒什么人會當面說什么了。
后來我還經常逃課去海邊。在沙灘上大叫著奔跑,讓陽光曬過的暖烘烘的沙子從我的腳指縫穿過。或者去看書。又或者望著大海發呆,想象很遠很遠的地方,有一個巨大的白色漩渦不停地轉啊轉。
唯一沒變的是依舊沒什么人愿意接近我,我的朋友還是只有小涼一個——如果他也把我當做朋友的話。
拉開厚厚的窗簾,落日的余暉籠罩著街道。我睡了整整一個白天。“真是混亂的作息啊。”我打著哈欠自我嘲諷了一下,隨即就下樓去買速溶咖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