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遇柳永,是在一個夏日的午后,閑來無事,順手從書柜里拿出一本《唐宋詞苑擷英》,書的封面是線條勾勒的古代人物,靈妙而簡約,大概是取自敦煌壁畫。那時候我還很小,詞對我來說還是一種很模糊的概念,所以我一直以為只有詩才是最美的語言,直到翻開那本書,遇到柳永:
寒蟬凄切。
對長亭晚,驟雨初歇。
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fā)。
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
念去去,千里煙波,霧藹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
更那堪,冷落清秋節(jié)。
今宵酒醒何處?
楊柳岸,曉風殘月。
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
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第一遍讀下來,當真把我驚呆了,我不知道世間竟有這等美妙的詞句,但當時若問起好在哪里,我說不出。疆村先生評詞時說過一句話:“雖不識字之人,亦知是天生好言語也”。真的是這樣,每個人都有感知語言美的天賦,并不是非要才高八斗學富五車,才有資格在百花齊放的詞苑中暢游。看到一朵嬌艷欲滴的牡丹,盡管我們不是植物學家,但人人都能毫不費力地感受到它的美。
柳永的《雨霖鈴》是我平生遇到的第一首詞。正是在那個花香四溢的午后,我一下子明白過來:這種嫵媚的文體,就是詞!
其實把書拿在手中的時候,我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握著一個動人心魄的世界,“詞苑擷英”對那時的我還產生不了足夠的吸引力,慫恿我翻開書的倒是封面上精美的人物畫。可不知不覺中,我已經以柳永喜歡的方式為這場邂逅做好了鋪墊:時間是在情思繾綣的夏日,地點是在花木掩映的窗下,薔薇開出一架柔情,綠蔭鋪成一方詩箋。我的手指隨意撥弄著沉默的書頁,摩挲過“雨霖鈴”三個字后,停止,剎那間,我就一頭栽進了北宋那個寒蟬凄切驟雨初歇的清秋里,在楊柳岸邊看到了執(zhí)手相看淚眼的柳永。
后來提到這場經歷,我一直認為自己挺幸運的。那時候連詞是什么都還說不清楚,沒想到拿起一本書,隨便一翻,遇到的竟是絕代才子和曠世佳作。好比對彩票毫無研究的人,第一次去買彩票就中了頭獎,怎能不叫人喜出望外呢?
翻遍宋詞,仍覺得“楊柳岸、曉風殘月”是婉約派最美的詞句,沒有之一,其他任何詞人的任何一句,單獨拿出來都比不上這七個字讓人驚艷。
楊柳,是離人瘦弱的背影。縱有千萬條綴滿淚光的柔枝,還是系不住催發(fā)的蘭舟。
岸,是土與水的分割線。一路曲曲折折,轉彎,轉彎,復轉彎,遠方就真的成了遠方。
曉風,是搗碎夢境的砧杵。醒來,新的隱痛又會清晰無比。
殘月,是挑起思念的銀鉤。每次圓缺,都是一場徹骨的輪回。
七個字,信手拈來,卻堆砌出一片情韻無窮的風景。古人說“字字珠璣”有時未必是胡謅出來的溢美之詞。
俞文豹《吹劍錄》中有段有趣的記載:
東坡在玉堂,有幕士善謳。因問“我詞比柳郎中詞何如?”對曰:“柳郎中詞,只好十七八女孩兒,執(zhí)紅牙拍板,唱“楊柳岸、曉風殘月”;學士詞,須關西大漢,執(zhí)鐵綽板,唱“大江東去”,公為之絕倒。
縱觀詞海,能與“楊柳岸、曉風殘月”分庭抗禮的大概只有“大江東去、浪淘盡”這七個字了。兩者雙峰并峙,橫絕千山,一邊是江南的小橋流水,杏花春雨,一邊是塞北的大漠孤煙,長河落日。兩種景致相互對立又相得益彰,共同構成了宋詞美學特征的基本骨架。婉約與豪放,少了任何一方,兩宋詞壇都會減卻一半的風光。
二
柳永是引我讀宋詞的第一人,所以我一直對他有種“初戀”情結,以至于有段時間只要一看到或聽到柳永的名字,就會熱血賁張,激動不已。可是,在柳永生活的那個年代,他卻不是那么受人喜歡,常常招致士大夫的非議。他的放浪形骸,他的疏狂不羈,在那些道貌岸然的君子眼里,都是對禮教的挑釁。真正愛他的,是酒樓的歌妓,往來的客商,街頭巷尾的販夫走卒。柳永天生是一個人民藝術家,他的詞本不屬于王謝侯府,達官顯貴,注定只是在黎民百姓,凡夫俗子間盛開的奇葩。但是,無論當時的上層社會拋出過多少白眼,柳永為詞中大家是不容爭辯的事實。北宋若少了柳永的萬種風情,會讓人有良辰美景虛設的遺憾。而對于那些指著別人文章哂未休的的看客,老杜說得好,“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
王國維說:
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寫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詞脫口而出無矯揉妝束之態(tài),以其所見者真,所知者深也。
若以此為標準來衡量古今文人,能無愧于大家的怕是少之又少。做到言情沁人心脾,寫景豁人耳目,倒不是難事,心通七情才高八斗者都可勉強為之而得其神似,真正的難處在于“無矯揉妝束之態(tài)”。
中國的文人向來有兩大毛病,一是要面子,二是愛顯擺。為人處世,講究循規(guī)蹈矩名正言順才不至于貽笑大方;寫詩行文,講究字字雕琢句句粉飾才不至于淪為下品。所以,“無矯揉妝束之態(tài)”對他們而言就成了一項艱深的課題。可放在柳永手里,這項課題輕而易舉地就被破解了。
因為柳永,可能只有柳永,肯放下文人清高傲岸的架子,俯下身來,從士大夫們不屑光顧的社會底層拾起幾段被人冷落的美麗,這是同時代的任何文人都模仿不了的動作。
勾欄瓦肆里的酒和淚,孤舟旅社外的雨和霜,被柳永勾兌成炫目的色彩,借手中的生花妙筆涂抹出一片纏綿凄美的風月。以此為背景,任是再輝煌的倫理道德也未免顯得蒼白。初入青樓,柳永也許帶著科場失意的苦悶,想借壺底的殘醪放逐自己的靈魂,他的淺斟低唱偎紅倚翠起初難免帶著自暴自棄式的賭氣,是痛苦中的快意。當柳永與廟堂徹底決裂之后,他舉杯填詞時的情感,則變成了自若自足自得自豪,是快意中的快意。如果說”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還只是一個落榜仕子所發(fā)的牢騷,后來他唱出“我不求人富貴,人須求我文章”,則近于是在向上層社會叫板了。
柳永一世風流,出入于煙花巷,時人對他多有非議。但柳永與舞女歌妓的交往,卻要比那些正人君子光明得多,坦蕩得多。對流落于風塵的悲苦女子,柳永是發(fā)自內心地尊重與同情。他看到的不只是她們在酒筵歌席上的千金一笑,還有忍辱含垢時的咽淚裝歡。在柳永心中,不把她們當做低人一等的賤人,而是把她們擺在與自己相同的高度。她們之中,有聰明美麗的,有才華橫溢的,有情韻雅潔的,有志行高卓的,都值得柳永用一闋妙詞來做注解。她們把能結識柳永當做此生最大的安慰,得到他的只言片語,更是勝過別人的一擲千金。
那些正人君子,并非就真的如自己所標榜的那樣不近酒色,無欲則剛,只不過他們都擅長“變臉”的拿手好戲,在秦樓楚館里,聲色犬馬,交杯換盞,放縱得好不自在,回到廳堂之上,正襟危坐,屏氣凝神,把先前的所作所為忘得一干二凈,儼然一副穩(wěn)重儒雅的君子形象。走出青樓時,他們不會有絲毫的負罪感,因為在他們眼中,女人只是花鳥般的玩物,無論有多悲慘的命運都是活該。就算青樓的女子再優(yōu)秀,他們瞬息萬變的表情里透出的也是鄙夷。只是他們不知道,也許對面那個自斟自飲的男子就是柳永,在以同樣鄙夷的眼光注視著他們裸呈的丑惡。在這種注視里,柳永對自己苦苦追求的仕途,多少會產生幾許輕視,蔑視,甚至是鄙視的情感吧,燈紅酒綠之下,有多少衣冠禽獸正是順著仕途爬上來的書生!
秦樓楚館誠然不是高雅的去處,但其中就算有低俗卑劣的地方也都潑辣地擺在明處。那些富麗堂皇的宮殿,明鏡高懸的公堂,豪華氣派的官邸,滋生的低俗卑劣未必就比秦樓楚館里少得到哪去,只不過被千方百計地掩藏了。雖然柳永日日喝得爛醉,但他對青樓與官場的認識卻要比別人更加清醒,“以其所見者真,所知者深也”。
后世前人中,亦不乏有出入青樓,廣交歌妓的風流才子,比如杜牧、周邦彥、秦觀。可很少有人敢像柳永這樣,把大把的青春與才情揮灑在風月場上。青樓歌妓,一向是個帶有風險性的話題。文學,被士大夫壟斷的產業(yè),不喜歡沾染太濃的脂粉氣。一旦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公然挑釁普遍認可的規(guī)則,很容易被眾人視為異己,慘遭排擠。人間的戀情,盡管艷若春花,美如秋月,可在民歌之外,還難以找到一個甘于為戀情拼盡全力的文人。偶爾有人來寫,也大都寫得扭扭捏捏,遮遮掩掩。柳永看不過去了,大筆一揮,一下子顛覆了人們的看法。他不僅要寫,而且要寫得轟轟烈烈,坦坦蕩蕩。面對正人君子們的千夫所指,他沒有橫眉冷對,而是埋頭不顧,繼續(xù)談情,甩給他們一個傲岸的背影。
三
濃烈直白的柳詞,如西風里的秋海棠,淺淡明麗卻又芳氣襲人。
愛戀在柳永筆下從不是難以開口的秘密。他把耳鬢廝磨的相處,刻骨銘心的相思,表現(xiàn)得直率而真實。愛情不是奢侈品,人人都能買得起,需要花費的是一片真心。太多的裝飾徒增文辭的華美,真正能深深打動人的往往是平淡至極,樸素至極的語言。
對于柳永直抒胸臆的風格,評家多有“詞格不高”的指責,就是說柳詞比較俗。但是俗也有高下之分,若能把俗提升到一定的高度,俗不比雅遜色絲毫。詩經中的國風,樂府中的民歌,元曲中的俚語,都是以俗勝雅的例子。
柳永的作品有三大題材,即情場生活,羈旅行役,都市風光。人們所說的柳詞之俗實際上集中在第一種題材上。以柳永的才氣,若想把情場生活寫得脫俗近雅并非難事,只不過他熾烈的情感需要以一種無拘無束的方式噴薄而出,一開口就毫無遮攔唱出了自己的心聲,其直爽,其真誠,其樸質,正是可愛之處。
柳永的俗不讓于雅,他的雅同樣不輸于俗。“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之清麗,“帝居壯麗,皇家熙盛”之雍容,“錦里風流,蠶市繁華”之盛美,都是雅的具體表現(xiàn)。對這些詞句,評家們除了點頭贊許之外是說不出什么的。蘇軾早就說過:世言柳耆卿曲俗,非也。如“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此語于詩不減唐人高處(趙令疇《候靖錄》卷七引蘇軾語)。“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出自柳永的名篇《八聲甘州》: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
漸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
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
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xiāng)渺邈,歸思難收。
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
想佳人、妝樓颙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
爭知我,倚欄桿處,正恁凝愁。
景寫得極致漂亮,情抒得漂亮極致。通觀全篇,無一處用典,無一處晦澀,即便是古文功底不佳的人也能流暢地讀下來,明白柳永在說什么,所謂“看似尋常最奇崛”才是寫詞的高境界。
美麗的愛情,旖旎的風光,經過柳永的點化,傳遞起來變得毫不費力,因而柳永的詞向來具有廣泛的群眾基礎,以至于到了“凡有井水處,皆能歌柳詞”的地步。若在詞人中頒發(fā)一項“最高人氣獎”那得主非柳永莫屬。柳永在詞的發(fā)展史上作出的一大貢獻,就是帶領詞沖出文人的壟斷,走向尋常百姓家。
詞濫觴于唐,至溫庭筠為一變,“遞葉葉之花錦,文抽麗錦”,使詞正規(guī)化;至李后主為一變,“變伶工之詞為士大夫之詞”,使詞高雅化;至柳永為一變,“凡有井水處,皆能歌柳詞”,使詞平民化;至蘇軾為一變,“如詩,如文,如天地奇觀”,使詞開闊化;至辛稼軒為一變,“有英雄語,無學問語”,使詞實用化。
柳永在這五人中尤為重要,是個承前啟后的的人物。
四
人們常說“文章憎命達”,似乎成了顛撲不破的真理。如果有人才大如海讓老天嫉妒了,命運就非得在他的人生路上安排些坎坷甚至陷阱,讓他在一次次跌倒后變得心力交瘁,傷痕累累。逆境使他趨于困惑,困惑使他陷入思考,思考使他走向明悟。
巨人的成長其實是場蠶蛹化蝶的痛苦經歷。文學的輝煌,往往要背負著生活的困頓,政治的失意。
柳永也不例外。
說起來,柳永算是出身于一個官宦世家。他的父親,叔叔,兩個哥哥,五個兒子和所有侄子都是進士,但柳永本人的仕途卻異常坎坷。第一次赴京趕考,落榜了,第二次再去考,又落榜了。那時的柳永年輕氣盛,怎能吃得消這等打擊,于是在第二次落榜后,由著性子寫了首牢騷極盛的《鶴沖天》: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
明代暫遺賢,如何向?
未遂風云便,爭不恣狂蕩。
何須論得喪?
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
幸有意中人,堪尋訪。
且恁偎紅依翠,風流事,平生暢。
青春都一餉。
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這一寫不要緊,柳永心里是痛快了,可他忘了自己是詞壇的名人。那首《鶴沖天》傳來傳去,就傳到了仁宗的手里。仁宗反復看著,越讀越不是滋味,越讀越惱火。特別是那句 “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當真刺到了仁宗的痛處。好在仁宗并沒有對詞的作者嚴加追究,但柳永的名字,他是記住了。
三年后,柳永第三次參加考試。一路過關斬將,脫穎而出,最后就等皇帝朱筆圈點,放榜天下了。沒想到,當仁宗在名冊里看到“柳永”二字時,立刻龍顏大怒,惡狠狠地抹去了柳永的名字,在旁批到“且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結果,柳永再次落榜。
直到51歲時柳永才進士及第,被授予屯田員外郎一職,世稱“柳屯田”。上任兩年,柳永的名字就被收錄到《海內名宦錄》,可見柳永的腹中不只裝著相思閑愁,亦不乏經綸濟世的錦繡文章。可惜好景不長,沒過多久,柳永就因出言不遜得罪了朝廷,仁宗罷了他屯田員外郎的官職,圣諭曰“任作白衣卿相,風前月下填詞”。
自此,柳永便與那森然的廟堂徹底決裂了,專門出入青樓,與歌妓交游,以填詞為業(yè)。他當真在風前月下放浪起來,再也不去惦念什么“致君堯舜上”的仕途,還不無詼諧地自稱“奉旨填詞柳三變”。他把自傷自憐的軟弱轉化成昂然的姿態(tài),以一種戲謔化的方式與朝廷對立起來。
歲月從酒杯舞袖間悄悄地流過,當年意氣風發(fā)的柳郎終于老了。最后死在名妓趙香香家。
柳永死后,無親人過問,謝玉英、陳師師一班名妓念他的才學和性情,湊一筆錢把他安葬。出殯之時,東京滿城的妓女都披麻戴孝地來了,十里縞素,一片哀聲。這幅感天動地的畫面,對柳永來說是生命結束時的安慰,對柳永之外的多數(shù)男人卻是別開生面的諷刺。一群為正人君子所不齒的女子,敢于站在大街上為了一個男人的逝世而痛哭,其中有的人甚至不曾見過柳永一面,但她們哭得毫不嬌柔,毫不虛假,完全發(fā)自內心,因為這個男人是柳永,唯一的一個柳永,幾千年的歷史里找不出第二個!
五
提到柳永,還有一首《蝶戀花》不能不提。
佇倚危樓風細細,
望極春愁,
黯黯生天際。
草色煙光殘照里,
無言誰會憑欄意。擬把疏狂圖一醉,
對酒當歌,
強樂還無味。
衣帶漸寬終不悔,
為伊消得人憔悴。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
《蝶戀花》“佇倚危樓風細細”一闋,見《六一詞》(歐陽修的詞集),亦見《樂章詞》(柳永的詞集)。余謂:屯田輕薄子,只能道“奶奶蘭心蕙性”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等語非歐公不能道也。
靜安先生說得太過偏頗,余謂:
歐公沉穩(wěn)之士,只能道“淚眼問花花不語”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等語故非屯田不能道也。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這樣癡情的自白,要說是出自秦觀、晏小山等人之手還說得過去,可若硬說是出自歐陽修之手總覺得不大可能。《蝶戀花》字字透著柳永的味道,我更相信自己的感覺。
每次讀到這首《蝶戀花》,我都仿佛看到微醺的柳永依然站在春日的樓上,一竿殘照里獨自憑欄,脈脈地望著遠方,臉上寫滿思念。